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后,当侄子陈念带着他的新婚妻子第一次回老家,大哥陈辉拍着我的肩膀,眼眶发红,对我说:“阿默,这些年,多亏了你。”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年,嫂子林秀莲躺在板车上,在我耳边说的那句,几乎压垮了我半辈子的话。
那句话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我心里二十年。它让我每次面对大哥的笑容时都感到一阵灼痛,让我在抱起咿呀学语的陈念时,手指都会忍不住地颤抖。我像一个守着一堆炸药的贼,在自己的家里,活得小心翼翼,年复一年。
那一切,都得从1994年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说起。
第1章 闷雷
1994年的夏天,格外的热。村里的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踩上去都觉得脚底板发软。知了扯着嗓子,从早到晚,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叫陈默,那年二十岁,还没娶媳妇。我上面有个大哥,叫陈辉,大我五岁。我们兄弟俩的名字是村里读过几年私塾的老先生给起的,一个“辉”,一个“默”,希望我们一个能光宗耀祖,一个能踏实本分。我哥确实像他的名字,人高马大,能说会道,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爹娘的骄傲。而我,从小就不爱说话,性子闷,一天到晚除了下地干活,就是闷头鼓捣我那辆破旧的板车。
那辆板车是我爹留下来的,两个木轮子,一根长长的拉杆,磨得油光发亮。村里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或者要拉点重物,都会来找我借。我哥总开玩笑说,我不是陈默,是“陈板车”。
嫂子林秀莲是邻村的,两年前嫁给了我哥。她人长得秀气,说话细声细气的,一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像月牙。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我很不习惯家里多了个女人,总是躲着她。后来发现她人很和善,干活也利索,慢慢地也就不那么拘束了。她总喊我“阿默”,声音轻轻的,像夏天的风。
那年开春,嫂子查出来有了身孕。这可是我们陈家的大喜事,爹娘乐得合不拢嘴,天天念叨着要抱大孙子了。大哥更是把嫂子当成了宝,什么重活都不让她干。家里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我和大哥肩上。
我记得那天傍晚,天阴沉沉的,像一口倒扣过来的大锅。空气里没有一丝风,闷得人胸口发慌。晚饭桌上,嫂子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她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眉头微蹙。
“秀莲,咋了?不舒服?”娘关切地问。
嫂子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娘,就是觉得心里有点慌。”
大哥放下碗,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烧啊。是不是天太闷了?”他转头对我说,“阿默,你去把院里那口大水缸再挑满,晚上冲个凉,兴许能凉快点。”
“嗯。”我应了一声,拿起扁担和水桶就出了门。
井台离家有段距离,我来回挑了四趟,才把那口能淹下一个小孩的大水缸给灌满。等我干完活,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天边,已经有隐隐的雷声滚过,一道道苍白的闪电,偶尔会撕开厚重的云层。
要下大雨了。
我冲了个凉水澡,刚觉得身上清爽了些,就听见堂屋里传来娘焦急的声音。我赶紧擦干身子,套上件褂子走了出去。
一进门,就看见嫂子脸色煞白地靠在大哥怀里,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紧紧抓着大哥的胳膊,呼吸急促。
“肚子……肚子疼得厉害……”嫂子的声音都在发抖。
娘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这……这离预产期不是还有小半个月吗?怎么就发动了?”
爹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也绷得紧紧的。
“不行,得送卫生院!”大哥当机立断,他的声音虽然还算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紧张。
我们村离镇上的卫生院有十几里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村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那台老掉牙的手扶拖拉机,可偏偏前两天坏了,零件还没买回来。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或者说,是落在了我那辆板车上。
“阿默,”大哥的声音有些沙哑,“快,去把你那车拉出来,铺上厚点的被褥。”
“哎!”我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冲进了院子。
那辆板常年用来拉庄稼拉货物的板车,此刻成了全家唯一的希望。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车上的杂物清理干净,又冲进屋里抱出两床最厚实的棉被,仔仔细细地铺在车板上。
当我把车拉到堂屋门口时,天空中第一滴雨点砸了下来,又大又沉,砸在地上,溅起一小团尘土。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闷了整整一天的雷,终于炸了。
第2章 板车上的那句话
雨下得又急又猛,像是要把整个天都给倾倒下来。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把院子照得惨白,紧随而至的雷声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快!快把人扶上来!”大哥冲我吼道,声音几乎被雨声和雷声淹没。
我和大哥合力,小心翼翼地把嫂子扶到板车上躺好。娘找来一块大塑料布,想给嫂子盖上,可风太大,根本盖不住。
“别管了!救人要紧!”大哥吼了一声,从我手里夺过车把,“我来拉!”
