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发僵,听筒里传来的女声像被砂纸磨过,裹挟着不耐烦的火气劈面砸来:"谁啊?推销电话能不能别烦我!"
他下意识瞥了眼桌角那杯刚冲好的奶粉,奶白色的液体还泛着细密的泡沫,是出门前特意给小孙女准备的。此刻温热的杯壁透过指尖传来暖意,却压不住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沉坠——又是这样,准是被当成诈骗电话了。大厅里的吊扇慢悠悠转着,叶片切割空气的"沙沙"声里,他听见自己喉结动了动,把原本准备好的话咽了回去,换上哄孩子似的软糯语调:"大姐您先别急着挂线,我是咱们[具体地名]派出所的张建国。您家孩子,穿蓝色奥特曼外套的那个小娃娃,现在在所里呢。四岁光景,正抱着袋动物饼干啃,眼睛瞪得溜圆,跟饼干上的小熊似的。"
话音刚落,听筒那头突然陷进一片死寂。老张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肋骨,像有只小鼓在里面敲。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远处的车喇叭、同事翻文件的窸窣声,此刻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约莫三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然炸响,像是有人光着脚在水泥地上狂奔,鞋跟磕着地面的"咚咚"声里,还混着粗重的喘息。女人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的颤音裹着风撞进听筒:"蓝奥特曼?是乐乐!我的乐乐!他有没有摔着?我这就来!五分钟...不,三分钟!我三分钟就到!"
老张刚要叮嘱"路上慢点",听筒里已经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忙音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他放下电话,转身望向角落里的塑料椅。那个叫乐乐的小男孩正蜷在椅上,怀里抱着辆掉了个车轮的塑料警车,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草叶。方才找到他时,这孩子攥着超市货架的栏杆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现在倒安静下来,只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还蒙着层化不开的惶恐。
感觉到有人注视,乐乐吸了吸鼻子,小手把警车攥得更紧,塑料轮子硌着掌心也不撒手。他怯生生地抬起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叔叔,我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她以前说,我要是不听话,就把我丢在商场里。"
老张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想起自家小孙女犯错时,也是这样怯生生的眼神。快步搬了张塑料小凳凑过去,从裤兜摸出颗水果糖——是今早出门时老伴硬塞给他的,油纸包装上印着只笑眯眯的橘子。"怎么会呢?"他把糖纸剥得沙沙响,"你妈妈刚才在电话里都急哭了,跑着过来呢,比你这警车快多啦。"
橘色的糖块滚进乐乐手心,带着点体温。孩子眨了眨眼,把糖含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动着,小声嘟囔:"那我把警车给她,她就不生气了。"糖的甜味漫开来时,他眼角的泪珠终于滚落,砸在警车的塑料车身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派出所的木门突然被撞开,"哐当"一声撞在墙上,震得门框上的"为人民服务"锦旗晃了晃。一个穿浅棕色卫衣的女人跌了进来,头发乱得像被狂风卷过的草堆,几缕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左边裤腿沾着块深褐色的泥,像是摔过跤,手里紧紧攥着个变形金刚,蓝色的塑料外壳都磨出了白痕。
"乐乐!"女人的嗓子哑得像破锣,目光在大厅里疯跑,扫过办公桌、饮水机、公告栏,最后定格在抱着警车的孩子身上。那声呼喊里裹着的恐惧与狂喜,让老张想起多年前在产房外,听见女儿第一声啼哭时的悸动。
乐乐手里的警车"啪嗒"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愣了愣,随即"哇"地哭出来,连滚带爬地穿过光滑的地面,小膝盖在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妈妈!妈妈我在这儿!"
女人扑过去把孩子紧紧抱住,力道大得像要把他嵌进自己身体里。她腿一软,抱着乐乐瘫坐在地上,双手在孩子身上急促地摸索,从后脑勺摸到脚后跟,指尖触到乐乐肘弯处那块灰黑色的污渍时,眼泪突然决堤,大颗大颗砸在乐乐的奥特曼外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都怪妈妈...刚才在童装区跟人砍价,就低头数了下零钱,一抬头你就没影了。"她的声音哽咽着,混着喘息,"妈妈找了你三层楼,喊你的名字喊到嗓子冒烟,每层楼的广播都问遍了..."
