1991 年的山东小镇,夏天热得邪乎。柏油路被太阳烤得软乎乎的,脚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在慢慢黏住,蝉在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声嘶力竭得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喊透。我叫王强,那年刚满二十,在县纺织厂当学徒,每天跟轰隆隆的机器打交道,手上的茧子刚磨出来,又被棉纱磨出了新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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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五点半,下班铃一响,我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就往外冲。刚出 factory 大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王强,等等!”
我猛地捏紧车闸,车链子 “咔嗒” 响了一声。回头一看,是林玥 —— 跟我一个车间的高中同学,也是厂里公认的 “厂花”。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蓝布裤子的裤脚卷到膝盖,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鼻尖上还挂着两颗小汗珠,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荷花。
高中时,林玥是班里的尖子生,安安静静坐在第一排,笔记记得工工整整,连老师都夸她 “字如其人”。我呢,是坐在最后一排的愣头青,上课爱走神,考试靠突击,见了女生连话都说不利索。虽说分到一个车间快一年了,我俩加起来说过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林玥,咋了?” 我脚尖点着地,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车把,掌心全是汗。
她走到我跟前,头微微低着,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 我今天有点头晕,能不能…… 能不能带你一段路?” 说完,她的脸颊一下子红了,红到了耳根,不知道是天太热,还是害羞。
我心里 “咯噔” 一下,像是有只小兔子在乱撞,嘴上却笨笨地说:“能!咋不能!上来吧,我骑慢点儿。”
林玥小心翼翼地侧坐在后座上,双手轻轻搭在我的腰侧。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混着洗发水的味道飘过来,我脑子 “嗡” 的一声,差点没握住车把。那一路,我使出了浑身力气蹬车,后背的汗把衬衫浸透了,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她头发的清香,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胸口轻轻贴在我后背上的温度。
她家住在镇子东头的老家属院,红砖墙,黑瓦片,门口有棵老梧桐树。到了楼下,她跳下车,低着头说:“谢谢你,王强。”
“不客气,顺路。” 我正准备调头走,楼道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 —— 是林玥的妈妈张姨,我们车间的质检员,平时对人挺和气的。
“哎哟,是小强啊!” 张姨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我挣都挣不开,“快上楼喝口水,这大热天的,骑这么远路,肯定渴坏了!”
我想推辞,可张姨不由分说,拽着我就往楼上走。她家是个小两居,收拾得干干净净,水泥地擦得能照见人影,客厅的小方桌上摆着一个搪瓷盆,里面盛着刚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看着就甜。
张姨给我倒了杯凉白开,又递过来一牙西瓜:“小强,你跟玥玥是同学,以后在厂里多照顾照顾她,这孩子老实,容易受欺负。”
我啃着西瓜,含糊不清地应着。林玥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头埋得低低的,耳朵尖还是红的。
不知不觉,天暗了下来,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紧接着 “哗啦啦” 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我赶紧放下西瓜皮,起身说:“张姨,雨太大了,我得回宿舍了。”
“回啥宿舍啊!” 张姨一把按住我,“宿舍那么多人挤着,哪有家里舒服?今晚就住这儿,等雨停了再走。”
“不行不行,张姨,俺宿舍离得不远,跑几步就到了。” 我急忙摆手。
可张姨根本不听,推着我就往林玥的房间走:“你俩是同学,正好聊聊天。我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 说完,她 “砰” 地一声关上了门,紧接着,外面传来 “咔哒” 一声 —— 门被反锁了!
我和林玥都愣住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妈!你干啥呢!” 林玥跑到门口,使劲拍门,声音都急哭了。
门外传来张姨带着哭腔的声音:“玥玥,小强,姨求你们了!今晚,你俩就把‘毕业证’领了!不然,咱们家就完了!”
“毕业证”?我蒙了。我刚高中毕业两年,早就领过毕业证了,张姨这话是啥意思?我看着林玥,她的脸 “刷” 地一下变得惨白,不再拍门,而是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下去,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哭声细细的,像小猫在呜咽。
“林玥,你别哭啊,到底咋回事?” 我手足无措地蹲下来,想去扶她,又觉得不合适,手僵在半空中。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刚哭过的兔子:“王强,对不起…… 把你扯进来了。”
那天晚上,在那个只有七八平米的小房间里,林玥断断续续地,把所有事都告诉了我。
原来,厂长的儿子马飞看上了她。马飞是镇上出了名的混混,仗着他爹是厂长,在厂里横行霸道,调戏女工、克扣工资,没人敢惹。他追了林玥小半年,送花、堵路,林玥一直躲着他。前阵子,林玥弟弟得了肾炎,住院要花一大笔钱,家里凑不出钱,四处借钱,这事被马飞知道了。
马飞找到张姨,说只要林玥肯嫁给他,弟弟的医药费他全包,还能给林玥调去办公室当文员,不用再在车间遭罪。张姨一开始没答应,可昨天马飞又来威胁,说要是下个月之前林玥不点头,就把林玥弟弟从学校开除,还要打断林玥爸爸的腿 —— 她爸爸是厂里的维修工,腿本来就有旧伤。
“我妈没办法,才想出这个主意……” 林玥哽咽着说,“她说,马飞最要面子,要是让他知道我跟你…… 他肯定就不纠缠我了。”
我听完,气得一拳砸在墙上,手都麻了:“这个混蛋!他敢!”