“哥,你扶着嫂子,我力气大,我来拉!”我抢了回来。这种天气,这种路,拉车是个苦力活,更需要技巧。大哥心慌意乱,万一翻了车,后果不堪设想。
大哥看了我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好!阿默,你稳着点!”
他弯下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嫂子,在她耳边不停地安慰着。我把拉车的绳子往肩膀上一勒,咬紧牙关,双腿发力,板车在泥泞的院子里艰难地动了起来。
爹娘撑着伞,提着马灯,在前面给我们照路。昏黄的灯光在狂风暴雨中摇曳,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泥泞。雨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流进嘴里,又咸又涩。身上的衣服早就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又冷又沉。
村里的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板车的轮子很快就陷进了烂泥里,每往前一步,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我的肩膀被绳子勒得火辣辣地疼,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啊——”身后传来嫂子痛苦的呻吟,一声比一声急。
“秀莲,秀莲你挺住!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大哥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紧紧握着嫂子的手,不断地给她打气。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我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命地往前拉。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闪电划破夜空,我能看到大哥的脸,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满是惊恐和无助。那是我们陈家的顶梁柱,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副模样。
不知走了多久,爹娘渐渐跟不上了,他们的喘气声和着风雨声,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马灯的光也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前方的路,只剩下闪电乍现时那短暂的光明。
“阿默……慢点……太颠了……”嫂子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赶紧放慢了脚步,尽量找平坦一点的地方走。泥水溅了我一身,我却丝毫感觉不到。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肩膀上的绳子和脚下的路上。
“哥……我怕……”
“不怕不怕,秀莲,有我呢!阿默也在,我们都在!”
雨小了一些,但风更大了,刮得路边的树木呜呜作响,像是鬼哭。我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一点点流失,每一步都像是在跟烂泥搏斗。
就在这时,板车的一个轮子猛地一沉,陷进了一个大水坑里。我使劲往前一挣,车子却纹丝不动。
“坏了!”我心里一沉。
大哥也发现了,他立刻跳下车,跑到车轮边,用手去掏轮子底下的烂泥。
“阿默,你喊号子,我们一起使劲!”
“好!”
我深吸一口气,把绳子在手上缠了两圈,弓下身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
“一、二、三……起!”
我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大哥在后面推,可车轮陷得太深,我们俩折腾了半天,板车只是晃了晃,依旧动弹不得。
“啊——疼死我了……”嫂子的哭喊声变得尖利,充满了绝望。
“秀莲!秀莲你别吓我!”大哥急疯了,他放弃了推车,扑到嫂子身边,“你怎么样?你跟我说话!”
我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雨水和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听着嫂子痛苦的呻吟和大哥无助的呼喊,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恨自己没用,恨这鬼天气,恨这该死的烂泥路。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嫂子用一种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侧了侧耳朵。
“阿默……”
是嫂子的声音。
我回过头,一道闪电正好亮起,我看到嫂子的脸惨白如纸,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却直直地看着我的方向。
大哥正抓着她的手,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似乎并没有听见她刚才的话。
我往前凑了凑,弯下腰,把耳朵靠近她的嘴边。
“嫂子,你说什么?”
风雨声中,她的声音像一缕游丝,却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她看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孩子……是你的……”
第3章 守在产房外的两个男人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一瞬间,风声、雨声、雷声,大哥的呼喊声,嫂子痛苦的呻吟声,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五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孩子……是你的……
怎么可能?
我的第一反应是荒唐,是嫂子疼糊涂了,在说胡话。我跟嫂子,清清白白,平时连句多余的话都很少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阿默!你发什么愣!快想办法啊!”大哥的吼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猛地回过身,不敢再看嫂子一眼。那张惨白的脸,那双涣散却又似乎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睛,让我心头发慌。
“哥,你照顾好嫂子!”我大吼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我转过身,面对着深陷泥潭的板车,胸中涌起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的力量。我把绳子从肩上解下来,死死地缠在手上,然后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用肩膀顶住了板车的后沿。
“起——!”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肌肉贲张,骨骼作响。那一刻,我忘了疲惫,忘了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车弄出去,把他们送到医院!
