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半惊魂
民国七年,秋。
从镇江开往上海的夜班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黑龙,在苍茫的夜色中穿行。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哐当”声,催人入睡。三等车厢里,烟雾缭绕,气味混杂,贩夫走卒、小商小贩们海阔天空地闲聊,驱散着旅途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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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侦探沈墨言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闭目养神。他年约三十,面容清癯,鼻梁挺直,即便是在休息,眉宇间也似乎凝结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的助手,也是他昔日的老同学方远,则兴致勃勃地听着周围人的高谈阔论,时不时在本子上记上几笔,为他的小说积累素材。
“要说这江南地界,近来可真不太平,”一个胖商人吐着烟圈,“上月,苏州那桩‘画皮’案,听说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上海来的那位沈侦探给破的……”
方远听得入神,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的沈墨言。沈墨言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依旧闭着眼。
突然,毫无征兆地,沈墨言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在昏暗的车灯下,竟亮得惊人。他倏地坐直身体,侧耳倾听,双眉紧紧锁住。
“墨言,怎么了?”方远吓了一跳。
沈墨言没有回答,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低喝道:“不对!出事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尖锐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猛地爆发!火车剧烈地一震,伴随着巨大的惯性,车厢里顿时人仰马翻,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行李从架子上翻滚落下,杯盘狼藉。
“轧死人了!火车轧死人了!”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方远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心脏怦怦直跳,他看向沈墨言,只见对方面沉似水,已然起身。“走,下去看看。”
车外,秋夜的凉意扑面而来。车头方向,人影攒动,一片混乱。几名列车员提着昏黄的风灯,正大声维持着秩序。沈墨言和方远挤开人群,来到最前面。
惨白的灯光下,一幕惨状映入眼帘。铁轨旁,石子路上,躺着一具男子的尸体。更准确地说,是半具——头颅已被沉重的车轮彻底碾碎,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脖颈和以下的身躯。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藏青色夹袍,外面套着件做工考究的玄色缎面马褂,只是马褂最上面的那颗纽扣,古怪地扣在了第二个扣眼上。脚上是一双千层底布鞋,其中一只掉落在几步外的轨道旁。
司机是个脸色惨白的中年汉子,正哆哆嗦嗦地向闻讯赶来的列车长解释:“我……我好像听到一声‘啊’的叫声,就赶紧拉了紧急制动闸,可……可还是感觉轮子颠了一下……”
一名护路工提着风灯,战战兢兢地靠近尸体,摸索了片刻,从马褂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鳄鱼皮名片夹。他打开看了看,递给列车长:“长官,只有这个。”
列车长借着灯光念出声:“魏晓东。”名片很简洁,只有这个名字,没有头衔,没有地址。
“估计是附近哪个村的,晚上赶路没注意,被火车撞了。”列车长叹了口气,挥挥手,“先把尸体移到旁边,盖上布。等到了前方青云浦车站,再通知警察局和地方保甲来处置。”
众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搬运着那具无头的尸身。沈墨言的目光却如同鹰隼般,仔细扫视着现场——尸体躺卧的姿态、衣服的褶皱、那只孤零零的布鞋,以及铁轨和石子路上异常稀少的血迹。
回到车厢,火车重新启动,但气氛已截然不同,压抑而沉闷。方远心有余悸,低声道:“真惨啊……”
沈墨言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轻轻吐出一句:“可怜。”随即又陷入了沉默,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第二章:疑云初现
两日后,上海,《沪上新闻报》的社会版角落,刊登了一则简短的消息:
“本报讯,日前于沪宁线青云浦段发生一起火车撞人事故。经查,死者系寄居青云浦附近栖霞镇之北方人士魏晓东,借妻寓居该地仅两月有余。其妻魏柳氏闻讯后,已向警方请求免予验尸,自行备棺收殓。据乡邻反映,魏氏夫妇深居简出,素少与人往来,其此前经历及所操营生,皆不为外人所知。”
方远将报纸递给沈墨言:“墨言,你看,就是前几天那件事,报道出来了。”
沈墨言接过报纸,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眉头越皱越紧。他猛地将报纸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不对!方远,我们都被骗了!”沈墨言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那个魏晓东,根本就不是被火车意外撞死的!他是被人谋杀后,移尸到铁轨上的!”
