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宏哥 来源于医殇
声明:故事纯属虚构
(一)
她找到我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份几乎要被她捏出汗的演讲稿草稿。院里要评“最美医务工作者”,她是公认的技术骨干,入选似乎顺理成章。但这份由宣传部门精心打磨的稿子,却让她坐立难安,仿佛那上面写的不是她,而是某个来自遥远星球的圣人。
“老师,”她有些迟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能不能…别写得那么‘无私伟大’?”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生怕显得不敬,但最终还是坚定地补充道:“我真的没那么高尚。那些‘视病人如亲人’‘无私奉献’的话,我念不出口。光讲医术,又显得冰冷。你能不能,帮我写点…真实的东西?”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深夜里拖着疲惫身躯走出医院大门的白色身影。我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地问:“那告诉我,有没有那么几个瞬间,你心里翻江倒海,但脸上却风平浪静,只是默默地、把所有情绪都调成了静音?”
她沉默了足足有一支烟的功夫,然后,发来了几段长长的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一些日常的、琐碎的、甚至有些“不上台面”的瞬间。但我们都知道,医德的真谛,或许就藏在这些被主流叙事刻意忽略的静默时刻里。
我们决定,就用这些真实的瞬间,作为这篇文章的骨架。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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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瞬间:“有时下班坐在车里,我连拔钥匙的力气都没有。”
这不是文学夸张,这是许多一线医生,尤其是急诊、ICU、妇产科这类高强度科室医生的常态。她描述的是刚结束一个整夜急诊后的场景:揉着酸胀到几乎失去知觉的脖颈,坐进驾驶座,放倒椅子,却不是为了立刻回家,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不是不想回那个能提供温暖被窝的家,而是在那一刻,连抬起手臂转动钥匙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显得无比沉重。
“所有的大道理,比如休息好才能更好地工作,在那一刻都比不上几分钟彻底的放空。”然而,即便在这种身心俱疲的恍惚中,她脑子里盘旋的,依然是刚刚处理过的病例:“那个孩子的腹痛,诊断真的周全了吗?会不会有我没考虑到的罕见情况?”
读到这里,我心头一紧。这场景太熟悉了。这让我想起我自己无数次类似的经历。医生不是钢铁侠,我们的精力槽也有见底的时候。但可怕的是,我们的职业要求我们必须在精力槽见底时,依然保持大脑的高速运转和判断的绝对精准。因为在我们疲惫的背后,是患者鲜活的生命。
医德的第一个层次,或许就是这种“疲惫至极处的责任心”。它不是在台上慷慨陈词“我热爱工作”,而是在你连呼吸都觉得费力的时候,潜意识里仍然无法放下对患者安危的牵挂。这种责任,已经刻进了骨髓,融入了本能。它不光辉,甚至有些苦涩,但无比真实。
那些歌颂医生“轻伤不下火线”“带病坚持工作”的宣传,在我看来,很多时候是本末倒置的道德绑架。一个理性的、负责任的医疗体系,应该尽力避免让医生陷入这种透支状态。因为一个疲惫的医生,是一个潜在的安全隐患。真正的医德,不应该通过牺牲医生的健康来彰显,而应该在保障医生基本休息权的前提下,去考验他们在职责范围内的坚守。
她的这种“拔不动钥匙”后的自我怀疑,恰恰是一种最高级别的职业操守——对生命的敬畏,让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哪怕这种懈怠是由于人类生理的极限所导致的。
(三)
第二个瞬间:“我也会害怕,我的诊断是不是最优解。”
她坦言,自己看诊速度不算快,因为她总想多和病人聊几句,多了解一些病情之外的细节。这当然会招致不满,尤其是在门诊量巨大的时候。直到有一次,有家属在诊室外大声抱怨:“这么慢,能不能快点开检查?磨蹭什么呢!”
她握笔的手顿了顿。那一刻,她动摇了。
“我忍不住想,在效率与关怀之间的平衡,我做的真的对吗?我多花的这几分钟,对病人的康复究竟有多大实质性的帮助?为了这或许微乎其微的帮助,让后面更多的病人等待,是不是另一种不公平?”
