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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的空气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海绵,沉闷,滞重,挤不出半点新鲜氧气。
头顶的中央空调发出规律而疲惫的嗡鸣,像一只濒死的巨型昆虫。
我坐在长条会议桌的末尾,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画着圈,一个又一个,仿佛想把自己圈进一个安全的结界。
投影仪的光束在半空中切割出一道浑浊的通路,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里翻滚、飞舞,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浮游生物。
人事总监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点金属的冷硬感。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集团总部派来的新任副总,苏总。”
我的笔尖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刺眼的墨痕。
苏总。
一个多么普通,多么常见的称谓。
可我的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缩,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半秒。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然后逐渐变得热烈。
我没有抬头,也不敢抬头。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桌面上那道墨痕,看着它慢慢洇开,像一滴无法挽回的眼泪。
一双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哒、哒”声。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
那个声音,我太熟悉了。
熟悉到即使隔了三年,即使混在几十人的掌声里,我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来。
空气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是白茶与柑橘混合的味道,清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也是我熟悉的。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僵硬成了一块木板,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怎么办?
现在站起来,说自己肚子疼,冲出会议室?
太突兀了,所有人都会看着我。
还是继续低着头,装作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员工,祈祷她不要注意到我?
可是,这个设计部,统共也就这么几个人。
她一上任,总要熟悉下属的吧?
我能躲到什么时候?
一个冷静而又柔和的女声响了起来,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家好,我叫苏晴。”
轰的一声。
我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是她。
真的是她。
苏晴。
我的前妻。
我们离婚,已经整整三年零四十六天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冲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迅速退回心脏,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我能感觉到周围同事投来的好奇目光,但我依然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她在台上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耳朵里只有一片巨大的,空旷的轰鸣。
我的思绪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杂乱无章地缠绕在一起,拉扯出许多被尘封的画面。
我想起大学图书馆里,她坐在我对面,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微垂的睫毛上,像镀了一层金粉。
我想起我们租住的第一个小公寓,墙壁上贴着我们一起挑选的廉价壁纸,上面开满了永不凋谢的向日葵。
我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我们撑着一把小伞,在路边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辣得鼻尖冒汗,却笑得像两个傻子。
也想起后来,无休止的争吵,沉默的晚餐,以及她越来越疲惫、越来越陌生的眼神。
最后,是民政局里那冰冷的,盖着蓝色印章的离婚证。
工作人员递给我们的时候,表情平淡得像是在递两张超市的优惠券。
我们走出大门,外面阳光正好,刺得人眼睛发疼。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路口,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
最后,她先开口:“我走了。”
“嗯。”
她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我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地颤动。
我没有追。
我们就这样,从彼此的生命里,彻底退场。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轨迹,从此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现在,她回来了。
以这样一种,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方式。
成了我的上司。
我的顶头上司。
这算什么?
命运开的一个恶劣玩笑吗?
“……以上,就是我未来工作的初步设想,具体的规划,我会和各部门负责人再做沟通。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能合作愉快。”
她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再次响起掌声。
这一次,掌声比之前更加热烈、真诚。
我能想象出同事们脸上那副充满期待和信服的表情。
苏晴,她总是有这种能力。
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迅速成为焦点,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追随她。
“好了,大家先散会吧。设计部的同事,留一下。”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终究是躲不过的。
同事们陆续起身,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喂,发什么呆呢?苏总让咱们留下。”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缓缓地抬起头。
会议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我们设计部的七八个人,还有站在台上的她。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长发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脸上的妆容很精致,但掩不住眼底的一丝疲惫。
她瘦了些,轮廓比三年前更加分明,眼神也更加锐利,像一把淬了火的刀。
那种气场,是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只一秒。
我便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了视线。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普通的下属。
或者说,她早就知道了?
是啊,以她现在的职位,提前看到部门员工的名单,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她是有备而来。
而我,却像一个被突然扔进角斗场的困兽,惊慌失措,毫无准备。
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和狼狈,瞬间将我淹没。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只想逃离。
立刻,马上。
设计部的总监老王,一个笑起来像弥勒佛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满脸堆笑地向她介绍我们。
“苏总,这是小李,我们的首席设计师。”
“这是小张,创意组的骨干。”
每介绍一个,她都会微笑着点点头。
终于,轮到了我。
老王的手臂指向我这边:“这位是陈阳,我们部门最资深的原画师,很多核心项目都是他主笔的。”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她的,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得不站起来,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开口:“苏总好。”
“你好。”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阳,”她看着我,轻轻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的作品我看过,很有灵气。”
“谢谢苏总。”我低着头,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快僵了。
“坐吧。”
我如蒙大赦,迅速坐下,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椅子里。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她和老王以及其他几位同事聊了聊部门目前的项目进度和人员分工。
我全程保持着沉默,像一个透明的背景板。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思考着唯一的出路。
辞职。
我必须辞职。
我无法想象,在未来的日子里,我要如何面对她。
向她汇报工作?
