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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是大学老师,三叔是医生,去年他俩千里迢迢把老家的房子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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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陈驰,今年三十,在省城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混日子。

我们家,往上数两代,都是泥腿子。

我爷那辈,兄弟三个,我爷是老大。

到了我爸这辈,也是兄弟三个。我爸,陈建国,老大,留在了老家,守着几亩薄田和我奶奶。

我二叔,陈建文,靠着一股狠劲考出去,成了大学老师,中文系的副教授,张口闭口就是文脉、乡愁。

我三叔,陈建武,脑子活,恢复高考第二年就考上了医学院,现在是市人民医院的主任医师,一把刀,救人无数,也给自己挣下了偌大家业。

去年,我这两个出人头地的叔叔,干了件大事。

他俩,一个从省城,一个从市里,千里迢迢,汇集了毕生积蓄的一部分,回老家,把我家的老宅子推了,盖了栋三层楼的白色小洋房。

这房子,成了我们那个小村庄的新地标。

今年过年,我开车从省城回去,车子刚拐进村口,那栋扎眼的白色建筑就撞进了我的视线。

平整的院墙,光洁的瓷砖,巨大的落地窗,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和瓦房中间,像个穿着晚礼服参加村头流水席的城里人。

突兀,且骄傲。

车停在门口,我爸正蹲在院门口抽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爸。”

他抬起眼皮,嗯了一声,烟雾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喷出来,像是叹了口绵长的气。

“回来了。”

“二叔三叔呢?”

“楼上,正为开哪个灯省电吵架呢。”我爸把烟头在地上摁灭,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走进院子,水泥地平整得能溜冰。院子一角,我二叔规划的“拙政园一隅”还没开春,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里抖。三叔坚持要装的室外感应水龙头,被冻住了,包着厚厚的棉布,像个打着石膏的伤员。

推开那扇据说是“意式极简风”的厚重防盗门,一股混合着地暖燥热和新家具甲醛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小驰回来了!”

三叔穿着一身羊绒家居服,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个遥控器。他永远那么精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不出已经快六十了。

“三叔。”

“快看,三叔给你装的这个,智能家居,全屋语音控制。”他献宝似的按了一下遥-控器,客厅的水晶大吊灯“唰”地一下亮了,光线刺得我眼睛发疼。

“小雅小雅,关闭客厅灯。”

灯没反应。

“小雅!关闭客厅灯!”三叔提高了音量,带上了命令的口吻,像在手术室里指挥护士。

灯,依然亮着。

二叔的声音从二楼飘下来,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慢条斯理的嘲讽:“建武,我跟你说了,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在老家水土不服。你非不听,网络信号不好,它就是个摆设。还不如我提议的,装个复古的雕花木灯,多有韵味。”

“韵味能当饭吃?你那套审美早就过时了!现在是智能时代!信号不好是暂时的,等村里5G基站建起来就好了!”三叔仰着头冲楼上喊。

“等?等到什么时候?等你那智能马桶都生锈了?”

“陈建文你什么意思?我装智能马桶是为了谁?为了妈!妈年纪大了,冬天上厕所冷,这个带加热、冲洗、烘干,对老年人多好!”

“好?你问问妈会用吗?她连个电视遥控器都摁不明白!上次她老人家想冲水,差点按了报警按钮!”

我听着他俩的争吵,觉得有些恍惚。

这对话,从去年房子动工开始,就以各种形式,在我家的各种微信群里,电话里,以及他们偶尔回来的饭桌上,上演了无数遍。

一个讲情怀,一个讲科学。

一个要“梦回故里”,一个要“安享晚年”。

他俩像两个武林高手,在“如何孝顺”这个华山之巅,用各自的独门绝技,打得难分难解。

而最终的产物,就是这栋充满了矛盾和割裂的房子。

我奶奶,这场“孝心之战”的核心人物,正一个人坐在巨大的红木沙发上,看着电视。

电视开着,放的是她最爱看的《乡村爱情》,但她的眼神是涣散的,根本没聚焦。

这沙发,是二叔托人从福建仙游定做的,一套下来十几万,他说,要有书香门第的样子。

可奶奶坐上去,脚都够不着地,背后要垫三四个枕头。

“奶奶。”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沙发又宽又深,我俩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驰驰回来啦。”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来拉我,掌心干燥温暖。

“哎,回来了。”

“你爸呢?”