“什么?”方远惊得差点跳起来,“谋杀?移尸?墨言,你……你当时又没仔细勘验,怎么能如此断定?”
“有些东西,一眼就够了。”沈墨言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语速快而清晰,“第一,尸体姿态过于平整。若真是被高速行驶的火车撞飞,必然是筋骨断折,翻滚扭曲,绝不可能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几乎平躺在石子堆上,连衣服都只是略显凌乱。这更像是被人摆放好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二,那只脱落的鞋子。如果是被撞时甩脱,鞋子飞出的方向和距离,以及鞋带(或鞋口)的状态,都会有特定痕迹。那只鞋的脱落方式,更像是被人硬生生拽下来,或者死后脚部僵硬,勉强穿上后不慎脱落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墨言目光锐利地看向方远,“血迹太少了!车轮碾过头颅,那是何等的惨状?按理说,轨道、枕木、石子,甚至附近的火车底盘,都应该溅满大量喷溅状血迹和组织液。可你回忆一下,当时我们看到的情况,除了尸体周围那一小片,其他地方几乎干干净净!这只能说明,死者是在别处被杀,血液大部分流在了凶案现场,然后才被移尸到铁轨上,伪装成车祸!”
方远听得目瞪口呆,细想之下,确实疑点重重。“那……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当时人多眼杂,警方和车务人员都定性为意外,我无凭无据,贸然提出疑点,只会打草惊蛇。”沈墨言沉声道,“现在看来,这背后恐怕藏着不小的阴谋。”
正说着,仆人通传,有客来访。
来人身穿藏蓝色哔叽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手提公文包,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他递上名片:“鄙人赵世昌,乃‘昌隆’人寿保险公司稽查科主任。冒昧来访,是有事想请沈侦探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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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座奉茶后,赵世昌开门见山:“听说二位前几日曾亲身经历青云浦路段的火车事故?死者名为魏晓东。”
沈墨言与方远交换了一个眼神:“确有此事。赵主任为何关心这个?”
赵世昌苦笑一下:“实不相瞒,这魏晓东于三个月前,在我公司投保了一份额度高达十万银元的人寿险。如今他突然死于车祸,按合同,我司需支付巨额赔款。公司高层对此事颇有疑虑,一则投保时间短,二则事故过于‘巧合’。因此,想委托沈侦探秘密调查一下,这魏晓东的死,是否真有‘隐情’?”他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语气刻意加重了几分。
方远一听,心中一动,这正是一个查明真相的好机会!他期待地看向沈墨言。
不料,沈墨言沉吟片刻,却婉言谢绝了:“赵主任,抱歉。近来手头尚有其他案子,恐怕抽不开身,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世昌又劝了几句,见沈墨言态度坚决,只得遗憾告辞。
赵世昌一走,方远便按捺不住:“墨言!多好的机会,既能查明魏晓东的真正死因,又能赚笔佣金,你怎么就推了呢?”
沈墨言冷笑一声:“昌隆保险公司?你可知道他们的风评?业内都说他们‘投保容易理赔难’,最擅长鸡蛋里挑骨头,找各种理由拒赔。他们请我们调查,根本不是追求真相,而是想找借口赖掉这笔赔款。我们若接了,岂不是成了他们坑害投保人家属的帮凶?”