在会议上接受她的点评?
甚至,在年会上和她一起举杯?
不。
我做不到。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三年的时间,而是一片已经沉没的大陆。
那里埋葬着我们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爱与伤害。
再次靠近,只会让那些早已结痂的伤口,重新撕裂,鲜血淋漓。
“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老王,你把下个季度项目规划的初稿,明天上午前发给我。”
“好的好的,苏总。”
“散会吧。”
终于结束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
我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几乎是第一个站起来,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这个让我窒息的空间。
我低着头,快步朝门口走去。
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
一只手,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拉住了我的胳膊。
那只手很凉,指尖带着一丝颤抖。
我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法,停在原地。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那熟悉的触感,那熟悉的,白茶与柑橘的香气。
会议室里的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空调的嗡鸣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新。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重重地敲打着胸腔。
“陈阳。”
她在我身后,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声音里,带着一丝我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沉默地站着,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手臂上,她手指的温度,似乎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递了过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却又让我感到恐慌的温度。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
但她握得很紧。
“我们谈谈。”她说。
“没什么好谈的。”我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不像自己的,“苏总,如果没别的事,我先下班了。”
我刻意加重了“苏总”两个字的读音,像是在我们之间,划下一道清晰的界限。
她似乎被这两个字刺痛了,手指的力道松了松。
我趁机挣脱了她。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拉开门,逃也似地冲了出去。
我一路跑到公司的楼下,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我才感觉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我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脑子里乱成一团。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是巧合吗?
还是……她早就计划好的?
她刚刚拉住我,想说什么?
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
尼古丁的味道迅速侵入肺部,带来短暂的麻痹和镇静。
我抬头看着这座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感觉它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
而我,和她,都被困在了里面。
正当我准备抽完这根烟就回家写辞职信的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传来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在你后面。”
我猛地回头。
苏晴就站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
她换下了一身干练的西装,穿了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头发也放了下来,柔顺地披在肩上。
路灯的光,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她。
不,是更久以前的她。
那个会在大学宿舍楼下,穿着白色连衣裙,抱着一本书等我的女孩。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她朝我走了过来。
高跟鞋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她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我们对视着。
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星星。
里面映着我的倒影,一个狼狈,不知所措的我。
“为什么要躲着我?”她先开了口,声音很轻。
“我没有。”我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你有。”她的语气很肯定,“在会议室,你连头都不敢抬。”
我沉默了。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陈阳,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了。”她说,“没必要像仇人一样吧?”
仇人?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仇人。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我明天会提交辞职报告。”我低声说,像是在宣布一个早已做好的决定。
“为什么?”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问。
“没有为什么。”
“是因为我?”
我没有回答。
这还需要回答吗?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风,吹过我们之间的空隙,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过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闻的疲惫。
“我找了你很久。”
我愣住了。
“什么?”
“你换了手机号,注销了我们以前所有的社交账号,搬了家。”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找不到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当年离婚后,为了彻底斩断过去,我确实做了这一切。
我以为,她也一样,会把关于我的一切,都清除得干干净净。
“你找我干什么?”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流淌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复杂,深沉,像一口古老的井。
然后,她说出了一句,让我至今都觉得像是幻听的话。
“我们去民政...政局复婚。”
我的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完全空白的。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大,出现了幻觉。
复婚?
她说什么?