“门口抽烟呢。”

“唉,”她叹了口气,“你爸心里不舒坦。”

我当然知道我爸心里不舒坦。

这房子,从设计图纸,到一砖一瓦,花的都是二叔和三叔的钱。我爸一分钱没出,一句话也插不上。

他像个监工,或者说,像个被架空的傀儡。

两个弟弟在电话里指点江山,他负责在工地上跑腿、受气、跟施工队吵架。

施工队说图纸有问题,他打电话给三叔,三叔说:“按图施工,他们懂个屁,都是些游击队,不专业。”

二叔要的那个中式月亮门,泥瓦匠砌出来,歪歪扭扭,二叔在视频里一看,气得差点犯了高血压,勒令砸了重来。

砸,是我爸去跟工人说的。

钱,是二叔三叔出的。

人情,是我爸欠下的。

去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爸在工地上守着,黑了两个色号,瘦了十几斤。

有一次我打电话回来,他正在电话那头跟人吵架,为了地砖的缝隙大了零点五毫米。

那是三叔的要求。三叔说,他是医生,有强迫症,见不得差错。

我爸对着电话吼:“你来!你自个儿拿个尺子来量!我眼睛都快看瞎了!”

吼完,他挂了电话,半天没说话,我在这头,只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

我知道,他累的不是身体,是心。

这栋房子,像一座丰碑,刻着两个弟弟的成功和孝顺,也刻着他这个长子的无能和落魄。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那张能坐十六个人的巨大圆桌吃饭。

桌子也是二叔选的,他说,要有大家族团圆的气派。

可桌上,只有我们五个人。奶奶,我爸,我,还有两个加起来一百二十岁的叔叔。

桌子太大,显得我们几个人格外孤单。夹个菜都要站起来。

“来,妈,尝尝这个东星斑,我特意托人从广东空运回来的。”三叔夹了一大块鱼肉,放进奶奶碗里。

奶奶看着那块雪白的鱼肉,有点无措:“这……这鱼没见过,刺多不多?”

“放心吧妈,这鱼贵得很,刺少肉嫩,最适合老年人。”三...叔一脸的骄傲。

二叔在旁边呷了口酒,慢悠悠地说:“建武,你就是喜欢搞这些形式主义。妈在老家一辈子,吃惯了河里的鲫鱼、昂刺鱼。你弄这些海里的东西,她吃不惯,也未必消化得了。”

三叔的脸沉了下来:“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形式主义?我是医生,我考虑的是营养,是蛋白质。再说,让妈尝尝鲜,享受一下现代生活的便利,有错吗?难道让她一辈子就吃那些带土腥味的河鱼?”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孝顺,要顺着老人的心意,而不是把我们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她。”二叔放下酒杯,开始了他的“文化讲座”。

“老家的味道,是一种记忆,是一种情感的慰藉。你让她吃着陌生的鱼,住着陌生的房子,用着陌生的马桶,她心里能舒坦吗?我们盖这个房子,初衷是什么?是寻根!是让这个家,在我们这一代手里,重新焕发生机。你看看你弄的这些,不锈钢扶手,智能开关,整个一疗养院风格,哪里还有半点家的味道?”

