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里罩鱼的时光记忆
文/黄申
我的家乡坐落在皖北淮北平原一片低洼的水网地带,沟汊如织,河流似带。每逢汛期来临,大河涨满了水,小沟也漫出了岸,整个村子便成了鱼蟹的乐园。老辈人常说“逮鱼摸虾,误了庄稼”,可在我们这儿,若不靠着水里的收成,日子便难以为继。于是,不管大人小孩,几乎人人都练就了一身逮鱼的本事。捕鱼的法子有很多:撒鱼网,下丝网,下鱼篓,叉鱼,打堰逮鱼,钓鱼,罩鱼等等,用罩子捕鱼便是其中最具乡土气息的一种。
罩鱼这手艺,究竟始于哪个年代,没人说得清。只记得唐朝诗人温庭筠写过一首《罩鱼歌》,里头有“朝罩罩城南,暮罩罩城西……持罩入深水,金鳞大如手”的句子。如此算来,这用罩子捕鱼的历史,怕是比许多老宅子还要久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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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罩是用竹子编的,到我记事时,已经演变成竹子和铁丝混编的样式。它上口像水桶般大小,底口的直径却比上口大出一倍,整个形状像个圆锥,高度刚好到成年人的臀部。编罩子是门细致活儿:得选碗口粗细的新毛竹,劈成八十厘米长、五厘米宽的竹条,挑出八九根作为主支撑;上下口的竹料要用火烤得弯弯的,弯成规整的圆形——老篾匠烤竹条时最有看头,左手捏着竹头,右手往竹身涂些水,火苗舔着竹条中间,“吱呀”一声就弯出个圆润的弧,竹皮渗出的水珠在火上化成白汽,带着股清苦的竹香。中间还要密密麻麻钻些小孔,穿进铁丝,从上到下与支撑的竹条拧成网状,再用铁丝牢牢固定。若是在竹条上涂一层桐油,黄亮亮的,能顶得住水泡,用个三五年都不成问题,雨天里还会泛出温润的光。
这鱼罩看着普通,却最适合在浅水里施展。小时候,我总爱跟着小伙伴们扛着它,跑到村头的大塘或西边的河湾里。我们的鱼罩是父亲用旧竹条改的,比大人的矮半截,底口也小些,却足够罩住巴掌大的鲫鱼和窜得飞快的餐条。有时蹲在水边瞅半天,猛地将罩子扣下去,水“哗啦”溅一脸,手伸进罩底摸半天,摸到条滑溜溜的小鱼,能举着蹦跳着喊半天,裤脚淌着水也顾不上。
夏天是罩鱼的好时节。水草长得丰茂,把河底铺得软软的,菱角藤在水面搭起绿棚,藏在底下的鱼儿也个个养得膘肥体壮。我们这儿的河多是季节河,汛期一过,水位慢慢退下去,沟底露了出来,河滩也显了形,泥地上留着密密麻麻的鱼印,像谁用指尖画的虚线。这时候,渔人们便光着膀子,只穿条短裤,肩上扛着鱼罩,腰间系着鱼篓——鱼篓是柳条编的,口小肚子大,挂在腰上晃悠,里头衬着层塑料布,怕的是小鱼溜出去。他们结伴往河塘赶,黝黑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油光发亮,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滴在泥地上砸出小坑,远远望去,像一群跃动在水边的剪影。
罩鱼这事儿,讲究人多配合,得形成阵势才能有好收成。常有百十人聚在一处,拉成半圈往河心走,脚踩在淤泥里“咕叽咕叽”响。打头的人喊一声“走喽”,鱼罩便跟着“扑通、扑通”砸进水里,惊得蜻蜓四处飞。笑声、吆喝声、怪叫声混在一起,有小伙子故意把水泼到姑娘家身上,引来一阵嗔骂;有老头蹲在岸边抽烟,瞅着水里的动静喊“左边!左边有大的!”。鱼儿被这阵仗吓得四下乱窜,水面上翻起一串串白花花的浪,像是谁撒了把碎银子。
俗话说“搅浑水,好逮鱼”,这话一点不假。行家罩鱼时,动作又协调又好看:人随着鱼罩移动,迈左腿,罩子就扣向右边;迈右腿,罩子便罩向左边,像跳一支带着水响的舞。看似东一下西一下没章法,实则全凭眼睛观察鱼的踪迹——水面上的一圈涟漪,水底草叶的一丝晃动,甚至是鱼尾巴扫过水面的一道细纹,都是信号。有次看二伯罩鱼,他盯着一处水面不动,忽然猛地一弯腰,鱼罩“咚”地砸下去,水面震起一圈波纹,罩底的铁丝“嗡嗡”响。他按住罩子顿了顿,忽然咧嘴笑:“好家伙,够秤!”伸手进去摸,手腕一翻就拎出条红尾巴鲤鱼,足有两斤重,鱼鳃张合着,溅了他一脸水。