复婚?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她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到让我感到一丝恐慌。
“你……你在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她向前走了一小步,离我更近了,“我们,复婚吧。”
白茶与柑橘的香气,更加清晰地包裹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苏晴,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她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灼灼,“我很清醒,也想得很清楚。”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三年前,是你要离婚的。”
是的。
三年前,提出离婚的是她。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周末下午。
我正在画一幅插画,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
阳光很好,岁月静好。
然后,她突然合上电脑,抬起头对我说:“陈阳,我们离婚吧。”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我们晚上出去吃饭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们不合适。”
她说:“你想要安稳,我想要往前冲。我们看的,不是同一个方向。”
她说:“这样下去,我们只会互相消耗,最后面目全非。”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温柔的刀,插进我的心脏。
我试图挽回。
我问她,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改。
我问她,是不是我赚的钱太少,我可以努力去接更多的私活。
她只是摇摇头,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那一刻,我看着她陌生的脸,突然就明白了。
有些东西,一旦消失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我同意了。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平静得不像一场分离。
可现在,这个当年决绝地转身离开的人,却站在我面前,说要复婚。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三年前的原因,现在就不存在了吗?”我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你现在是集团副总,我是你的下属。我们的差距,比三年前更大了。”
“这不是差距的问题。”她说。
“那是什么问题?”我追问。
她沉默了。
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
“陈阳,”她再次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脆弱,“这三年,我过得不好。”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离开我之后,她会过得很好。
她那么优秀,那么努力,一定会飞得很高,很远。
就像她一直期望的那样。
“我升职了,加薪了,换了更大的房子,开上了更好的车。”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我并不快乐。”
“每天开不完的会,处理不完的文件,应付不完的人际关系。我忙得像个陀螺,停不下来。”
“有时候深夜加班回家,打开门,面对着一室的清冷,我就会想,我这么拼,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赚了很多钱,却发现,身边连一个可以分享的人都没有。”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光鲜亮丽的背后,是这样的吗?
“直到上个月,我爸生病住院了。”她的眼圈,微微泛红,“他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问我,一个人在外面辛不辛苦?问我,有没有想过,再找个人陪着。”
“他说,他和我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能有个家。”
我的心,被轻轻地揪了一下。
我还记得她的父亲,一个很温和的,喜欢养花草的叔叔。
以前,他总是笑呵呵地叫我“小陈”,说把女儿交给我,他很放心。
“所以,这就是你找我复婚的理由?”我问,声音有些冷,“为了让你爸妈安心?”
“不全是。”她摇摇头。
“那还有什么?”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因为我发现,绕了这么大一圈,我最想要的,还是一个家。”
“一个有你的家。”
我的呼吸,彻底乱了。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涟 ઉ。
一个有我的家?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这句话?
她知不知道,这三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苏晴,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我苦笑了一下,“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钱,也不是房子。是我们的心,早就不在一起了。”
“我知道。”她点点头,眼里的光,黯淡了些许,“我没想过要回到过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觉得无比讽刺,“怎么重新开始?在你需要的时候,我就要出现。在你不需要的时候,我就可以被丢开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情绪,似乎也有些激动起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她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僵持。
夜色,越来越深。
晚风,也越来越凉。
我看着她单薄的连衣裙,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了一句:“晚上冷,早点回去吧。”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关心她?
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她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你还在关心我。”
“我没有。”我立刻否认。
“你有。”她走上前,又一次拉住了我的手。
这一次,我没有挣脱。
她的手,真的很凉。
“陈阳,我知道,我三年前伤了你。我知道,我现在提这种要求,很自私,很过分。”
“但是,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一直是骄傲的,坚强的,像一棵永远不会弯腰的白杨树。
可现在,她在我面前,卸下了所有的盔甲。
我的心,乱了。
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推开她,告诉她这绝不可能。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硬要凑在一起,只会重蹈覆覆辙。
可是,情感上,我却做不到那么决绝。
毕竟,那是我爱了整整一个青春的女孩啊。
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那些回忆,就像长在心里的藤蔓,早已和血肉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剥离。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最后,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这是一个糟糕的,拖泥带水的回答。
但却是我唯一能给出的回答。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好。”她说,“我等你。”
“还有,”她补充道,“辞职信,不许写。”
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强势。
说完,她松开我的手,转身,朝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渐行渐远,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一起涌了上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没有写辞职信。
不是因为她不许。
而是因为,我心里,竟然真的产生了一丝犹豫。
万一……
万一我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呢?
这个念头,像一棵疯狂生长的野草,在我荒芜的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我和苏晴,在公司里,维持着正常的上下级关系。
她很专业,也很公正。
开会的时候,她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我设计稿里的问题。
但私下里,她又会用匿名邮件,发给我一些很有参考价值的资料和案例。
我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默契。
除了工作,我们没有任何私下的交流。
她没有再提过复婚的事,也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
仿佛那天晚上的对话,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
因为每天下班,我都能看到她那辆白色的车,静静地停在公司对面的马路边。
她从不靠近,也不联系我。
她只是在那里,等我离开后,她才会发动车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这算是她表达诚意的一种方式?