他看了一眼方远,语气缓和下来:“不过,这个案子本身,确实勾起了我的兴趣。既然保险公司靠不住,那我们就自己查!路费住宿我包了,你去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出发去栖霞镇。”
方远闻言,顿时转嗔为喜。
第三章:栖霞镇探秘
青云浦是沪宁线上的一个小站,下车后,还需走三四里旱路才能到栖霞镇。镇子不大,依水而建,青石板路湿滑,两旁是白墙黛瓦的江南民居,显得古朴而宁静。
因镇中并无像样的客栈,沈墨言和方远便在镇口一家名为“悦来”的旅店住下。旅店老板姓钱,五十来岁,身材干瘦,眼珠灵活,一看就是个善于察言观色、消息灵通之人。见沈墨言二人气度不凡,又是从上海来的,格外热情。
晚饭后,沈墨言借故与钱老板闲聊,递上一支“老刀牌”香烟,渐渐将话题引到了镇上的新鲜事上。
钱老板吸了口烟,压低声音道:“要说最近镇上最大的事,就是前几天火车撞死那个魏晓东了!啧啧,真是人生无常啊。”
“哦?听说他是北方来的,在镇上没什么熟人?”沈墨言故作随意地问。
“可不是嘛!”钱老板来了谈兴,“两个多月前,他带着个年轻‘相公’模样的伙伴,就住在我这店里。说是来寻亲访友,可也没见他们怎么出门。怪就怪在,住了七八天,有一天晚上两人一起出去,回来时就只剩魏晓东和一个年轻姑娘了!那‘相公’再也不见了踪影。魏晓东还特意嘱咐我,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从来没那个人。”
方远心中一动,与沈墨言对视一眼。
钱老板继续道:“更邪乎的是,没过几天,镇外五里荡的芦苇丛里,就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年纪轻轻的,脸都泡肿了,官府查了几天也没个头绪,最后草草埋了。我琢磨着……”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乎细不可闻,“那男尸,八成就是那个不见了的‘相公’!那姑娘,说不定就是那‘相公’的相好!这魏晓东,怕是干了杀人夺妻的勾当!”
“竟有这种事?”沈墨言面露惊讶,“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搬到镇西头,租了柳寡妇家的房子住。那柳寡妇,男人死得早,带着个小叔子过活,也挺不容易。谁成想,这魏晓东住进去才俩月,就遭了横祸。有人说啊,这是报应!”
回到客房,方远兴奋地说:“墨言!钱老板说的,和上海流传的‘十二金钗’骗保党手法很像啊!用女色引诱男子投保,然后下手谋害,骗取保费!那个跟魏晓东在一起的女子,极为可疑!”
沈墨言却显得颇为冷静:“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杀人夺妻,骗保谋财,听起来合理,但细节经不起推敲。若那女子是‘十二金钗’党羽,为何在害死‘相公’后,不立刻对魏晓东下手,反而要等上两个月?而且,魏晓东若真是同谋,为何自己也被害?内讧?灭口?逻辑上有些混乱。”
他顿了顿:“况且,钱老板之言,多系猜测,不可尽信。明日我们分头行动,我去拜访本地警长,你再去镇上茶馆酒肆听听风声。记住,多看多听,少说。”
第四章:警局暗线
栖霞镇警察所的周警长,是个四十多岁、面带风霜的老警察。他早闻沈墨言大名,得知他来意(沈墨言只说是受朋友之托,了解魏晓东案情况),十分客气,将所知情况和盘托出。
“沈侦探,不瞒您说,这案子表面看就是意外。我们查了,魏晓东平日不怎么和镇民来往,但去过几次镇上的小学,还送给校长一本他自己写的书,叫什么《新国民浅议》。他有些书信往来,多是和上海的一些书局、报社。据他妻子柳氏说,魏晓东三天前说要去无锡拜访友人,傍晚出门赶火车,估计是心急,没注意,才出了事。”
“哦?可曾查验尸体和遗物?”沈墨言问。
“尸体……头部损毁,无法辨认。根据衣着和随身物品确认的身份。遗物嘛,”周警长翻看记录,“柳氏说,魏晓东出门时带了两块大洋和一块瑞士怀表。但我们检查时,身上并没有这些财物,只有那个名片夹还在。估计是慌乱中遗落,或者……被某些不肖之徒顺手牵羊了。”他暗示可能被当时围观的人捡走了。
“现场可有其他发现?”
“除了尸体和那只鞋,没什么特别的了。”周警长想了想,补充道,“哦,对了,有个护路工在距离尸体十几丈远的草丛里,捡到了半张烧剩下的戏票,好像是上海‘天蟾舞台’的,我们也没太当回事。”
沈墨言默默记下,又道:“能否告知魏晓东租住处的具体地址?”
