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
一张地图,从乡下老屋,到城里新房,幺叔一直将它张贴在正屋的墙壁上。幺叔每天起床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地图前看看。那上面的河流、海洋、山峦、湖泊、铁路、森林,他都能够一一指认。
乡下老屋的老墙上,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极了幺叔额上的皱纹。
那张中国地图,端端正正贴在墙的正中央,成了老屋里最鲜亮而辽阔的风景。地图有点旧了,已卷边泛黄,像一片被岁月风干的叶子,唯有那些被幺叔的手指反复摩挲过的地方——山西、内蒙古、青海、浙江、广东……油光锃亮,形成了一层独属于他的沉甸甸的包浆。
幺叔站在地图前,伸出那生着厚茧的食指,指尖在空中微微停顿,然后,稳稳地落在一个叫做“河曲”的小圆点上。
那根手指,挖过故乡水田里肥沃的泥,握过煤矿下坚硬的镐,也砌过城市高楼外墙的砖。此刻,它轻柔地划过地图上那道象征黄河的蓝色曲线,仿佛能听见壶口瀑布那打雷般的轰鸣,正顺着他的指纹,隐隐传来。
“我就喜欢看地图,我这一辈子,就是这地图上的一个人啊!”幺叔的话语平实,却让我的心里漾起丝丝暖意。
幺叔外出的行囊中,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一把老虎钳、几包常用药之外,还有一张小心折叠起来的中国地图复印件。他的足迹,就像一枚不甘沉寂的印章,带着泥土的气息,重重地盖在这片辽阔版图的许多角落。
在呼伦贝尔的草原上,幺叔曾帮人搭建过冬的羊圈。他说,那里的天,蓝得像倒扣过来的湖水,云彩低得仿佛跳起来就能掰扯下一块。夜里冷得刺骨,他们几个工友挤在简易的帐篷里,喝着老白干,身子暖了,心里想着老家屋里熊熊燃烧的炭火。
有一年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圆,幺叔和同乡的几个乡人坐在戈壁滩上,分食着家人寄来的月饼,没人舍得大口吃,只是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切成薄片。大家就那么仰着头,望着那轮异乡明月一言不发,直到露水打湿了衣衫。“那月亮,真亮啊!”幺叔说,“亮得让人睡不着。”
幺叔56岁那年,当大多数同龄的乡人都在盘算着如何侍弄田地、含饴弄孙时,他却做出了一个让全村人瞠目的决定——他要学开吊车。
工头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直摆手。幺叔不吭声,只是每天收工后蹲在巨大的吊车旁,看着年轻的司机如何操作,看他们手里比划的姿势。幺叔读过初中,买来图纸和工具书,就着工棚里昏暗的灯光,用那双认惯了庄稼和砖瓦的眼睛,去辨认那些复杂的符号和线路。几个月后,幺叔经过培训,居然真的拿到了操作证。
当幺叔第一次独自操纵着那钢铁巨臂,将一捆钢筋稳稳吊上几十米的高空时,他感觉自己也仿佛离开了地面,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视角,俯瞰着脚下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那一刻,幺叔或许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影子,他成了这城市大地上的一个观察者。
幺叔的奔波辛劳,最终都化作那个沉甸甸的布口袋。
当堂弟为城里新房的首付发愁时,有一天晚上,幺叔和幺婶突然出现在堂弟的出租屋里,布口袋往桌上一放,拉链拉开,里面是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拿去,就这些了。”幺叔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的事,那可是他20多年背井离乡,用汗水换来的。
后来,幺叔用剩下的积蓄,将乡下的青瓦老屋进行了修缮,他特意买来一张更大的中国地图,端端正正贴在堂屋那刷得耀眼的白墙上。院子里码着金黄的稻草垛,空气里弥漫着新稻和泥土被阳光晒透后暖洋洋的醇香,幺叔用柴火灶蒸了南瓜米饭,用屋檐下风干的萝卜条炖腊肉招待我。饭后,他拉着我,站在这张新地图前。
地图上,幺叔用不同颜色的铅笔,细细勾画出了他打工的路线。从老家那个小小村落出发,一条粗重的线,如大地的蓬勃藤蔓伸向北方,在山西逗留,然后向西,直入青海、新疆,又折向内蒙古,再蜿蜒向东、向南,触及浙江、广东的海岸线……他用工整的字,在一些地名旁做了小小的注记:“此处人善,水果多。”“此处活辛苦,工钱高。”
那晚月光如水,幺叔谈兴浓烈,向我打开他的大地地理志:“哎呀,你是没亲眼见过,壶口那黄河水,打雷一样的阵仗,那声音,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震得挪位。”“在青岛海边,我和几个老乡,就那么傻傻地坐着。海水是咸的,风里也好像放了盐巴,我和赵老四他们从天黑坐到凌晨两点,谁也不说话,就听着海水发狂。”
幺叔望向窗外夜色,他的思绪已经抵达了曾走过的万里河山。那一刻,他脸上绽放出自豪的光,有一种穿越千山万水后的满满自得。他感慨说:“我这一辈子值了,挣的钱不多,但走的地方多,我晓得这个国家真是大啊,确实美,比电视里看到的还要美。”
村子里的人渐渐都知道了幺叔家有一张会“讲故事”的地图。农闲时节,人们总爱聚到他的房子里,泡上粗茶,围站在地图前,听幺叔这位“乡村地理老师”讲故事。
幺叔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讲述着地图上那些地名背后的风物、人情和他的打工故事。他讲河南的烩面碗有多大,讲浙江老板的精明能干,讲遇到的一位甘肃司机古道热肠,把他和乡人带到家里吃饭,还招待他们住了两天……
那些遥远而抽象的地方,通过幺叔的叙述,在村人们心里变得具体生动,故事仿佛就发生在老家的山山岭岭中。
幺叔75岁那年,堂弟几乎是以“绑架”的方式,把他和幺婶带到了城里居住。进城后的幺叔,就像一棵从乡土移栽到城里的老树,神情有些蔫蔫的。城里的生活,总让他觉得有些闷,从阳台望出去,还是阳台。幸好,还有地图,让他心里的世界变得辽阔而明亮。
幺叔常常背着手,在那张地图前一站就是大半天。
几年前的一天晚上,银色月光洒满苍茫辽阔的大地,神舟十四号载人飞船返回舱从浩瀚苍穹着陆到内蒙古的草场上。正看电视直播的幺叔,给我打来电话,激动不已地说:“侄儿啊,那个牧场我去过,我去过呀!”
那一刻,幺叔这个普通农民与一张地图,于日月星辰下,血脉相连。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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