或许是我的蛮力起了作用,或许是大哥也在后面帮着推,那深陷的轮子,竟然真的被我们一点点地从烂泥里顶了出来。
车子一动,我立刻绕到前面,重新把绳子套在肩上,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我再也不敢停歇,不敢回头。嫂子的那句话,像一条毒蛇,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我。
剩下的路,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完的。等我看到镇上卫生院那盏昏黄的灯泡时,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我的双腿抖得像筛糠,肩膀火辣辣的,像是被扒了一层皮。
卫生院的值班医生和护士被我们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赶紧推着担架车冲了出来。嫂子很快被送进了产房,产房那扇绿色的木门“砰”的一声关上,把我们和她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我和大哥浑身湿透,满身泥浆,狼狈地瘫坐在产房外的长椅上。走廊里的灯光很暗,照得我们俩的脸色都有些发青。
大哥双手抱着头,手肘撑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一团。他一言不发,但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从指缝间泄露出的压抑的呜咽。
我坐在他旁边,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嫂子的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孩子是你的。”
我拼命地回忆,想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来印证这句荒唐的话。
我想起嫂子刚嫁过来时,有一次我从地里回来,渴得厉害,她默默地给我递过来一碗晾好的凉白开。
我想起有一年冬天,我手上生了冻疮,又疼又痒,她看见了,把一小盒没用过的蛤蜊油塞给了我,让我晚上睡觉前抹上。
我想起我哥有时候喝多了酒,会发脾气,嫂子总是默默地收拾残局,第二天依旧早起做饭,眼睛红红的。
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可无论我怎么想,都觉得那只是一个嫂子对小叔子正常的关心。我们之间,连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有过,怎么可能……
难道,是我不知道的什么时候?我喝醉了?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越想,心里越乱,越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哥。他还是那个姿势,像一尊泥塑。他是那么的爱嫂子,那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如果……如果嫂子说的是真的,那对大哥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我不敢想象大哥知道真相后的样子。他会杀了我吗?这个家,会彻底散了吗?
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甚至开始希望,嫂子和孩子都不要出事,但如果非要有什么不幸,我宁愿……
这个恶毒的念头刚一冒出来,我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能这么想?那是一条人命,是大哥期盼了那么久的孩子!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
大哥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阿默,你干啥?”
“没……没什么,”我慌乱地低下头,“蚊子。”
大哥没有再追问,他站起身,开始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忽长忽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产房里,偶尔会传来嫂子撕心裂肺的叫喊,每一次都让我们的心揪紧一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护士从里面走了出来。
“谁是林秀莲的家属?”
“我是!我是她丈夫!”大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护士的胳膊,“我媳妇怎么样了?孩子呢?”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产妇大出血,情况有点危险,现在需要马上输血。但是我们卫生院血库的血不够了,你们谁是O型血?”
“我!我是!”大哥想都没想就喊道,“抽我的!抽多少都行!”
“我也是O型血!”我也赶紧跟了上去。
护士看了看我们:“那你们俩都跟我来吧,多备点总是好的。”
我们跟着护士去抽血。冰凉的针头扎进胳膊的时候,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我看着自己的血,顺着管子,一点点流进血袋里。我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嫂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事,这个秘密,就真的要烂在我肚子里,折磨我一辈子了。
抽完血,我们又回到走廊里继续等待。天快亮的时候,产房的门终于再次打开。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
“医生!”大哥冲了过去。
医生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六斤八两,很健康。大人失血过多,有点虚弱,需要好好休养。”
听到“母子平安”四个字,大哥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扶着墙,整个人都在发抖,然后,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就那么靠着墙,嚎啕大哭起来。
我也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可是,紧接着,一个新的问题,像一座大山,压在了我的心头。
孩子……生下来了。
那个被嫂子称为“是我的”孩子,如今就在那扇门的后面。
我该怎么面对他?