这个问题,戳中了当今中国医疗体系最核心的痛点。我们的医疗系统,用低到不可思议的价格,提供了堪称世界奇迹的便利性。这种便利性的背后,是医务人员难以想象的高强度劳动。每个门诊医生一上午要看几十甚至上百个病人,平均到每个患者身上的时间只有区区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要完成问诊、查体、读报告、做出诊断、开具处方、进行告知……这简直是一项极限挑战。
在这种背景下,“多聊几句”成了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罪过”。因为它拖慢了整个流水线的速度。于是,医生被逼成了“流水线工人”,病人被简化成了“流水线上的零件”。医患之间宝贵的沟通和理解,被压缩到了极致。
她的动摇,恰恰证明了她的医德并未泯灭。一个麻木的、纯粹的“流水线操作工”是不会为此感到困扰的,他们会熟练地按照标准流程快速处理,然后按下“下一个”的按钮。她的痛苦,源于她还想把病人当成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而不仅仅是一个疾病的载体。
医德的第二个层次,是在效率至上的工业洪流中,试图保留那一丝人性的温度。这种尝试注定艰难,甚至常常碰壁,但它无比珍贵。它是在冰冷的制度缝隙中,努力伸出的一株柔弱的草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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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第三个瞬间:“我担心自己只是在变‘熟练’,而不是变‘更好’。”
问诊、开单、写病历……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医疗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她害怕自己离当年那个怀揣着“治愈病人”理想的医学生越来越远,害怕在习惯性的忙碌中,变得麻木。
“我不怕累,但我怕这种麻木。我怕忘记了自己穿上这身白袍的初衷。”
这种恐惧,我称之为“职业倦怠前的清醒”。任何一个行业,重复劳动都会带来熟练,但也可能带来思维的僵化和情感的冷漠。医学尤其如此。当见过的生死太多,当处理的悲剧成为日常,一种保护性的心理机制可能会悄然启动,让医生的情感变得迟钝,以避免过度的心理消耗。
但一个优秀的医生,必须在“熟练”和“更好”之间找到平衡。熟练是技术层面的精进,是经验的积累;而“更好”,则意味着永不停止的思考、学习和对患者个体差异性的尊重。它要求医生即使面对第一千个同类病例,也能像对待第一个病例那样,保持好奇、谨慎和同情。
她的这种“害怕”,是一种可贵的自我警醒。它说明她没有被日常的琐碎所吞噬,没有把行医仅仅当作一份谋生的职业。她仍在思考,仍在追求医学中那些超越技术本身的人性部分。
医德的第三个层次,就是这种对抗麻木的自觉,是在机械重复中努力保持心灵的柔软和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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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材料的结尾,她平静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如果你问我,医德是什么?它不是轰轰烈烈的牺牲,也不是挂在嘴边的慈悲。它是你在无数次身心俱疲、陷入自我怀疑之后,依然走进诊室,对下一位病人说——‘您请坐,慢慢说,我在听。’”
评审组的反馈是:“没有一句口号,却看到了医者最本真的样子。”
是的,这才是医德最真实的样子。它不在聚光灯下,不在领奖台上,不在那些被精心包装过的感人故事里。它藏在深夜里拔不动的车钥匙里,藏在被家属抱怨后的那片刻迟疑里,藏在对自身可能变得麻木的恐惧里。
医德,是一个个普通人在极度疲惫和重重压力下,依然做出的那个“次优”却更富有人情味的选择。是明明可以更快更省力,却偏偏要“多问一句”的“傻气”;是明明身心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是放不下那份牵挂的“执拗”;是害怕自己变得冷漠,而不断进行的自我拷问。
我们总是习惯于将某种职业道德神圣化、悲情化,仿佛不搞得轰轰烈烈、不弄得泪流满面,就不足以彰显其伟大。但这是一种误解,甚至是一种伤害。它将普通的从业者推上了神坛,让他们背负了不该背负的道德重负,也让公众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真正的医德,是“人”的德行,而不是“神”的光环。它应该允许医生有疲惫、有脆弱、有犹豫、有动摇。正是在这些负面情绪中,他们依然选择前行、选择负责、选择倾听,才更显其坚韧和价值。
所以,请记住这位医生给我们的启示:无需渲染悲情,不必强行伟大。你熬过的每一个夜,有过的每一次犹豫,感受的每一分无力,和之后一次次的选择坚持,就是医德最动人、最坚实的注脚。
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更多能体谅医生“拔不动钥匙”的疲惫、能理解他们“想多聊几句”的初衷、能支持他们“害怕变麻木”的警醒的制度与环境,而不是更多被捧上神坛、最终却可能因不堪重负而陨落的“悲情英雄”。
致敬所有把疲惫调成静音,却依然对患者说“我在听”的普通医生。你们的静默,比任何赞歌都更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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