罩子里有没有鱼,全靠手上的感觉和经验。若是罩到了鱼,罩子会被猛地“打”一下,轻的像被手指弹了弹,是小鱼;重的像被拳头撞了下,保准是大家伙。这时候得赶紧用力按住罩底,防着鱼钻进泥里溜走——有次我罩到条鲇鱼,光顾着高兴没按紧,手里只摸到一把滑腻的黏液,罩子一抬,泥里只剩个洞,气得我直跺脚。要是感觉到罩子里的动静特别大,鱼尾巴“啪啪”打罩壁,准是条大鱼,就得喊同伴过来帮忙,在原来的罩子上再扣一个罩子,形成个“双层牢”,防止鱼猛地向上跳窜。这时候,双手伸进罩子里,顺着鱼身一拢,拇指按住鱼鳃,食指扣住鱼腹,就能把鲤鱼、草鱼、鲇鱼一条条捉进鱼篓里。鱼篓里的鱼多了,沉甸甸的晃悠,柳条编的篓身被撞得“咚咚”响,像是在唱丰收的歌。要是不巧罩到了老鳖或乌龟,大家多半会皱着眉扔掉——在那会儿,这些“硬壳货”肉紧实,炖半天都不烂,不如活蹦乱跳的鱼儿招人待见。
罩鱼是个体力活,多是壮年男子才干。村里的汪塘水草少,水底也干净,罩起来还轻松些;到了野外的河道就难了,头顶着毒辣的太阳,脚下踩着陷人的淤泥,水草缠得脚脖子都动不了,十多斤的鱼罩举上举下,没一会儿就满身汗水泥水。可即便这样,谁要是罩上条大的,脸上的笑容比谁都灿烂,那点辛苦早就抛到脑后了。有年夏天,我跟着大人去野河罩鱼,走在齐膝的水里,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团老树根,刚想挪开,旁边的三叔喊:“别动!”他举着罩子慢慢凑过来,猛地扣下去,罩子在水里震了震,接着就剧烈晃动起来。他喊我们过去加罩,三个鱼罩叠在一起,还能感觉到里头的东西在猛撞。最后七八个人合力把罩子抬起来,好家伙,是条足有半米长的黑鱼,浑身黝黑发亮,被捉上来时还在乱蹦,尾巴扫得人胳膊生疼。那天晚上,全村人分了鱼,每家碗里都飘着黑鱼肉的香。
隔壁村有个老哥叫文化,因小时候发烧,用药过度烧坏了脑袋,平时候说话颠三倒四的,但一到罩鱼的时候,他就比正常人还正常,是周边村子有名的捕鱼高手,不管用什么渔具都得心应手,尤其是赤手摸鱼,更是没人能比,可以说他就是为摸鱼而生的,是各种鱼的“克星”。家里来了亲戚,或是馋了想打牙祭,他折根柳枝当鱼串,去汪塘里泡个澡的工夫,就能拎回一串活蹦乱跳的鱼,凑成一桌鲜美的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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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罩鱼,他盯着水面的波纹,那波纹又大又急,像水下有个小漩涡,凭经验断定是条大鱼。他紧追几步,脚下的淤泥“咕叽”作响,瞅准时机猛地将罩子扣下去。只听罩子里“哗啦”一阵乱撞,铁丝编的网都在颤,他心里一喜,赶紧俯身捂住罩口,喊着同伴过来加罩。哪知那条大鱼拼尽全力向上一蹦,“咚”的一声正好撞在他的胸口。他“哎哟”一声惨叫,脸瞬间憋得通红,顿时没了声息,倒在水里。众人慌忙扔了鱼罩,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灌了两碗姜汤才缓过来硬是跟着鱼友回到河边“再战”。俗称打不死的小强,后来,那条鱼被罩友们合力捉住,足有十多斤重,是我们这儿俗称“黄尖”的淡水猛鱼,鱼鳞黄得发亮,牙齿尖利,据说能咬断细铁丝。
如今,水乡的河塘依旧,只是再也见不到扛着鱼罩的身影了。各式各样先进的渔具层出不穷,渔网、电鱼器、钓鱼竿……鱼罩就像那些老去的手艺,慢慢从人们的视线里淡去,堆在老人们的柴房角落,竹条上结着蛛网,铁丝生了锈,只有桐油的余香还藏在缝隙里。偶尔想起当年水边的吆喝声、鱼罩砸水的声响,还有那条撞人的“黄尖”,总觉得那不仅是逮鱼的日子,更是一段带着水汽和欢笑的时光——那时的鱼是鲜的,水是清的,连汗珠都带着水草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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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申: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宿州市散文家协会会员,擅长于散文、随笔、小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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