第4章 一碗没有放盐的鸡蛋面
嫂子和孩子在卫生院住了七天。
那七天,大哥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里,端茶倒水,喂饭擦身,笨拙却又细致地学着怎么照顾产妇和新生儿。他的脸上,是那种初为人父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满足。他给孩子取名叫陈念,说希望这孩子能永远念着他妈妈生他时的不容易。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送饭。娘在家炖了鸡汤,煮了红糖鸡蛋,用一个大大的保温桶装着,让我送过去。
每一次去病房,我的心情都无比复杂。
我不敢正眼看嫂子。她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她看到我,会对我笑一笑,轻声说一句“阿默来了”。那笑容和声音,在别人看来再正常不过,但在我眼里,却仿佛藏着惊天的秘密,让我坐立难安。
我更不敢去看那个孩子。
他小小的,躺在嫂子身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皮肤红红的,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大哥会把他抱起来,献宝一样地递到我面前:“阿默,快看,我儿子!你看这鼻子,这眼睛,是不是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每次都只能僵硬地笑着,飞快地瞥一眼,然后找个借口躲开。我怕,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去仔细端详他的眉眼,去寻找一丝一毫和我的相似之处。
那句话,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它疯狂地生长,枝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嫂子在板车上那张惨白的脸,和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话。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比以前更闷了。有时候在地里干活,会莫名其妙地走神,扛着锄头发呆。
家里人都以为我是累着了,娘总会多给我盛一碗饭,让我多吃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装着一个多大的石头。
七天后,嫂子和孩子出院了。
大哥用我的板车,把他们娘俩接回了家。回去的路上,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和来时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简直是两个世界。大哥在车上铺了厚厚的被褥,拉车的脚步又轻又稳,脸上挂着笑。
我跟在车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家,娘按照村里的习俗,给嫂子“坐月子”。月子里,产妇是不能下床,不能吹风,不能碰冷水的。所有的活,都由家里人包了。
有一天中午,大哥被村长叫去商量修水渠的事,爹娘下地还没回来。家里只剩下我,和在里屋坐月子的嫂子,还有睡着了的陈念。
我在灶房里烧火,准备给嫂子做午饭。娘早上交代了,要给嫂子下碗鸡蛋面,卧两个荷包蛋,多放点猪油,补身子。
水烧开了,我打了两个鸡蛋下锅,看着蛋清在沸水里迅速凝固,散开成漂亮的蛋花。我下了面条,用筷子轻轻搅动。
就在这时,我听见里屋传来嫂子的声音。
“阿默……”
我的手一抖,筷子差点掉进锅里。
“……阿默,你在外面吗?”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我稳了稳心神,应了一声:“哎,嫂子,我在。”
“能……能扶我起来一下吗?我想上个厕所。”
我犹豫了一下。按理说,我不该进月子房的。但家里没人,总不能让她一直憋着。
“好,你等等。”
我把火撤掉,洗了洗手,在围裙上擦干,然后硬着头皮走进了里屋。
屋里光线很暗,窗户用厚布帘子遮着,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奶腥味和汗味。嫂子半躺在床上,头发有些凌乱,看到我进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走到床边,隔着被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让她坐了起来。
她的身体很软,没什么力气,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了我的身上。一股温热的气息,夹杂着她身上的味道,传了过来。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发烫。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把她扶到床边的便桶旁,然后就立刻退了出去,站在门口等。
等她好了,我又进去,用同样的方式把她扶回床上躺好。
整个过程,我们俩一句话都没有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谢谢你,阿默。”她躺下后,轻声说。
“……没事。”我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转身就想走。
“阿默,你等一下。”她忽然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她,心脏怦怦直跳。我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的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浑身一僵。
“我当时……疼得快死了,脑子都糊涂了,说了什么胡话,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她慢慢地说着,“你大哥跟我说了,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我们娘俩可能就……这份恩情,嫂子一辈子都记着。”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她说她记不清了。
这是真的吗?还是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在故意安抚我?
如果她真的记不清了,那是不是意味着,那句话,真的只是她疼到极致时的胡话?
我心里涌起一丝希望,一丝侥幸。
“嫂子,你好好歇着吧,面快好了。”我丢下这句话,快步走出了房间。
回到灶房,我看着锅里面条,心里乱成一团麻。我机械地把面条捞进碗里,把两个荷包蛋铺在上面,浇上汤,淋上猪油。
我把面端进屋,放在嫂子床头的柜子上。
“嫂子,趁热吃吧。”
说完,我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下午,大哥回来,吃我给嫂子剩下的面条。他刚吃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咦?阿默,你今天这面条咋没放盐?”