“寻根?寻根能当饭吃?陈建文,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一年回来几天?我一年回来几天?这房子主要是谁住?是妈!是大哥!我考虑的是安全,是便利!你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木头窗户,一到雨天就得变形!你那个劳什子月亮门,晚上黑灯瞎火的,妈起夜万一绊倒了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吗?”三-叔越说越激动,筷子都快敲到盘子上了。

我爸埋着头,一言不发,就是喝酒,一杯接一杯。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滑稽。

一个要把它建成“精神故园”,一个要把它建成“养老中心”。

他们谁都没有问过我爸,这个真正要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人,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

他们也忘了问奶奶,她是不是真的想离开那个住了六十多年,漏风漏雨,但充满了熟悉气味的老屋。

那场争吵,最后被奶奶一声咳嗽打断了。

“别吵了……都多大的人了……”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分量,“房子……盖好了,挺好。你们……有心了。”

她颤巍巍地夹起那块东星斑,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然后说:“好吃,好吃。”

二叔和三叔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我知道,奶奶不是觉得好吃,她只是不想让儿子们难过。

就像她明明用不惯那个智能马桶,却还是会跟邻居夸,说老三孝顺,装的马桶冬天坐上去屁股都是热的。

她也明明觉得这大房子空得吓人,晚上睡觉都听得见回声,却还是会跟亲戚说,老二有本事,盖的房子跟画里一样。

她用她的方式,去弥合两个儿子用“孝顺”砸出来的裂缝。

吃完饭,我爸喝多了,靠在椅子上,眼神迷离。

二叔和三叔还在为明天是去县里逛公园,还是在家陪妈打麻将而进行新一轮的辩论。

我扶我爸回房间。

他的房间在一楼,是三叔特意安排的,说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方便。

房间很大,有一张一米八的床,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衣柜,还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比我爸妈以前那间加起来还大。

我把他扶到床上,他却摆摆手,挣扎着坐起来。

“驰驰,去,把我床底下那个箱子拿出来。”

我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落了灰的木箱子。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老旧的东西。一本发黄的相册,几封信,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他把那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砖。

一块青灰色的,带着残破边角的旧砖头。

“爸,这是……”

“老屋的砖。”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块砖,像是抚摸情人的脸。

“那天……拆老屋,我偷偷捡回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含混,但很清晰。

“你二叔三叔,都出息了。他们忘了,我们小时候,这老屋,是怎么一回事。”

“那年下大雪,屋顶被压塌了一个角,你爷爷带着我们哥仨,连夜爬上去修。你三叔那会儿才七八岁,冻得直哭,你二叔就抱着他,在下面给他哈气。”

“还有一年发大水,水都淹到床边了。你奶奶把我们三个弄到桌子上,她跟-你爷爷,就在水里泡了一宿。”

“这房子,是漏,是破,是小……可它,是拿命换来的家啊。”

“现在,推了。盖了个新的。”

他拿起那块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没了……那个味儿,没了。”

“你二叔说,这叫旧貌换新颜。你三叔说,这叫生活品质提升。”

“狗屁。”

他突然骂了一句,把那块砖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盖的,不是家。”

“是脸面。”

“是他陈建文教授的脸面,是他陈建武主任的脸面。”

“他们是盖给外人看的,盖给村里人看的。你看,我陈建文,我陈建武,在外面混得再好,也没忘本。”

“可本是什么?”

“本是这块砖头吗?不是。”

“本是人啊。”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驰驰,你爸没本事。守着你奶奶,守着这几亩地,一辈子没出息。”

“我没给你叔叔们长脸。”

“所以,他们要用这栋房子,把我的脸,也一起修一修,补一补。”

那天晚上,我爸抱着那块砖,就那么和衣睡着了。

我给他盖上被子,走出房间。

客厅里,二叔和三叔的争论已经结束了。

二叔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漆黑的院子,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吟诗。

三叔则拿着手机,在跟医院的下属交代工作,语气不容置疑。

他们是那么的成功,那么的精英,那么的……不像我爸的兄弟。

第二天,大年初一。

按照村里的习俗,要去祖坟上香。

二叔一大早就起来了,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式盘扣棉袄,他说,这是对先人的敬畏。

三叔也换了身衣服,深灰色的冲锋衣,他说,山路不好走,要穿得专业一点,防止摔倒。

我爸,还是那件穿了好几年的旧夹克,默默地在准备祭品。

去祖坟的路,要穿过半个村子。

一路上,不断有村民跟我们打招呼。

“建国,带你两个大老板弟弟上坟去啊?”

