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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章》
夜深了,书桌上的旧印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这是一方再普通不过的寿山石,祖父留下的,刻着“守拙”二字。我常在这寂静时分取出它,不是把玩,而是与它默然相对。
记忆里的祖父总是安静的。退休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练字、读报、侍弄花草。邻居都说他性子太软,不像当过厂长的人。唯有我知道,他的刚强都藏在这方印章里了。
那年秋天,巷口的梧桐叶子还没落尽,拆迁的通知就贴满了墙。开发商是表哥的中学同学,酒桌上称兄道弟,胸脯拍得响亮。可白纸黑字的协议到手,补偿标准却缩了水。母亲连夜织了毛衣,父亲取出珍藏的龙井,我们提着礼物登门,却像撞在一堵透明的墙上。那人嘴角挂着笑,眼神却飘向别处。
事情后来有了转机。省报的记者来采访旧城改造,偶然听说祖父是劳模,写了篇报道。开发商的态度突然殷勤起来,亲自登门道歉,重拟方案。我第一次见识到名望的力量——它像魔术师的手,能让傲慢瞬间变成谦卑。
可祖父只是淡淡地收下新协议,转身从抽屉里取出这方印章,轻轻按在协议的最后一页。朱红的印泥像冬日里的一粒梅。“五十年前刻这方印时,”他说,“我刚当上科长。”
那是1962年,厂里新建的宿舍楼分配,技术最好的陈工程师分到了顶楼——夏天蒸笼,冬天冰窖。祖父奔走无效,连夜刻了这方印。后来陈工研制的产品拿了国家奖,当了总工,当年冷落他的人纷纷示好。老人却搬来梯子,把整栋楼的屋顶都检修了一遍。
“别人看重的是总工的头衔,”祖父摩挲着印章,“但让人心服的,是他蹲在屋顶补漏时的那份认真。”
搬家前,开发商酒后吐真言:之所以让步,不仅是怕报道,更因打听到祖父的学生在省里任职。我忽然觉得悲哀——我们以为的正义获胜,背后仍是权力的游戏。
但祖父临终前的一幕,让我改变了看法。那是初春的早晨,修鞋的老陈出现在病房门口。他局促地站在门边,双手紧紧攥着一双布鞋——那是他熬了三个夜晚纳的千层底。没有人吩咐,没有人要求,这个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老人,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他的送别。
三年过去了,我还在这个城市奔波,见过太多春风得意的“强者”,也见过更多默默无闻的“弱者”。但我总会想起老陈纳的布鞋,针脚密实得像他补过的无数鞋底。
窗外的霓虹明明灭灭。我拿起印章,在宣纸上轻轻一按。“守拙”二字清晰如初。原来祖父早就明白:权势、名望这些浮华之物,不过是这个世界听得懂的语言;而真正的强大,是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依然保持着内心的尺度。
就像巷口的老陈,他不懂什么筹码较量,只是日复一日地修补着破旧的鞋履。可经他补过的鞋,总比新鞋更耐穿。这种耐穿里,有一种不被时代裹挟的定力。
如今我也到了当年祖父在书房摩挲印章的年纪。终于懂得,“守拙”不是退缩,而是在浮华喧嚣中,为自己留一方清净之地。这方寸之间的坚持,比任何喧嚣的权力都更持久。
夜更深了。我把印章收回匣中,那方朱红却已印在心上。明日的太阳升起时,我依然要面对这个认权势的世界。但我知道,有一方“守拙”的印记,已经刻进了生命的纹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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