我愣住了。
我竟然忘了放盐。
第5章 悄悄长大的怀疑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河里的水,不急不缓地流着。
陈念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只会哭闹的红皮小猴子,慢慢长成了一个会笑、会爬、会咿咿呀呀叫“爸爸”、“妈妈”的白胖小子。
他很黏我。
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这么多人,他偏偏最喜欢让我抱。每次我从地里回来,他只要看见我,就会张开小手,咧着没牙的嘴,咿咿呀咿呀地让我抱他。
我一开始是抗拒的。
每次抱起他小小的、柔软的身体,闻着他身上那股奶香味,我都会想起嫂子那句话。我的心会不受控制地狂跳,手臂会变得僵硬。我总觉得,大哥和爹娘的眼睛,都在背后盯着我,审视着我。
可我无法拒绝陈念。他一笑,眼睛就弯成了两道月牙,跟嫂子一模一样。他用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看着你,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你的手指,你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渐渐地,我习惯了抱他,习惯了把他举过头顶,听他咯咯地笑。我给他做木头枪,做竹蜻蜓。他会走路了,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叔叔”、“叔叔”地叫个不停。
那句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也慢慢地褪色、风化了。我开始说服自己,那就是一句胡话,一句梦话,是嫂子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下的口不择言。
她自己都说她不记得了,我何必还抓着不放,自己折磨自己呢?
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大哥很有头脑,他看村里人种的粮食卖不上价钱,就带着大家伙儿一起改种经济作物,种烟叶,种西瓜。头几年很辛苦,但慢慢地,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宽裕了起来。我们家也翻盖了新房,青砖大瓦房,在村里头一份。
我二十三岁那年,经人介绍,也说了个媳妇,是隔壁镇上的姑娘,叫李娟。她人很本分,话不多,跟我很像。我们见了两次面,没什么大问题,婚事就定了下来。
彩礼、婚宴,都是大哥大嫂一手操办的。嫂子拉着李娟的手,给她买新衣服,买“三金”,比对我这个亲弟弟还上心。她说:“阿默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他的婚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婚礼那天,大哥喝了很多酒,他搂着我的脖子,眼睛红红的,一遍又一遍地说:“阿默,好兄弟,哥这辈子都谢谢你。”
我知道,他还在说当年那件事。
我看着他,心里既温暖,又酸涩。
我以为,当年的那个秘密,就会这样,永远地被埋藏在那个风雨交ven的夜晚,烂在我的肚子里。
直到陈念五岁那年。
那天,是陈念的生日。嫂子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给他过生日。李娟也怀孕了,肚子微微隆起,一家人喜气洋洋。
饭桌上,大家都在逗陈念。大哥让他给大家表演个节目。陈念也不怯场,站到凳子上,奶声奶气地背了一首唐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家纷纷鼓掌,夸他聪明。
大哥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的儿子!”
娘笑着说:“是是是,像你,从小就机灵。”
“哪里像我了,”大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们看,念念这双眼皮,多好看,秀莲也是双眼皮。我跟阿默,还有爹,我们老陈家祖祖辈辈可都是单眼皮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大哥这句无心的玩笑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陈念。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也从来不敢,去仔细地观察这个孩子。可那一刻,我看得清清楚楚。陈念的眼睛,确实是一双很漂亮的双眼皮,眼尾微微上翘。
而我们家,我,大哥,我爹,我们三个男人,确实都是不折不扣的单眼皮。
我端着酒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嫂子。
她正低着头给陈念夹菜,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飞快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地垂下了眼帘。
那一眼,很短,很慌乱。
就像……就像五年前,我把那碗没放盐的鸡蛋面端给她时,她的眼神一样。
一个被我强行压制了五年的怀疑,在这一刻,像破土的竹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
难道那句话,不是胡话?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躺在床上,身边是熟睡的李娟。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
大哥的话,嫂子的眼神,陈念的双眼皮……这些东西,像一张网,把我紧紧地困住了。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过去,试图从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里,找出更多的证据。
我想起,陈念对花生过敏,一吃身上就会起红疹子。而我们全家,包括嫂子娘家那边,都没有人对花生过敏。
只有我。
我从小就不能吃花生。
这个发现,让我如坠冰窟,从头凉到脚。
巧合吗?