“建文教授,建武主任,回来过年啦!”

“哎哟,你们家那新房子,盖得可真气派,跟皇宫一样!”

二叔和三叔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回应。

“哪里哪里,就是给老娘盖个养老的房子。”

“常回家看看嘛,不能忘本。”

我走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我爸说得对。

这栋房子,就是他俩的一张巨大的名片,上面用钢筋水泥写着:衣锦还乡。

到了祖坟,烧纸,磕头。

二叔跪在坟前,开始了他的“祭文”。

从陈家的起源,说到爷爷的勤劳,再说到他们这一辈的奋斗,最后展望了一下我们下一辈的未来。引经据典,声情并茂,像是在上公开课。

三叔则在一旁,仔细检查坟头的土有没有松动,旁边的树会不会有安全隐患。他还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说要记录一下坐标,以后可以用导航,免得找不到了。

我爸什么也没说,就是跪在那里,一个劲地烧纸,把火拨得很旺,烟熏得他眼泪都流下来了。

我不知道,那眼泪,有多少是烟熏的,又有多少,是憋在心里的。

回来的路上,出事了。

村西头的王婶,被她儿子用摩托车带着,估计是路滑,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沟里。

我们正好路过。

三叔二话不说,冲了下去。

他撩开王婶的裤腿,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开放性骨折,胫骨断端都戳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撕开自己冲锋衣的内胆,找了两根粗壮的树枝,用布条飞快地做了一个简易的夹板,把王婶的腿固定住。

他的动作,冷静,专业,果断。

那一刻,他不是那个跟我二叔争论不休的“陈建武”,他是一个医生。

“快,打120!不,别打了,县城的救护车开到这儿得四十分钟,人就耽误了。小驰,开车!送县医院!”他冲我喊。

我赶紧跑回去开车。

二叔也反应过来,帮忙疏散围观的村民,维持秩序。

我爸,则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疼得直哼哼的王婶身上。

那一刻,我们一家人,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在医院,三叔直接把人送进了急诊,刷自己的脸,找了最好的骨科医生。

手术很顺利。

王婶的儿子,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拉着三叔的手,激动得快要跪下了。

“建武哥,不,陈主任,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我妈这条腿就废了!”

三叔摆摆手,恢复了他那种精英的派头:“没事,举手之劳。回头注意护理,别感染了。”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车里,一路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二叔突然开口了。

“建武,你今天……挺厉害。”

三叔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是说真的。”二叔说,“术业有专攻,在你那个领域,我不如你。”

“哥,你也是。”三叔的声音有点闷,“你跟村里人打交道,安抚家属,比我强。我就会看病,不会看人。”

我爸在副驾驶,突然笑了。

“你们俩,总算说了句人话。”

那天晚上,年夜饭的桌上,气氛好了很多。

二叔和三叔没再吵架。

他们开始聊小时候的事。

聊偷邻居家的红薯被狗追。

聊夏天一起去河里摸鱼。

聊我爸是如何替他俩打架,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揍。

说着说着,两个快六十岁的男人,眼圈都红了。

我爸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他的嘴角,一直是上扬的。

奶奶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吃完饭,三叔从他那个塞满了各种保健品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个血压计,给我爸量血压。

“有点高,180。大哥,你得吃药了。”三叔的语气,是命令,也是关心。

“我这身体,好着呢。”我爸嘴硬。

“好什么好!你这是拿命开玩笑!从明天开始,降压药给我按时吃!我给你买好了!”三叔不容分说。

二叔则从他的书房里,抱出来一摞书。

“大哥,这是我给你挑的。一些历史的,一些养生的。你别老是抽烟喝酒,闲下来,看看书,养养性子。”

我爸看着那堆药和那摞书,愣了半天,最后骂了一句:“两个兔崽子。”

但他没拒绝。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有点明白了。

他们也许不懂得如何正确地表达“爱”,但那份“爱”,是真的。

二叔的情怀,三叔的科学,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那背后,是他俩用自己的方式,在笨拙地对我爸和奶奶好。

他们想把他们在城里拥有的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搬回这个家。

只是他们忘了,这个家,需要的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合适的。

就像那栋房子。

它豪华,现代,气派。

但它没有记忆。

它是一个崭新的容器,却装不进我们家几十年的旧时光。

过完年,我要回省城了。

临走前,我爸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布包。

打开一看,是那块老屋的砖。

“爸,你这是干嘛?”

