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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
老宅拆迁前,我最后一次爬上阁楼。斜阳透过木格窗,照见角落里外婆的樟木箱。铜锁早已锈蚀,轻轻一碰便弹开了,陈年的茉莉花香混着樟木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开启了一个被时光珍藏的秘密。
箱子里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细软,只有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页角卷曲如秋叶。扉页上,外婆清秀的小楷写着:"富养自己,先学会藏。"墨迹已褪成浅褐,像被岁月冲泡过无数次的茶。
一
记得十六岁那年,我以一篇作文夺得全省头奖。得意洋洋地要把奖状贴在大门最显眼处时,外婆却轻轻揭下它,用绢帕拂去背后的浆糊。"言语如鸟,"她望着院中啄食的麻雀说,"放出去就收不回了。"后来我才在笔记里读到她少女时的教训——曾祖父因在茶楼高谈时论惹祸,从此家道中落。那一页还夹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仿佛在说:香气该这样幽幽地藏。
二
最难忘是高考落榜的夏天。我把复习资料撕得粉碎,纸屑在院子里如雪纷飞。外婆什么也没说,只带我去染布坊。靛蓝大缸里,白布一次次沉浮。"你看,"她搅动染棍,"布要浸二十次才能出这种蓝。人也是,把脾气藏进时光里,才染得出厚度。"笔记里记载着更深的藏:文革时,她把祖父的医书藏在染缸底,用蓝靛掩住墨香。那些救人的方子,就这样在色彩中活了下来。
三
初恋终结在飘雪的平安夜。我蜷缩在灶台边哭泣,外婆正在熬桂花圆子。糯米团在糖水里起伏,她轻声说:"甜要藏在糯香里才醇厚。"窗外,百年银杏的枝桠托着积雪。"知道它为什么能活这么久吗?"她指指树干,"所有的伤口,都藏成了年轮。"笔记的某一页,夹着片银杏叶,旁边是1982年的记录:"吾夫病逝。今日始知,眼泪要藏进土壤,才能孕育春天。"
四
创业失败那年,我欠下巨额债务。外婆默默打开一个铁盒,里面是她六十年来绣花攒下的存折。"实力要像种子,"她抚过那些发黄的存单,"埋得越深,破土时越有力。"1960年的记录页上,密密麻麻记着每件绣品的工钱——在饥荒年代,她靠这个秘密养大了五个孩子。
五
去年重阳节,九十三岁的外婆在银杏树下把笔记交给我。夕阳给她的银发镀上金边,她颤巍巍的手指轻抚扉页上的"藏"字:"这六个藏,我藏了一辈子。藏不是消失,是像茶树藏雨露,等着春天来取。"
如今我也学会了藏。把锋芒藏进谦逊里,把心事藏进微笑里。每当夜深人静时,翻开这本笔记,樟木香便弥漫开来。外婆说得对,真正的富养,是把人生酿成酒——所有的醉意,都藏在岁月里,愈久愈醇。
拆迁队来的前一天,我从老银杏树下挖出个陶罐。里面是外婆藏的茉莉花种,还有张字条:"藏好种子,明年春天,又会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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