双眼皮是巧合,花生过敏也是巧合?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怕我想出的那个答案,会把我们这个家,把所有人都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那天起,我变了。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陈念,躲着嫂子。我不敢再抱陈念,不敢再跟他开玩笑。我甚至不敢在饭桌上跟嫂子说话。
我的反常,家里人都看在眼里。
李娟问我:“阿默,你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事重重的。”
我只能搪塞说:“没什么,地里活多,累的。”
大哥也找过我。有一次,他把我拉到院子角落,递给我一支烟,皱着眉头问我:“阿默,你是不是跟嫂子闹别扭了?我瞅着你们俩最近怎么怪怪的,一句话都不说?”
我捏着烟,手心全是汗,含糊地说道:“没有啊,哥,你想多了。”
大哥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事别憋在心里,跟哥说。我们是亲兄弟。”
亲兄弟……
我在心里苦笑。哥,如果我把我心里的事说出来,我们可能就做不成兄弟了。
第66章 一场迟到了八年的对峙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和压抑中又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我的儿子陈安出生了。李娟是个好妻子,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对爹娘也很孝顺。我的生活,在外人看来,是幸福美满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有一块巨大的空洞,每天都在漏着风。
我对陈念的疏远,孩子是能感觉到的。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我,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他也只是怯生生地叫我一声“叔叔”,然后就低着头跑开了。
每当这时,我的心都像被刀割一样。
我心里清楚,孩子是无辜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一看到他那双酷似嫂子的眼睛,一想到他可能和我有着无法言说的血缘关系,我就感到一种混杂着愧疚、恐惧和愤怒的复杂情绪。
我恨嫂子,如果她当年什么都不说,我也许可以一辈子都活在糊涂的幸福里。
我也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和猜疑。
这种煎熬,终于在陈念八岁那年的夏天,达到了顶点。
那年夏天,我们这里发了很大的洪水。连着下了一个多星期的暴雨,村口那条河的河水暴涨,淹没了大片的农田。村里组织青壮年去加固河堤。
我和大哥都在其中。
我们穿着雨衣,扛着沙袋,在泥泞的河堤上来回奔跑。雨下得很大,打在脸上生疼。河水是浑黄色的,卷着漩涡,咆哮着,仿佛随时都能冲垮单薄的堤坝。
突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那边决堤了!”
我们扭头一看,只见下游不远处的一段堤坝,被洪水撕开了一个口子。汹涌的河水立刻灌了进去。而那个缺口附近,还有几个村民在抢运东西,来不及撤离。
情况万分危急。
大哥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他二话不说,抓起一根绳子,对着身边几个年轻人吼道:“跟我上!”
说完,他就带头冲了过去。
我心里一紧,也想跟上去,却被村长一把拉住:“陈默,你别去!你哥他们去就行了,你留在这里!”
就在他们快要冲到缺口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块被洪水冲刷下来的巨大泥块,从堤坝上滑落,正好砸在了大哥的腿上。我只听到大哥一声闷哼,整个人就倒了下去,顺着斜坡滚向了湍急的河水。
“哥!”我目眦欲裂,大喊一声,甩开村长,疯了一样地冲了过去。
等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大哥从水里捞上来时,他已经昏迷了。他的左腿,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弯曲,白森森的骨头甚至刺破了裤子,暴露在外面。
那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哥被紧急送到了县医院。诊断结果是,左腿粉碎性骨折,而且因为在脏水里泡了太久,伤口感染严重,有截肢的风险。
这个消息,对我们全家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倒了,这个家就塌了半边天。
爹娘一夜之间白了头。嫂子更是整天以泪洗面,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
我在医院和家里来回跑,处理地里的事,照顾爹娘和两个孩子,还要去医院替换嫂子。短短几天,我就瘦了一大圈。
大哥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命是保住了,但医生说,腿能不能保住,还要看后续的恢复情况。即使不截肢,以后也肯定会留下残疾,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那天晚上,我从医院回来,身心俱疲。
家里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着闷烟。看着满天的星星,我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这个家以后会怎么样。
就在这时,我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回头一看,是嫂子。她端着一碗东西,慢慢地向我走来。
“阿默,忙了一天,累坏了吧?我给你煮了碗面,吃点吧。”她把碗递到我面前。
是鸡蛋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和我八年前,给她做的那碗一模一样。
我看着那碗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可我却觉得,那碗里盛着的,是滚烫的岩浆。
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愤怒、猜疑,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手里的碗打翻在地。
“啪”的一声脆响,碗摔得粉碎。面条和汤水洒了一地。
嫂子惊呆了,她看着我,眼里满是错愕和不解。
“阿默,你……”
“别叫我!”我低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林秀莲,我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把我陈默当成傻子了吗?”