“你把它带走。”他说。

“带到省城去?”我有点懵。

“嗯。”他点点头,看着那栋白色的洋房,眼神复杂。

“这新房子,是你二叔三叔的念想。”

“这块旧砖头,是我的念想。”

“你们年轻人,都要往外飞。飞得越高越远越好。”

“但飞得再远,也得知道,根在哪儿。”

“你把这块砖,放在你住的地方。想家了,就看一看。别像你那两个叔叔,把家盖得跟庙一样,一年到头,就回来上炷香。”

我拿着那块沉甸甸的砖,突然明白了。

我爸不是在怨恨,他是在提醒。

提醒我,也提醒他自己。

家,不是一栋房子。

家,是房子里的人,是那些琐碎的,争吵的,温暖的,无可替代的日常。

我开车上高速的时候,接到了三叔的电话。

“小驰,跟你爸说,我给他买的那个制氧机,让他晚上睡觉的时候用上,对心脏好。”

“知道了,三叔。”

挂了电话,二叔的微信进来了。

是一篇文章的链接,标题是《论乡土中国的文化重建》。

下面附了一句话:有空看看,对你们年轻人有好处。

我笑了。

他俩,还是老样子。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栋白色的房子,依然矗立在村口。

它可能永远也无法成为我爸心里那个“家”。

但它成了一个新的起点。

一个让我们一家人,重新学习如何去爱,如何去沟通的起点。

我把那块砖,放在了我出租屋的窗台上。

阳光照在上面,我仿佛能闻到,老屋里,奶奶做的饭菜香,和我爸的旱烟味。

那味道,就叫“家”。

过完年回到省城,生活又恢复了按部就班的乏味。

直到五一假期,我爸打来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兴奋。

“驰驰,你三叔……又折腾上了。”

“他又怎么了?”我的心提了一下。

“他找人来,要把院子里的水泥地全敲了。”

“敲了?干嘛?”

“说是……要铺什么防滑渗水砖,底下还要埋什么水循环系统,说是要搞个‘海绵庭院’。”

我能想象出我爸说这话时,那种既无奈又觉得荒唐的表情。

“他说,水泥地,夏天吸热,冬天结冰,对老年人走路不安全。他查了最新的科学研究,这种海绵庭院,冬暖夏凉,还能收集雨水,环保。”

“那二叔呢?他同意了?”我知道,这种大动干戈的事,没有二叔的“文化审批”是过不去的。

“你二叔……他当然不同意。”我爸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你二叔说,院子,就该是土地。他说要‘接地气’,要种菜,种花,恢复田园风光。”

“那……最后呢?”

“最后,你奶奶发话了。”

“奶奶说什么了?”

“你奶奶说,地,敲了,就敲了吧。她就一个要求,给她留一小块地。”

“留块地干嘛?”

“种点葱,种点蒜,再种几棵辣椒。她说,自己种的,吃着香。”

于是,我们家那平整得能开卡丁车的水泥院子,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学术辩论”和奶奶的“一锤定音”后,被敲了个稀巴烂。

三叔从市里请来了专业的施工队,二叔则戴着老花镜,拿着一本《园林设计考》,在旁边指指点点,一会儿说这个假山叠石没有宋人风骨,一会儿说那个排水沟的走向破坏了风水。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施工队的工头有经验,两边和稀泥。

“陈教授,您看,这石头咱们这么摆,既符合您说的‘藏’与‘露’的辩证关系,也方便咱们陈主任后期安装感应地灯,保证夜间安全。”

