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晚潮新月蓬莱阁

文|戴发利

故乡蓬莱有天下四大名楼之一的蓬莱阁。蓬莱阁自古有一处胜景名曰“晚潮新月”。

潮，是黄渤海交汇之滨涌起的潮；月，是天下人千里共婵娟的月。晚潮新月依附蓬莱阁发生。蓬莱阁矗立在临海的丹崖山巅，热闹的白天，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到了晚上，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陪伴它的，只有脚下涛声阵阵的海潮，以及天上的月亮。

蓬莱阁在看眼前这晚潮新月，晚潮新月也在看眼前这蓬莱阁，如诗所言——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幽暗无际的大海，海潮从深处层层涌来，有节奏地哗哗扑向岸边，浪花飞溅，卷起千堆雪，然后退却、再扑上来，不知疲倦、不曾停歇。

新月，挂在天空，俯瞰大海，照亮晚潮。天地间一派空明，如水如银，似梦似幻。月华铺满海面，闪耀粼粼波光，披盖羽衣轻纱。这样的夜里，我在海边的沙滩上，在蓬莱阁之巅的山崖上，感受这晚潮新月的幻妙，每每沉醉，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我有些惭愧，白日忙碌，总是忘却月亮。月亮却说，没关系，静谧的夜里，适合吐露和倾听，可以敞开心扉、说出心声，可以静坐冥想、参悟道理，可以许下心愿、寄托期许。月亮愿意听你所有的诉说。

沙滩上，一对恋人偎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位独行人走过，他时而望向大海深处，时而看看脚下，月光下孑然独步，可以暂时抛却纷扰，思考、歇息片刻；还有一些身影，坐在礁石上，听耳边的涛声风声，举头望月、低头看海，脸上写着心事，心中记挂的又是谁。

灯塔，在月光里越发明亮温暖，光束穿透大海深处，船儿正在归航。灯塔在海岸的最高处，月亮在灯塔的上方。月亮和灯塔不会失约，岸上永远有等候的人，这是海上航行最温暖的期待。月下的钓者，岿然不动，映照出一尊剪影，与嶙峋的礁石融为一体，像极了江湖中的侠客，透着以静制动的玄机。他们使出瞬间力量把线钩甩进远远的海里，又把细长的钓竿斜插在沙里、固定在礁石上，便开始了静坐等待。他们有足够的耐心纹丝不动，只待那条鱼上钩。或许上钩的鱼太大，难以直接拽上岸，他们便同鱼来来往往地周旋，时而放线、时而收线，欲擒故纵，反复数次，直至把鱼累到丧失体力、束手就擒。这些钓者，懂得信心、耐心、时机，一切恰到火候，这也许是一场智慧的修炼。

赶海人，在月色中下海了。他们头戴雪亮的探照灯，身穿潜水服，含着一根露出水面的氧气管，手持鱼叉，背着用轮胎内胆漂浮于水面之上的大网兜，一个猛子扎下去，扎到了夜晚的水世界里。水下世界，生命繁盛，闪着磷光的浮游生物像茂密林间的萤火虫飘来飘去。贴在礁石上的鲍鱼、海螺、海蛎，长时间寸步不移的海参，趴在石头缝里的螃蟹、章鱼，被悉数收入大网兜之中。在灯光照亮之处，鱼儿趋光而游，赶海人手起叉到，迅疾斩获。一个夜晚，收获满满一大兜，又在月色中上岸，整理好赶海工具，满载而归。对于赶海人来说，明月的盈亏变化，是计算潮汐、掌握赶海时机的参照，他们是顾不上对着月亮伤春悲秋、做无谓感慨的。

在蓬莱阁上俯瞰，月光照亮下，一半是大海，一半是大地人间。大地上万家灯火璀璨繁华，但只像一群闪烁繁星，没有哪一盏灯的光辉可以掩盖月亮。

月亮与晚潮共生，诗人便发感慨，叹宇宙大道之博大，叹人生小我之渺小，试图找寻生命的意义、历史的真谛、世间的究竟。《春江花月夜》里，张若虚看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他问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然后他又自答：“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他的目光穿过了那天晚上的月亮，望向无尽的过去和未来，他看到眼前的江水、海潮、舟楫、楼阁以及离愁别恨都是短暂一瞬。但是，人生一代接一代望月，月亮照向一代接一代的人生，渺渺人生和浩浩月亮实现了永久相伴。这难道不是人间生命的韧性和尊严吗？

与张若虚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李白在《把酒问月》中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酒中的李白，神游宇宙太空，生发旷世之思。他的思考是否太大，以至于他自己都无法回答。但李白就是李白，他是极其潇洒快意的，他不被问题所困惑，转身又沉浸在对酒当歌里，任由月光照亮金樽。

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一直在被中国人吟诵。山水相隔、互相思念的人，该怎样安慰这颗心？——还是月亮，大海上生起明月，天涯四处此时共有明月、共披月辉，身心就仿佛到了一起。万籁俱寂的夜晚，大概是思念最浓重的时刻，人间寄托之物或只有仰头那明月。

此时的蓬莱阁，把宁静旷谧的一面展示给我，让我有足够时间以及平和心去体味感受。

蓬莱阁建于北宋嘉祐六年，也就是公元1061年，接近千年了。它看了近千年的晚潮新月，晚潮新月也陪了它近千年。蓬莱阁下，曾是古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的启航、归航之岸，曾是明清海防重镇。千年来，有多少这样的夜晚，有多少这样的人们，于月下潮边，凝神而望，激起心中的潮，升起心中的月？

新月映晚潮，晚潮泛波光。夜色越发浓重，天地更加安静。我需要白日繁华，也需要夜晚宁静。新月之下，无人之境，敞开心扉，弹奏心弦一曲，晚潮阵阵，如同和声。

（作者为烟台市蓬莱区政协学习文教委主任，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