嫂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后退了一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八年了!”我指着地上的碎碗,眼睛通红地瞪着她,“你知不知道这八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都活在噩梦里!我不敢看我哥,不敢看陈念,我甚至不敢看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贼!偷了自己亲哥哥东西的贼!”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就让我当一辈子傻子不好吗?现在哥躺在医院里,腿都快没了,你满意了?你高兴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咆哮。我把这八年来所有的痛苦和煎熬,都化作了最伤人的话,狠狠地砸向她。
嫂子被我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壁,退无可退。
她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她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喃喃地说着:“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我逼近一步,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陈念到底是谁的儿子?”
我的质问,像一把尖刀,插进了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寂静的院子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她压抑的哭泣声。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开了。
爹娘和李娟都醒了,他们披着衣服,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们。
而他们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陈念。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呆呆地看着我们,显然,他听到了我刚才的咆哮。
第7章 那夜风雨中的真相
看到陈念的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我愣在原地,看着孩子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双和我妻子李娟一样、清澈却又充满了惊恐和迷茫的眼睛。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我当着孩子的面,吼出了那个足以毁灭一切的秘密。
“念……念念……”嫂子也看到了陈念,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失,她想上前去抱住孩子,双腿却软得站不稳。
“这……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你们吵什么?”娘最先反应过来,她快步走过来,一把将陈念揽进怀里,捂住了他的耳朵。
爹的脸色铁青,他走到我面前,扬起手,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混账东西!你刚才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脸颊火辣辣地疼。但这点疼,远不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嘴,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李娟也走了过来,她扶住摇摇欲坠的嫂子,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
院子里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秀莲,阿默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爹的声音沙哑而威严,他转向嫂子,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嫂子身上。
嫂子靠着李娟,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被娘抱在怀里、吓得不敢出声的陈念,又看了一眼我,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爹那张严肃的脸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陈辉,也对不起阿默……”
她一开口,就承认了。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那天晚上,生念念的时候,我难产,疼得快要死了。在板车上,风大雨大的,我以为我跟孩子都活不成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开始断断续uto地讲述那个遥远的夜晚。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个孩子。他是陈家的根,是陈辉的希望。可是我没力气了,我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我看着前面拼了命拉车的阿默,他浑身是劲,像头牛一样,我就想,如果……如果这个孩子是他的,他是不是就会更有力气,就会更拼命地救我们?”
“所以……所以我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呆住了。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想着她的话。
她说,她那么说,只是为了让我更有力气,更拼命地救她们母子?
这个理由……
这个理由听起来是那么的荒唐,却又在那个生死一线的绝望情境下,显得……合情合理。
一个濒临死亡的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说出任何话,做出任何事,似乎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就因为这个?”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声音干涩,“就因为这么一个荒唐的念头,你让我背着这个黑锅,整整八年?”
“不是的!”嫂子激动地摇头,“我本来以为,那就是一句胡话,说过去就过去了。等我生完孩子,清醒过来,我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直到有一天,你给我端来那碗没放盐的面条,我才隐约想起来,好像……好像在路上跟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看到你那段时间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就猜到了。我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我怕我一解释,反而越描越黑,让你大哥知道了,我们兄弟俩会生分。我想,时间长了,你可能就忘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可是我没想到,你一直记在心里,记了这么多年……”
“对不起,阿默……真的对不起……”
她蹲在地上,抱着头,泣不成声。
真相大白了。
没有背叛,没有苟且,只有一个在绝望中撒下的、愚蠢又可悲的谎言,和一个被这个谎言折磨了八年的、可怜又可笑的傻子。
我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八年的猜疑,八年的煎熬,八年的自我折磨,到头来,竟然只是源于一个如此荒诞的误会。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那……那双眼皮和花生过敏呢?”我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地问道。
嫂子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地看着我:“什么双眼皮?”
“我哥说的,你们都是双眼皮,我们老陈家都是单眼皮。”
嫂子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我娘家……我娘是双眼皮,可我爹是单眼皮啊。我哥就是单眼皮。这东西,哪有什么准头?”