“镇西头,柳家巷,独门小院,房东是柳林氏。她小叔子柳二,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平日不在家。”周警长爽快地写了地址。
离开警局,沈墨言与方远汇合。方远在茶馆也听到些零碎信息,与钱老板所言大同小异,但对柳氏的描述多是“模样俊俏”、“不太爱说话”、“看着挺可怜”。
沈墨言综合各方信息,心中已有计较。警方显然未考虑他杀,他也不想过早暴露怀疑。
第五章:柳家巷访美
柳家巷果然僻静。一座小小的院落,粉墙有些斑驳,黑漆木门紧闭。
沈墨言上前叩响门环。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素净苍白的脸。正是资料中描述的魏柳氏。她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穿着一身素色夹袍,虽不施脂粉,却眉目如画,自带一股我见犹怜的柔弱气质。只是此刻,她眼圈微红,面带倦容,更添几分凄楚。
“你们找谁?”声音清冷,带着戒备。
“可是魏夫人?”沈墨言微微欠身,语气温和,“鄙姓墨,这位是方先生。我们是昌隆保险公司无锡分理处的,受上海总公司委托,前来探望夫人,并就理赔事宜进行接洽。”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并未立刻开门。
这时,院内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柳姑娘,谁来了呀?”说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走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门外。
柳氏低声道:“是保险公司的人。”
老妇人(想必就是房东柳林氏)闻言,连忙打开门:“哎呀,是保险公司的大先生啊!快请进,快请进!柳姑娘正为这事发愁呢,她一个妇道人家,去上海那么大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家二小子又不知野到哪里去了,指望不上。我这老骨头也出不了远门……”
沈墨言和方远顺势走进院子。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正面一间客堂,东西各一间厢房。客堂布置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靠墙的条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和一摞书籍。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幅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穿着新式学生装的青年男女,男的清秀儒雅,女的正是眼前的柳氏,两人依偎在一起,笑容灿烂。
方远注意到,柳氏的目光在掠过照片时,流露出深切的悲伤与……一丝决绝?她手边放着一个半开的藤箱,里面似乎正在收拾衣物。
“魏夫人节哀。”沈墨言道,“总公司考虑到夫人独自料理后事,舟车劳顿,特派我等前来,一是表示慰问,二来,若夫人不介意,我们可以陪同夫人前往上海,协助办理理赔手续,也省去夫人许多周折。”
“不必了。”柳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语气生硬,“多谢好意。我……我一个人可以处理。”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放缓语气补充道,“等我处理完亡夫后事,自会去上海。”
柳林氏在一旁插嘴:“哎呀,柳姑娘,有两位先生陪着多好,安全又省心……”
“真的不用了!”柳氏打断她,语气坚决,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沈墨言见状,也不强求,又客气了几句,便和方远告辞出来。
离开柳家巷一段距离,方远忍不住道:“墨言,她反应很奇怪!好像很怕我们去上海似的。而且,她似乎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沈墨言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她不是怕去上海,是怕有人跟着她去上海。方远,你立刻回悦来旅店,收拾我们两人的行李,然后去车站,买最近一班回上海的车票,最好是下午一点左右那趟。我再去镇上转转,随后与你会合。”
“我们这就回上海?案子不查了?”方远不解。
“查?快要破了!”沈墨言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快去!”
第六章:螳螂与黄雀
方远依言回到旅店,结清账目,收拾好行李,赶到青云浦车站,买好了两张下午一点十分开往上海的二等车票。他在候车室坐立不安地等待着,脑子里不断回放着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试图理清头绪。柳氏的反应,照片,收拾的行李,烧焦的戏票,消失的财物……线索纷乱,却似乎总缺了最关键的一环。
将近十一点,沈墨言才匆匆赶到车站,神色却不似之前那般轻松,反而带着一丝凝重。
“怎么了?有什么变故?”方远急忙问。
“大体脉络已经清晰,但要想定案,还需找到最关键的证据——那个‘消失’的人。”沈墨言低声道,“我改变计划了。你一个人先乘这班车回上海。”
“我一个人?那你呢?”
