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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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洲夜话:金门创县记
文 /林鸿东
夜渐深,天气有些闷热,莫非是台风又要来了。推开窗,让些许风吹进来。对面夜云低垂处,是金门的方向。书房吸顶灯下,我独自展读百年前金门旅新侨领黄安基率123位侨商泣血上书、请求立县的呈文。墨痕斑斑,犹闻涛声呜咽。这薄薄几页纸,承载着一座海岛的命运转折,更凝结着无数海外游子的乡愁。
一
民国初年的金门,正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
那时的海岛如一片秋叶,在时代的浪潮中飘零。当县丞被裁撤的消息传来,岛民们顿时哗然。那道来自北方的行政命令,像一把利刃,斩断了维系海岛秩序的最后一根缆绳。无人知晓,这座被人遗弃的战略孤岛,将要漂向何方。
最令岛民们难以接受的是,思明县竟只派了个科员来管理金门。这位科员坐在破旧的衙署里,面对的是六万多个惶惶不安的灵魂。盗贼却在暗处窃喜——他们知道,这片海域已成了无人看守的果园。在呈文中,我读到了侨商们如实陈述金门社会险境时的沉重字眼:“区区金门县丞一缺,亦并奉裁。命令朝颁,祸机夕启。山海盗贼,放胆跳梁,乡里强蛮,闻风逞暴。绅商士庶,人各自危,鹤唳风声,朝不保暮。”
岛民们坚决不认可这位思明县知事派遣的区区科员。“位权微末,万难抚驭”,呈文中这八个字道尽了岛民的无奈与不甘。金门,这个曾经孕育“无金不成银”传奇的宝岛,难道真要沦为政治的弃儿?
二
万里之外的新加坡,福建金门会馆内灯火通明。
会馆总理黄安基放下手中的家书,眉头紧锁。信上说,家乡附近海域,盗贼日益猖獗,本来金门由县丞理事,已出现“兼顾难周,捕治偶疏,匪盗觊觎,鱼肉洋客”的乱象,如今,县丞的裁撤,更是使金门管治雪上加霜。同在新加坡经商的陈芳岁推门而入,手持最新一期家乡报纸。两人相视无言,却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忧虑。
“不能再等了。”黄安基拍案而起。
于是,在那个闷热的南洋夜晚,一百二十三位侨商齐聚会馆。他们中有橡胶园主,有贸易商人,有街头小贩,但此刻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金门游子。
毛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乡愁化作一个个工整的楷书:“商等隶籍金门,经商海外,桑梓休戚,既各关怀,身家安危,尤深廑念。”
这不仅是请愿书,更是一封寄给故乡的情书。
三
细读呈文,可见侨商们用心之深。
论疆域,他们描绘了一个孤立海中的战略要地:“夫金门,一海国也,孤悬海岛,绝险天然,腹地要冲,南洋孔道。水陆辖地,凡四百余里。东临大海,远控台澎,北枕长江,近接晋惠……港澳四通,岛屿相错。”字里行间,侨商们充满了对家乡独特地理环境的自豪,同时也深深地忧愁:金门与厦门,同样为险要海岛,如同九龙江口的双子星,为何一个官衙林立,一个却沦为弃子?
论户口,六万三千余岛民散居一百八十乡的生存困境跃然纸上。想象一下:渔民遭遇海难时,家属要冒着风浪渡海求助;村民被劫,却要等风雨停罢才能报官。这其中的辛酸,岂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大员所能体会?
论经济,数字最是直观:岁入一万二千银元,支付县府开支绰绰有余。侨商们甚至算好了账:“除供简县经费外,尚有一半盈余。”这些在南洋摸爬滚打出来的生意人,试图用经济学的逻辑证明:金门养得起自己的政府。
最令人动容的是对民情的剖析。“民风素称纯厚,通海而后,渐趋浇漓。”十六个字,写尽了一个传统海岛在时代变革中的迷茫。盗匪横行,教育落后,警务废弛——金门需要的不仅是一个官府,更是一座文明的灯塔。
四
“圆颅方趾,谁非民国苍生?”
当这句话跃入眼帘时,我的心头一震,仿佛听见了百年前那声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质问。是啊,同样是民国子民,为何金门人就要低人一等,沦为无政府的渊薮,任由“盗贼鱼肉,强蛮凌夷”?这一百二十三位新加坡侨商用最朴素的道理,叩击着“共和幸福”二字的真义。
时至今日,从文献的表述中,我们仍然可以体会到当时金门人的痛苦心路。呈文甚至悲愤地指出,如果歧视金门人,不给金门人平等的国民权,“听金门变为荒岛,不设专官”,则金门人只能“各率妻孥,流离海外”。——没想到金门人争取创县时,竟然有着如此悲壮的背景。
更让人心酸的是,他们甚至做好了委屈退让的准备:“倘使国家政费万分无着……亦应仍旧设一县丞,尤须予以特权,厚其兵力。”即便在最坏的打算里,他们依然在为故乡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早在1913年,以林乃斌为首的金门乡绅就曾发起过两次争取立县的呈请,只是全部功败垂成。新加坡侨商界这份撰写于1914年的请愿书,最终漂洋过海,送到了当时民国政府的内务总长案头,并由内务部呈总统袁世凯。
我不知道袁世凯读到呈文时作何感想,但历史告诉我们:1915年1月1日,金门县正式成立。
五
首任金门知事左树燮踏上金门岛时,看见的是怎样一番景象?
据《福建巡按使许世英呈大总统文》记载,他接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赋税实际情况是“民国元年至今,每年仅征数百元”,原因是“人民之逃亡者半,由于花户之故绝者半”;教育只有一所破旧的小学;治安全靠几个老弱乡勇维持。
新县治的建立,就像在荒芜的土地上播下了种子。左树燮开始整顿税收、组建警备队、兴办学校。最让人振奋的是对实业的规划:“择荒废山地,劝谕居民开垦种植”、“组织织网公司,以期发达”。
这些措施看似平常,却让金门第一次有了现代县治的雏形。更妙的是交通规划——购置小火轮往来金厦,“日间搭载客货,夜间巡护海面”。这艘小火轮,成了连接金门与外界的重要纽带。
六
弹指一百一十年,人间已换。
今天,金门依然是县,却重新成为一座孤岛。夜色中的风狮爷依然守护着这片土地。那些曾经在呈文上签名的侨商后人,或许正在某个南洋城市的茶室里,听着祖辈讲述故乡的故事。
黄安基们可能不会想到,他们当年那份“冒死上书”的呈文,不仅改变了金门的命运,更书写了一段金门同胞爱国爱乡的佳话。未来,会不会还有新的黄安基们,基于爱国爱乡的热忱,为了孤岛与大陆的连接,为了金门县更好的未来,自发地提出新的建议?
正如约翰·多恩诗中所写:“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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