“陈主任,您这循环水泵,咱们稍微挪个位置,正好能给陈教授规划的那个荷花池供水,一举两得。”

我爸在电话里跟我学这些,笑得前仰后合。

他说,他现在每天最爱干的事,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廊檐下,看他那两个弟弟,一个指点江山,一个挥斥方遒。

“跟看大戏一样。”他说。

我突然觉得,那栋曾经让我感到压抑和冰冷的房子,好像开始有了点烟火气。

夏天,我休了年假,回了趟家。

车开到村口,我几乎没认出自己家。

院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是二叔坚持要种的,他说这叫“满壁诗意”。

院子里,三叔的“海绵庭院”已经初具规模,灰色的透水砖铺得整整齐齐。院子中央,是一个小小的荷花池,二叔从古玩市场淘来的石磨盘,被改造成了循环流水的小景观,哗啦啦地响。

而院子的一角,奶奶的那一小块菜地,长得郁郁葱葱。

黄瓜已经爬上了架,顶着小黄花。辣椒苗也挂上了青色的小果子。

奶奶正佝偻着腰,在那一小块地里拔草。

我爸坐在廊檐下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二叔给他的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看见我回来,他放下书,笑了。

“怎么样,咱家这院子,还行吧?”

“行,太行了。”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个院子,不再是二叔的“拙政园一隅”,也不是三叔的“科技展示区”。

它成了一个融合了各种矛盾,但又莫名和谐的共生体。

就像我们这个家。

那天晚上,二叔和三叔也都在。

三叔是特意从市里赶回来的,说是要检查一下他那个水循环系统的运行情况。

二叔是放了暑假,干脆就住了回来,美其名曰“田园隐居,寻找创作灵感”。

晚饭,桌上的菜,有一半是奶奶自己种的。

凉拌黄瓜,清炒丝瓜,还有一盘青椒炒肉。

三叔夹了一筷子黄瓜,放进嘴里,眼睛一亮。

“嗯,这个味儿对!比超市里买的那些打了激素的,好吃多了!”

二叔也点点头,一脸深沉:“这,就是土地的味道,是自然的馈赠。建武,现在你明白了吧,再高端的科技,也复制不出这种本真的味道。”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三叔难得地没有反驳,“不过,哥,要不是我这套水循环系统,给菜地自动浇水,妈这么大年纪,能种得这么好?”

我爸在一旁听着,笑着摇头:“行了行了,你们俩,都有功,都有功。来,吃饭。”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我们搬了竹床和椅子,在院子里乘凉。

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亮得惊人。

这是在省城永远看不到的景象。

奶奶摇着蒲扇,在旁边打盹。

我爸,二叔,三叔,我们四个男人,一人一瓶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他们年轻时的梦想。

二叔说,他年轻时想当个诗人,仗剑走天涯。

三叔说,他那时候就想当个赤脚医生,背着药箱走村串户。

我爸说,他没什么梦想,就想把地种好,让全家人吃饱饭。

说着说着,又说回了这栋房子。

“说实话,”三叔喝了口酒,看着在月光下轮廓分明的房子,“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折腾得有点过了。”

“这房子,太大,太新,有时候住着……心里发慌。”

二叔也叹了口气:“是啊。我前几天写了首诗,叫《空巢》。写的就是这栋房子。写完自己一看,觉得矫情,又给删了。”

我爸没说话,他站起来,走进屋里,又走出来。

手里,拿着那块我过年没带走的砖。

他把砖,轻轻地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

“你们俩,都别想那么多了。”

“旧的,是回不去了。新的,住久了,就旧了。”

“这房子,空不空,不在房子,在人。”

“你们以后,多回来住住。把它住旧了,住出人味儿了,它就成了家了。”

二-叔和三叔看着那块砖,又看看我爸,都沉默了。

良久,二叔拿起那块砖,对三叔说:“建武,你看,这块砖的质感,这种饱经风霜的肌理,比任何昂贵的装饰材料,都好看。”