“我坐下一班车。”沈墨言目光扫视着候车室熙攘的人群,“记住,回到上海后,直接回寓所。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保持镇定。”
方远满腹疑团,但见沈墨言神色严肃,知道问也无用,只好点头答应。
一点十分,火车准时进站。方远独自登上列车,找到座位,心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火车开动,窗外的田野、村庄缓缓后退。他努力回想整个案件,从火车上的惊魂一刻,到栖霞镇的种种探访,再到柳氏那戒备而决绝的眼神……那个“相公”是谁?魏晓东到底是不是真名?柳氏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真正的魏晓东(或者说照片上那个男人)现在又在何处?
思绪纷乱如麻,直到火车抵达上海北站,他仍未理出头绪。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叫了一辆黄包车,径直返回位于法租界爱文路的侦探事务所。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来到事务所门外,方远却惊讶地发现,二楼办公室的窗户里,竟然透出了明亮的灯光!
他们外出期间,仆人福伯通常只在白天打扫,晚上绝不会进入办公室,更不会开灯。
方远心中一紧,难道是进了贼?他屏住呼吸,轻轻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灯光从门缝里流淌出来。
他猛地推开门!
只见沈墨言正安然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面,好整以暇地品着一杯咖啡,仿佛从未离开过上海。
“墨言!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方远惊得目瞪口呆。
沈墨言放下咖啡杯,微微一笑,抬腕看了看手表:“你的黄包车可真慢。我坐的也是你那班火车,比你早到了六分半钟。”
“你和我一班车?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坐在头等车厢。”沈墨言悠然道,“而且,不止我,那个我们一直在找的‘凶手’,也和我一起来了。”
“凶手?抓到了?在哪里?”方远又惊又喜,急忙四下张望。
“就在隔壁会客室‘休息’呢。”沈墨言按了一下桌上的电铃。
片刻,福伯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身材高挑瘦削,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脸上虽然满是疲惫与风尘之色,但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此刻虽带着不安,却依然能看出原本的明亮与聪慧。
方远觉得此人极为面熟,猛地,他想起了柳家巷客堂墙上的那张照片!失声叫道:“你……你是魏晓东?!”
那青年苦笑一下,看向沈墨言。
沈墨言点点头,开口道:“方远,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宋梓文,宋先生。他在栖霞镇化名魏晓东。而死在铁轨上的那位,是他的房东,柳林氏的小叔子——柳二。”
第七章:真相大白
宋梓文,或者说“魏晓东”,在沈墨言的鼓励下,开始讲述他的经历,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我本是北平高等师范学堂的学生,因不满家族安排的婚姻,与自幼相识、志同道合的表妹柳素心(即柳氏)私奔南下。为了路上方便,素心剪短头发,女扮男装,化名周彦,我们假称表兄弟。到了栖霞镇,暂时住在悦来旅店,本想寻个安身之所,再从长计议。”
“我们租下柳家的房子后,素心便恢复了女儿身。我本想凭学识在镇上小学谋个教职,或者向上海的书局投稿卖文为生,却屡屡碰壁,生活日渐窘迫。那房东柳二,是个泼皮无赖,见素心貌美,又知我们举目无亲,便时常借故骚扰,言语间多有不轨。我们不堪其扰,决定离开。我想起一位在无锡办报的同窗,便想去投奔他。”
“三天前的傍晚,我独自出门,准备去青云浦赶火车。行至镇外那片竹林附近时,天已擦黑。突然,柳二从竹林里跳了出来,手持一根粗硬的木棍,恶狠狠地说要我识相,把素心留下,否则就要我的命!我与他理论,他竟挥棍便打!我肩头挨了一下,剧痛难忍。求生本能下,我与他扭打在一起。我虽体弱,但情急之下也爆发出力气,死死抓住木棍与他争夺。纠缠中,不知怎么木棍猛地脱手,向后反弹,正好重重砸在他的额角上!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我上前一看,他……他头骨破裂,已经没气了!”