乐乐伸出沾着饼干渣的小手,笨拙地拍着妈妈的后背。他把嘴里没吃完的糖吐出来,糖块上还沾着小小的牙印,小心翼翼地塞进妈妈嘴里:"妈妈吃糖,甜的,就不苦了。"
女人含着糖,甜味漫过舌尖时,才猛然想起什么,抱着乐乐挣扎着站起来。她的腿还在打颤,像踩在棉花上,连连给老张鞠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这阵子天天接到诈骗电话,不是说我中了辆电动车,就是说我家漏水淹了楼下,一看到陌生号码,手指头就条件反射似的想挂。"她的声音里满是后怕,"差点...差点就耽误了孩子的事。我这脑子,真是糊涂透顶!"
老张连忙伸手扶住她,指尖触到女人卫衣的布料,潮乎乎的全是汗。"没事没事,孩子平安就好。"他的目光落在女人的鞋上,右脚运动鞋的鞋底磨掉了块黑胶,露出里面白白的泡沫,像块掉了皮的橡皮擦,"你看你这跑的,鞋都磨秃了。"
女人这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还挂着泪珠:"刚才从三楼跑下来,楼梯打滑,摔了一跤,光顾着爬起来找孩子,哪还顾得上鞋。"她晃了晃手里的变形金刚,"这是乐乐早就想要的,刚付完钱,转个身孩子就没了,抱着这玩具跑了一路,倒成了个念想。"
离开时,乐乐突然从妈妈怀里挣出来,小短腿"噔噔噔"跑到老张面前,捡起地上的警车递过去。塑料车身上还留着他的泪痕,凉凉的。"叔叔,这个给你。"孩子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谢谢你帮我找妈妈,你是大好人。"
老张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伸手揉了揉乐乐的头发,柔软的发丝蹭着掌心。"叔叔不要,你留着玩。"他蹲下身,视线与孩子齐平,"不过下次跟妈妈出门,可得拉紧她的手,这比警车重要多啦。"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妈妈牵着走出门时,还频频回头朝他挥手。阳光穿过门楣,在母子俩身上镀了层金边,女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挨着孩子的小影子。
第二天一早,老张刚推开派出所的大门,就闻到股淡淡的米香。传达室的老李探出头:"张哥,有你东西。"窗台上放着个天蓝色的保温桶,桶身上印着只小熊图案,旁边压着张纸条,字迹娟秀却带着点潦草,显然是急着写就的。
"张警官,桶里是熬了整夜的小米粥,给您和同事们当早餐。昨天真是吓坏了,现在想起来还后背发凉。以前总觉得陌生电话都是麻烦,现在才明白,有些电话里藏着天大的急事。谢谢您,让我没弄丢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
同事们围过来,掀开保温桶的盖子,热气裹挟着米香漫出来,混着点红枣的甜气。粥熬得糯糯的,米粒都绽开了花。老张盛了碗,温热的瓷碗贴着掌心,暖意顺着胳膊慢慢爬到心口。
他望向墙上新贴的画,是乐乐昨天临走前画的。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个穿警服的人,帽子上的警徽涂成了金灿灿的,旁边站着个扎小辫的女人,牵着个小男孩的手。画的角落用拼音写着:"jing cha shu shu shi chao ren"(警察叔叔是超人)。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画纸上,那些稚嫩的笔触仿佛活了过来。老张端着粥碗,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扬着笑意。这22个电话打得值不值?他在心里默默回答:太值了。
大厅里的吊扇还在转,同事们说笑的声音、喝粥的吸溜声、电话铃偶尔响起的"叮铃"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暖的歌。老张想起乐乐妈妈鞋上磨掉的胶,想起孩子塞给他的那颗糖,想起保温桶里翻滚的小米粥,突然觉得,这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牵挂与惦念。
他呷了口粥,甜味在舌尖散开。当警察这些年,处理过无数大案小案,可此刻怀里的温热,墙上的稚画,却比任何勋章都让人心安。原来所谓的英雄,不过是在别人需要时,多一点耐心,多一分坚持,让那些慌乱的脚步,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窗玻璃,在警徽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那碗小米粥里,漾起一片暖暖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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