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留伟英雄店”的人间烟火：人心不凉，我们记得

澎湃新闻记者 张成杰 实习生 张文祥

设计：郁斐

清晨九点，北京“栾留伟英雄店”的卷帘门缓缓升起。晨光穿过树梢斜照在门头上，那行特意加上的“英雄店”招牌被镀上一层淡金。

店内，一夜沉寂的空气被消毒水的气味唤醒。薛巧艳利落地将椅子从桌上逐一搬下。她的身影在桌椅间穿梭，拖把在地面划出湿润的痕迹。墙面上，密密麻麻的锦旗、字画、奖牌和媒体报道像一本无声的相册，记录着这家小店一年来的不平凡。

店内部分锦旗字画。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张成杰 摄（除署名外）

这家店，曾是栾留伟和妻子薛巧艳用汗水打拼的生计，如今它成了人们寄托敬意与温情的港湾。自栾留伟为救三名落水儿童英勇牺牲后，来自全国各地的陌生人纷至沓来，有人专程排队只为吃一顿饭，有人悄悄留下心意转身离开。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说：英雄走了，但我们记得。人心，从不曾凉。

缺席的告别

时间回溯到2024年8月10日那个改变一切的午后。午后1点多，薛巧艳在店里忙碌，一个电话带来了噩耗。电话那头的大女儿哭喊着：“爸爸找不着了！”薛巧艳瞬间蒙了。

她起初不愿相信，反复追问女儿情况，以为是孩子不懂事乱说，或是孩子自己出了意外，从未想过会是栾留伟出事。匆忙中，她叫上朋友开车赶往现场，路上堵车时，她一遍又一遍拨打丈夫的电话，起初无人接听，后来接通了，却是同行的朋友接的。“他们说手机放在女儿包里，我问起找到栾留伟没，他们只说还不知道”。直到下午三点多，朋友的电话再次打来，告知“留伟捞上来了”，薛巧艳才感到“天都塌了”。

当天，栾留伟和朋友带孩子到河北廊坊固安县的一处生态公园游玩。当走到永定河小孙郭段时，他听到一名女子在岸边高呼救命，问：“有没有会游泳的！”只见河中3名儿童正在挣扎，情况万分危急。还没等众人反应，栾留伟便冲了过去，奋不顾身跳入河中，将3名儿童一一推至安全地带，岸边的好心人接力将孩子救起。他再度返身冲进河中营救遇险大人，却因体力不支不幸溺水身亡。

栾留伟生前照片。受访者供图

巨大的悲痛袭来，可薛巧艳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家里的主心骨，他走了，我要是垮了，这个家就彻底散了。”她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大女儿当时目睹了爸爸救人的全程，见到妈妈时浑身湿透，抱着妈妈哭个不停，反复问：“妈妈怎么办？爸爸会保佑我们的，是不是？”孩子冻得直哆嗦，薛巧艳强忍泪水，带孩子晒太阳，在孩子面前故作坚强。与此同时，她还要处理栾留伟的后事，“只能选择坚强，我得给他一个交代，也得给孩子一个依靠”。

他牺牲后留下的“英雄火锅店”生意依旧红火。澎湃新闻记者 张成杰 实习生 张文祥 编辑 马潇

逆行者的底色

在薛巧艳眼里，栾留伟的见义勇为并非偶然，因为善良与责任本就刻在这个男人的骨子里。

2000年，16岁的薛巧艳来到北京，在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卖衣服，而栾留伟开着一辆奥拓车给商户送货，一次偶然的送货机会，让两人相识。“刚开始我不太愿意和他交往，他是山东人，我是湖南人，距离远，生活习惯也有差异。”薛巧艳回忆，“他性格直爽，可在感情上特别腼腆，不会直说，就总在我下班时在门口等着，等我走了他才离开。”

相处两三年后，薛巧艳被栾留伟的正直、负责与善良打动。“那时候他没钱、没房、没车，就只有一辆小奥拓，可我什么也不图，就是冲着他这个人。”婚后，栾留伟对家庭尽心尽力。“他不会说花言巧语，却总用行动表达关心。我感冒了，他会立刻去买药；我不舒服在家休息，到了饭点，他准会从店里买好饭送回来。” 对孩子，栾留伟更是宠爱有加，女儿每年寒暑假来北京，半夜十一二点说饿了，他会立马起身去买吃的；每每视频通话，父女俩都像朋友一样，女儿呼他一声 “栾总”，他唤女儿一句“栾姐”，关系简直比薛巧艳和女儿还要亲密。

栾留伟一家四口合影。受访者供图

而栾留伟的热心肠一向为人称道、有目共睹。

薛巧艳说，他十来岁时就在老家的月牙湖里救过一个落水的小孩；在店门口看到司机要误入单行线，他会追着提醒，避免对方被拍照罚款；他跟员工都像兄弟姐妹一样，闲下来的时候，他就跟他们闹，会说“来，我给你们跳个舞、唱个歌”，逗大家开心；老店地势低，夏天容易被淹，每次淹水，他总是先去帮街道通下水道、清水，全然不顾自己的店。