宋梓文说到这里,身体微微颤抖,眼中充满恐惧。
“我当时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杀了人,是要偿命的!而且柳二虽可恶,罪不至死……我慌乱中,趁着夜色跑回家,将事情告诉了素心。我们俩抱头痛哭,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们想到了我投保的人寿险。如果能让人以为死的是我,不仅能摆脱‘杀人’的罪名,素心还能得到一笔保费,日后生活有个依靠……于是,我们铤而走险。趁夜将柳二的尸体搬到铁轨旁,给他换上了我的衣服(衣服有些不合身,扣子也扣错了),故意弄掉一只鞋,制造被火车撞死的假象。又把他身上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以及我随身带的银元和怀表都收走,只留下那个印着‘魏晓东’名字的名片夹……”
“事后,素心按计划去警局请求免验,迅速下葬,以免夜长梦多。我们打算等风头稍过,她就去上海领取保费,然后我们便远走高飞。没想到……没想到还是被沈侦探识破了。”
宋梓文讲述完毕,颓然地低下头。
方远听得心潮起伏,原来如此!竟是这样一个阴差阳错、情急之下的悲剧!
沈墨言开口道:“柳二品行不端,意图不轨,动手在先,其死属咎由自取,虽系误杀,但宋先生情有可原。然而,你们移尸铁轨,骗取保费,却是触犯了法律。尤其是手法,漏洞实在太多。”
“请沈先生指教。”宋梓文低声道。
“第一,体型差异。柳二体格粗壮,你身形瘦削,你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必然不合身,细看便能看出。第二,鞋履。你们勉强将你的布鞋套在柳二脚上,但人死后脚部僵硬,鞋子很难穿妥帖,剧烈搬动下极易脱落,现场那只鞋的脱落状态就很说明问题。第三,也是最大的破绽——血迹。尸体被碾碎头部,现场血迹却少得反常,稍有经验的仵作或侦探,都能看出是移尸所致。”
沈墨言继续道:“我在现场初看时便觉疑惑,后来在柳家看到照片,发现‘魏晓东’(也就是你)本人如此清瘦,与尸体体格明显不符,便基本确定了移花接木的计策。我故意试探柳夫人,说要陪她去上海领赔款,她坚决拒绝,我便猜到,真正的‘魏晓东’——你,一定就藏在附近,你们约定好等她领到钱就一同离开,自然不愿有外人跟随。”
“我让方远先回上海,自己则暗中跟踪柳夫人。果然,她下午便提着箱子出门,在镇外与你会合,一同赶往青云浦车站,登上了回上海的火车。我在头等车厢找到你们,将你‘请’了过来。至于柳夫人,我请列车长安排她在另一间包厢休息,暂时由女乘务员照料。”
方远这才恍然大悟,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你让我先走,是为了麻痹他们,自己好暗中跟踪!妙啊!”
尾声
案件至此真相大白。
考虑到柳二行凶在先,宋梓文误杀属自卫过当,且其情可悯,加之昌隆保险公司确有借故拒赔之嫌,沈墨言并未将宋梓文移交警方。他出面与昌隆公司斡旋,最终公司支付了部分保费,但远未达到十万之数。
沈墨言又说服宋梓文和柳素心,从所得保费中取出一部分,匿名寄给了柳林的氏,算作是对柳二之死的一点补偿,也了解这桩因果。
数日后,宋梓文和柳素心离开了上海,据说去了南方,寻找新的开始。临行前,他们特意向沈墨言道谢,感谢他在法律与人情之间,为他们寻得了一条生路。
事务所里,沈墨言望着窗外上海滩的滚滚红尘,对方远说:“乱世之中,人心如同迷雾。真相往往隐藏在层层叠叠的谎言与无奈之下。我们探寻真相,不仅是为了惩罚罪恶,有时,也是为了给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人,寻一丝微光。”
方远深以为然,拿起笔,开始记录这个名为《雾锁列车》的故事。他知道,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里,新的谜题,很快又会找上门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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