我心里那杆摇摆不定的天平,开始慢慢地,向着一个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方向,倾斜。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妈打来的。
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阳阳,你快回来!你爸他……他晕倒了!”
我当时就懵了。
我爸有高血压,但平时一直控制得很好。
怎么会突然晕倒?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跑到电梯口,我才想起来,我得跟领导请假。
我下意识地,就拨通了苏晴的内线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
“苏总,是我,陈阳。”我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发抖,“我家里出了点急事,我爸晕倒了,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哪个医院?”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冷静而沉稳。
我报了医院的名字。
“你别急,开车注意安全。我现在过去。”她说。
“什么?”
“你现在情绪不稳定,不适合开车。在公司门口等我,我送你过去。”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经挂了电话。
几分钟后,她的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上车。”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一路上,她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开着车。
车速很快,但很稳。
我看着她紧握着方向盘的侧脸,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我们已经分开了那么久,可是,在这样紧急的关头,我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还是她。
而她,也毫不犹豫地,向我伸出了援手。
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三年的空白。
到了医院,我们才知道,我爸是突发性脑溢血。
幸好送医及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需要住院观察。
我妈守在病床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看到我,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掉眼泪。
看到我身后的苏晴,我妈愣了一下。
“晴晴?你怎么……”
“阿姨,”苏晴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我妈的肩膀,“叔叔会没事的。”
她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妈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苏晴几乎每天都会来医院。
她会带一些清淡的汤粥,会陪我妈聊天,会向医生仔细询问我爸的病情。
她甚至还帮我处理了很多工作上的事情,让我可以安心地在医院陪着。
她做得,比我这个亲儿子,还要周到。
我爸清醒过来之后,看到苏晴,也很高兴。
他拉着苏晴的手,像从前一样,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话。
苏晴就那么耐心地听着,脸上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
那一刻,我看着病房里这幅“一家人”的画面,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那天晚上,我送苏晴下楼。
医院花园里,桂花的香气,在夜色中浮动。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她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苏晴,”我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想复婚?”
“只是因为你父母的期望吗?”
她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这三年,你过得不快乐?”
她又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
“因为我后悔了。”
她说。
“陈阳,我后悔了。”
“当年,我以为我追求的是事业,是成功,是所谓的更好的生活。”
“可我走了很远之后才发现,那些东西,并不能让我真正地感到幸福。”
“我最怀念的,还是和你一起,挤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吃着泡面,却能笑出声的日子。”
“我怀念你画画时认真的样子,怀念你做的番茄鸡蛋面,怀念你冬天里温暖的手掌。”
“我弄丢了全世界最好的你,现在,我想把你找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神里的真诚与脆弱。
我心里那座用三年的时间,辛苦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原来,她也一样。
原来,在我们分开的日子里,她也和我一样,在思念着,在后悔着。
我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她眼角的泪水。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
“苏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复婚了。”
“你还会走吗?”
“不会了。”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再也不会了。”
“这一次,换我来走向你。”
我的眼眶,也湿润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我等了三年。
她的身体很瘦,抱着的时候,甚至有些硌人。
但我的心里,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填得满满的。
原来,我们都错了。
我们绕了一大圈,伤害了彼此,也惩罚了自己。
最后才发现,原来幸福,一直都在原地。
我爸出院后,我和苏晴,去了一趟民政局。
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窗口。
甚至连工作人员,都还是三年前那个表情平淡的大姐。
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拿起我们之前的离婚记录,对比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兜兜转转,还是你们俩啊。”
我们相视一笑。
这一次,我们拿到的是两本红色的结婚证。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外面阳光正好,温暖,而不刺眼。
苏晴转过头,看着我,笑得眉眼弯弯。
“陈先生,”她说,“余生,请多指教。”
我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
“陈太太,”我笑着回答,“彼此彼此。”
后来,苏晴并没有辞去副总的职位。
她说,她努力了那么久,不是为了放弃的。
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时间都扑在工作上。
她学会了放手,学会了平衡。
而我,在她的鼓励下,也开始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我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原画师,我开始学习管理,学习策划。
我们成了工作上的最佳拍档,生活里的灵魂伴侣。
很多人都说,我们是破镜重圆。
但我更愿意说,我们是失而复得。
我们弄丢了彼此,然后在更高的地方,再次相遇。
这一次,我们都变得更好了。
我们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三年前,我们站在这个路口,她转身离开的背影。
但我不再觉得难过。
因为我知道,所有的分离,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而我们,终于等到了属于我们的,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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