她又想了想:“花生过敏……我不知道……我没听念念说过他吃花生会过敏啊?”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娟开口了。
“哥,念念没有花生过敏。”她的声音很平静,“那次过敏,是因为他吃了我从娘家带回来的桃酥,那桃酥里放了桃仁粉,医生说,他是对桃仁过敏,不是花生。”
“你……你怎么不早说?”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李娟叹了口气:“你那段时间看念念的眼神都不对,我跟你提过一次,你根本不听,还跟我发脾气。后来,我看你跟嫂子之间那个样子,我心里也犯嘀咕,我……我也不敢说了。”
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捕风捉影,我的草木皆兵,我的自以为是。
我像一个傻瓜一样,用自己想象出来的“证据”,给自己编织了一座长达八年的牢笼,还把所有人都关了进去。
“爹……”我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对着我爹,也对着所有人,“我错了……”
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第8章 一家人
那晚的闹剧,最终在爹的一声长叹中收场。
他没有再骂我,也没有责备嫂子,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让我们都回去睡觉。
可那一夜,谁又能睡得着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去了县医院。
大哥已经醒了,嫂子和李娟守在床边,正在给他喂早饭。病房里的气氛很沉闷,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看到我进来,大哥愣了一下,随即对我招了招手:“阿默,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但眼神很平静。
我走到床边,看着他打着石膏、被高高吊起的左腿,心里一阵绞痛。
“哥……”我开了口,声音却哽咽了,“我对不起你。”
大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眼圈红红的嫂子和李娟,叹了口气:“昨晚的事,爹都跟我说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没打针的手,拍了拍我的胳膊。
“傻小子。”他说,“你心里憋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跟哥说?你把哥当外人了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我怕……我怕说了,我们兄弟都没得做了。”
“胡说八道!”大哥瞪了我一眼,想用力,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你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八年,你觉得你好受,我们就好受了?”
他转头看向嫂子,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你嫂子也是个傻的。一句话的事,怕东怕西,硬是拖了这么多年。你们俩啊,一个比一个能憋。”
嫂子低着头,小声说:“我怕你多想……”
“我是会多想,”大哥看着她,认真地说,“但我更相信你,也相信我弟弟。就算真有什么事,关起门来,我们一家人自己解决。总比像现在这样,大家心里都长根刺,互相折磨要好。”
他的一番话,说得我们都无地自容。
是啊,我们总以为沉默是保护,是顾全大局,却忘了,家人之间,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冲突和矛盾,而是猜疑和隔阂。
一个本可以解释清楚的误会,因为我们各自的“为你好”,硬生生演变成了一场长达八年的内心酷刑。
大哥的腿,最终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他不能再干重活,走路也有些跛。我们家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我的肩上。
但我没有觉得累。
相反,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被搬开了,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每一个人。
我开始加倍地对大哥和嫂子好,也加倍地对陈念好,仿佛是要补偿这八年来我欠下的亲情。
陈念似乎忘记了那天晚上的事,或者说,孩子的心是最纯净的,当他感受到我毫无保留的善意和疼爱后,很快就重新接纳了我这个叔叔。他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着“叔叔”。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的光景在我的操持下,并没有因为大哥的倒下而变差,反而因为兄弟同心,变得更加和睦兴旺。
很多年后,陈念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他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工作,娶了一个漂亮又贤惠的城里姑娘。
他带着新婚妻子第一次回老家那天,家里摆了满满一桌酒席。
酒过三巡,大哥端着酒杯,走到我身边。他看着院子里正在和孩子们玩闹的陈念,眼睛里闪着光。
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眶发红,对我说:“阿默,这些年,多亏了你。”
我笑着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知道,大哥说的“多亏了你”,不仅仅是指我撑起了这个家,更是指当年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不顾一切地拉着板车,救回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而我也知道,嫂子当年那句让我痛苦了半辈子的话,虽然是一个愚蠢的谎言,但它背后所包含的,却是一个母亲在绝境中,对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亲人,最极致的信任。
那辆老旧的板车,早已被岁月腐蚀,静静地躺在老屋的角落里。但它承载过的那个夜晚,那些情感,那段曲折,却成了我们这个家最深刻的记忆。
它教会了我们,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没有秘密,而是在误会与隔阂面前,依然选择相信、沟通与包容。因为最终能支撑我们走过人生风雨的,永远是那份斩不断的血脉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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