“他怎么不敢?” 林玥苦笑着,“他爹是厂长,镇上黑白两道都有人,咱们家就是普通工人,拿啥跟他斗?”
我沉默了。我终于明白张姨说的 “领毕业证” 是啥意思 —— 她是想让我们生米煮成熟饭,用这种最笨、最绝的办法,逼退马飞。
“王强,天亮了我妈开门,你就走吧。” 林玥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愧疚,“就当啥都没发生过,我自己跟马飞说。”
“那你咋办?” 我盯着她,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你一个人咋对付他?”
她摇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不知道……”
那一晚,我们背靠着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谁都没说话。我能感觉到她身体在微微发抖,也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我心里乱糟糟的,高中时,林玥是我偷偷仰望的月亮,我从没想过,她会遇到这么难的事,更没想过,我会以这种方式,站在她身边。
天快亮的时候,我突然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对她说:“林玥,俺娶你。”
她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你说啥?”
“俺说,俺娶你。” 我一字一句地说,“俺虽然没钱没势,但俺有力气,能干活,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马飞要是敢找事,俺跟他拼了!”
林玥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却不是绝望,而是带着点感动。她刚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 张姨回来了。
看到我们好好的,张姨先是愣了一下,接着 “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小强,姨对不起你!可是俺没办法啊……”
“张姨,您起来。” 我赶紧扶起她,“俺想好了,俺要娶林玥。”
张姨愣了半天,眼泪哗哗地流:“小强,你是个好孩子…… 玥玥跟着你,俺放心。”
我和林玥要结婚的消息,很快在厂里传开了。有人说我傻,敢跟马飞抢女人;有人说林玥活该,放着厂长儿媳不当,非要跟我这个穷学徒。我爹从村里赶过来,见面就给了我一巴掌:“你个浑小子!马飞是你能惹的?”
我捂着脸,梗着脖子说:“爹,林玥不愿意嫁给他,俺不能看着她跳火坑。”
马飞果然来找我了。那天中午,他带着三个保安,在车间角落里堵住我,嘴里叼着烟,用手拍我的脸:“小子,胆子不小啊,敢抢我的女人?”
“马飞,强扭的瓜不甜,林玥不喜欢你。” 我盯着他,心里有点怕,却还是硬着头皮说。
“甜不甜,轮不到你管!” 马飞一挥手,三个保安就朝我扑了过来。我虽然在农村长大,力气不小,但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被打倒在地,拳头、脚雨点般落在我身上。
就在我快扛不住的时候,林玥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护在我身前,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马飞!你再打他,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的声音在抖,可眼神却异常坚定。马飞被她吓住了,车间里的工人也围了过来,对着他指指点点。马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行,你们有种!等着瞧!”
那天之后,马飞没再找过林玥,却开始找我的麻烦。厂长找我谈话,说我 “个人作风有问题”,把我调去看仓库 —— 仓库在厂后院,又偏又潮,活儿重,工资还低。我没说啥,默默接了任命。
我和林玥的婚礼很简单,没有彩礼,没有酒席,就去民政局领了个红本本。领证那天,林玥穿了一件自己做的新衬衫,浅蓝色的,上面绣了一朵小小的荷花,她笑着说:“王强,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婚后的日子很苦,我住仓库,她住女工宿舍,只有周末才能见一面。她怕我受委屈,每天下了班就去仓库帮我盘点货物,晚上帮我缝补磨破的衣服。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她守在我身边,一夜没合眼,给我敷毛巾、喂水,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我。
1993 年,纺织厂效益不好,开始裁员。厂长第一个把我和林玥的名字报了上去。拿到下岗通知书那天,林玥没哭,反而笑着说:“王强,咱们去南方吧!听说深圳机会多,只要肯干,肯定能挣钱。”
我们揣着全部家当 —— 三百二十块钱,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在深圳,我们睡过天桥,捡过菜市场的烂菜叶,我去服装厂当机修工,她在夜市摆地摊卖小饰品。累的时候,她就靠在我怀里说:“王强,咱们会好起来的。”
后来,我凭着在纺织厂学的手艺,和林玥一起开了个服装加工作坊。她负责设计,我负责生产,夫妻俩同心协力,作坊慢慢做大,最后成了有自己品牌的小工厂。现在,我们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儿子也考上了大学。
去年夏天,我们回了趟老家。小镇变了样,纺织厂早就倒闭了,听说马飞因为聚众斗殴被判了刑,他爹也早就退休了,晚景凄凉。我们去看张姨,她拉着林玥的手,老泪纵横:“当年委屈你们了。”
林玥笑着说:“妈,要是没有您当年那一锁,哪有我们现在的日子?”
我看着林玥,心里满是感激。1991 年那个盛夏,那扇反锁的房门,锁住的不是我们的自由,而是一生的缘分。那张被 “逼” 出来的 “毕业证”,成了我这辈子最珍贵的证书 —— 它证明了,在最难的时候,我没有放弃她,她也没有放弃我。
如今,每当夏天来临,我还会想起那个热得发烫的下午,想起林玥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的样子,想起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原来,命运早就安排好了,让我们在最狼狈的时候相遇,然后一起,把苦日子,过成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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