三叔也凑过去,摸了摸:“是啊。而且你看这个密度,这个烧制的火候,当年的工艺,还真不赖。大哥,回头我拿个仪器测测,看看它的抗压强度和放射性指标。”

我爸:“……”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们,可能一辈子都要这么吵下去了。

一个从美学角度,一个从科学角度。

但这一次,他们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同一个东西上。

那个夏天,我住了半个多月。

是我工作以后,在家待得最长的一次。

我陪我爸下地,听他讲各种庄稼的习性。

我帮二叔整理他的书稿,听他讲古代文人的逸闻趣事。

我跟三叔学着看心电图,听他讲各种疑难杂症。

我发现,我那两个曾经让我觉得遥远而陌生的叔叔,其实,也只是两个普通的,会老,会困惑,会笨拙地爱着家人的中年男人。

他们用一辈子的努力,逃离了这片土地。

又在人生的后半场,用尽全力,想要回来。

那栋房子,就是他们回家的船。

也许造得不够完美,甚至有点可笑。

但它,毕竟是扬帆起航了。

去年冬天,奶奶走了。

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走的。

办丧事的时候,二叔和三叔都回来了。

整个村子的人,都来帮忙了。

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从我们家那栋白色的小洋房门口,一直排到了村口。

王婶的儿子,跪在地上,给我奶奶磕了三个响头。

他说,要不是去年陈主任救了他妈,他妈就送不了我奶奶这最后一程。

我看着跪了一地,来送我奶奶的乡亲们,突然明白了什么。

二叔和三叔盖的这栋房子,不仅仅是盖给他俩自己看的。

它也改变了这个家,在村子里的位置。

过去,我们家,是“留守的陈建国”家。

现在,我们家,是“有出息的陈教授和陈主任”家。

这种改变,让我爸,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重新挺起了腰杆。

奶奶的丧事,是他一手操办的,办得体面,周到,没有出一点差错。

他不再是那个被架空的傀儡,他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

处理完奶奶的后事,二叔和三叔没有马上走。

他们在我爸的带领下,去拜访了村里所有来帮忙的乡亲,一家一家地道谢。

三叔给村里的几个老人,免费看了病,开了药。

二叔则给村里小学的孩子们,送去了一批他自己掏钱买的图书。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三个兄弟,在我奶奶的房间里,待了很久。

我没进去,我只是站在门口,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

有我爸的,有二叔的,也有三叔的。

那一刻,没有什么大学教授,没有什么主任医师,也没有什么老实巴友的农民。

只有三个,失去了母亲的,伤心的儿子。

第二天,他们要走了。

我爸送到村口。

三叔的车窗摇下来,他对我说:“小驰,以后,这个家,你大哥,就要多靠你照应了。”

二叔也说:“常回来看看。你爸一个人,孤单。”

我点点头:“知道了。”

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我爸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走吧,回家。”他对我说。

我们转身,往回走。

冬日的阳光,照在那栋白色的房子上,不再显得那么刺眼和突兀。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个家,也等待着远方的游子归来。

今年,又快过年了。

我爸给我打电话,说二叔三叔,今年都会回来。

“你二叔说,他要写一副春联,亲自贴上。你三叔说,他买了个新的投影仪,过年要带我们看春晚,说比电视清楚。”

“对了,”我爸顿了一下,“你三叔,前两天,给我寄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相框,电子的。”

“他说,把他手机里存着的所有咱家的老照片,都传到里面了。有你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有我们哥仨小时候的,还有你小时候光屁股的照片。”

“他说,把这个,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让这新房子里,多一点旧人,旧事。”

我挂了电话,眼眶有点湿。

我想,我知道今年过年,该带什么礼物回家了。

我要把我窗台上那块老屋的砖,带回去。

把它,和我爸的那块,放在一起。

放在那个电子相框的旁边。

新的,旧的。

离开的,留下的。

乡愁,和未来。

这一切,总算是在这栋房子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共存的位置。

而那个位置,就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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