“他对任何人都是真心换真心。如果你有事求他帮忙，他绝不会只帮一半，肯定从头帮到尾，把你的事彻底解决好。” 薛巧艳无奈又带着一丝骄傲地说，“有一次发大水，店里淹到凳子那么高，孩子坐在高凳子上还是掉水里了，我抱着一捆筷子全撒在污水里，又急又气，打电话吼他回来，可他还在帮别人处理积水……所以他这次救人，我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水性那么好，却没能回来。”

陌生的暖流

栾留伟舍己救人的英勇瞬间在网上广为流传，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英雄。他牺牲后，一股温暖的浪潮自发涌向夫妻二人经营着的小店。

“第一批来的顾客里，有一些北京本地的博主，山东老家的乡亲也来过，他们拍了店的视频发到网上宣传，后来洪剑涛老师等名人都来帮忙宣传。”薛巧艳回忆，大概在事发二十几天后，全国各地的热心顾客纷纷赶来。

最火的时候，店门口挤满了人，从早上九点一直忙到夜里一点多，根本停不下来。羊蝎子制作耗时久，需要泡水、煮好几个小时，突然暴增的客流量让人手严重不足，很多顾客看到吃不上，就买点饮料表达心意。“有人买花送来，有人给排队的顾客买水买饮料，还有人给员工买奶茶、买吃的，那种真诚特别让人感动。” 薛巧艳说。

工作日的中午11点40，店里基本坐满。

很多顾客的举动，让她至今难以忘怀。直到现在，偶尔还有顾客吃完饭，悄悄把钱压在盘子底下。薛巧艳发现后，总会赶紧追出去把钱还回去，“心意我们领了，但钱绝对不能收”。

今年中秋节晚上，一位顾客拿了号，排队快到他时，说有事要出去一小时，把两盒月饼寄存在前台，结果再也没来拿。店员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有张纸条，写着“祝老乡中秋节快乐”，落款是“钢城镇老乡”。“他是我们老家人，用这种特别用心的方式支持我们。”薛巧艳说。

还有一次，一位顾客下午来打包，特意打电话确认营业时间，拿走餐后，却悄悄留下一个爱心形状的酒红色蛋糕，服务员追出去时，他已经骑着电动车飞快地走了，怎么喊都喊不住。

“直到现在，还会经常有这样的事。”薛巧艳说，这些不动声色的善意，是她坚持下来的重要力量。“这一年多来，大家的关心和温暖从未间断，每个人骨子里都是正直和温暖的。”

人间烟火与生命的回响

如今，“栾留伟英雄店”的生意依旧红火，每天都有特意前来支持的顾客，附近的居民和公司宴请也常选在这里。栾留伟去世后，店里的员工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可能会有懒散的时候，现在大家都觉得身上多了份责任，”员工们表示，“留伟在世时对我们像家人一样，我们想用这种方式回报他，也为能在‘英雄店’工作感到骄傲”。

店面

谈到特意在门头加上“栾留伟英雄店”，薛巧艳坦言：“这是家人和他兄弟朋友的精神寄托，我得把店保住，把这个家撑起来。”她也不忘教育孩子：“我告诉孩子，不要因为爸爸是英雄就觉得特殊，也不要因为没了爸爸自卑，要以爸爸为骄傲，传承他的精神，做好人，做好事。”

今年，栾留伟被评为全国见义勇为模范，薛巧艳把烈士证和所有荣誉证书都摆在家里最显眼处，让孩子一抬头就能看到。

薛巧艳回忆，曾有一家四口来店里吃饭，其中一位三年级的小姑娘跑过来对她说：“阿姨，我知道栾留伟叔叔的事迹，我们学校让写英雄故事，我写的就是他。”那一刻，薛巧艳心里格外暖和。

顾客亲手写的字画

不久前，作为家属参加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大会阅兵观礼时，一进天安门，她就格外激动。“等了一宿本来很困，可那一刻精神抖擞，唱国歌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说，“我在心里想，留伟，我替你来看阅兵了，替你看看国家多强大”。

对于未来，薛巧艳有着清晰的规划：“踏踏实实把店经营好，照顾好两个孩子和家里老人，店里也会坚持做好环境和细节，让大家来得放心，吃得安心。”她说，“我想传承留伟的精神，让更多人知道他，也让关心我们的人看到，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店里生意稳定，不辜负大家的心意。”

饭点时分，店里熙熙攘攘，热气蒸腾，羊蝎子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与人们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栾留伟用生命点亮的光，没有被时间吹散，反而在这人间烟火中，汇聚成更多温暖的力量，滋养着人心，也让这份英雄精神在岁月中不断传承。

设计：郁斐

本 期 编 辑 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