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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攀峰
第六章
暮色如血,浸染了桃花潭的涟漪。三间茅草屋斜倚在潭边,像被遗弃的孤舟,在晚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吱呀声。窗棂内,白桃花枯瘦的手指抠着木缝,指甲缝里嵌着泥土,仿佛要从中掘出过往的春色。她的青丝已绞结成团,唯有那双曾映照潭水的眸子,偶尔掠过一丝清醒的裂痕,随即又被疯癫的浓雾吞噬。
药碗掉在地上,残留的褐痕如干涸的血。三个月前,白玉盛将打胎药加入保胎药里时,桃花潭正飘着绵密的春雨。白桃花蜷在草席上,感受着小腹的绞痛,耳边是父亲冰冷的训诫:“白家的脸面不能丢,这野种留不得!”
她记得自己像一截枯木般瘫软,温热的血水浸透裤裆,与窗外桃瓣混作一团。蒋念慈躲在灶房抹泪。此后三日,白桃花的哭声撕破了村子的寂静,而后骤然死寂——她疯了,时而抱着枕褥哼唱童谣,时而将布娃娃撕得棉絮纷飞,仿佛那里面藏着索命的冤魂。
白玉盛将她逐至潭边草房,每日送饭的母亲总见女儿蹲在墙角,用炭灰在墙上画满婴儿的轮廓。“桃花,吃饭了。”蒋念慈递过米饭,她却猛地扑上来抢夺,眼神凶戾如兽:“我的娃娃饿!”母亲踉跄退后,瞥见草垫下藏着的干瘪桃花——那是万俊伦昔年插在她窗棂的定情信物,如今已腐如碎骨。
省城长沙的福顺绸缎庄内,万俊伦正捻着一匹苏绣打量。岳父吴思古因一场酒局,喝酒喝多了,暴毙酒桌后,他如愿接管了家业,昔日码头苦力已成绸缎新贵。酒宴上,旁人谄媚敬酒,他却盯着妻子吴雪雯肥胖的腰身皱起眉头——当年贪图吴家财富求娶,如今竟觉俗不可耐。
深夜账房,伙计悄声禀报:“白姑娘疯了,被关在桃花潭边。”万俊伦指节发白,铜钱账目霎时索然无味。他想起私奔时桃花咳血的羸弱,想起卢天浩施舍银元时自己的屈辱,一股混着愧疚的占有欲灼烧胸腔:“终究该是我的!”
次日他直奔桃花村,跪在白玉盛面前,奉上百块银元:“白叔,让我赎罪。”白玉盛望着他绸衫上的金线刺绣,长叹如潭水幽深:“她如今见生人就咬,你……多去看看罢。”万俊伦磕头应下,转身时眼底却掠过精光——此番施舍,既洗刷当年穷困之耻,亦能重攥旧情于掌中。
草房木门被推开时,腐霉气扑面而来。白桃花正攥着破娃娃哼唱:“桃花红,娃娃哭,爹爹心狠潭水冷……”万俊伦轻唤:“桃花妹妹。”她猛然转头,月光从窗洞泻入,照得那张瘦脸青白如鬼。突然,她尖笑着扑来扯他衣袖:“拜堂!穿红嫁衣!”指甲划破他手背,血珠滴在草席上。
万俊伦试图为她梳理乱发,却摸到虱卵成群。白桃花忽地安静,凑近他耳畔呼气:“他们都死了……孩子……爹爹……都要我死……”气息带着草药腥苦,万俊伦悚然退步,瞥见墙角布娃娃肚腹裂开,露出干枯桃花——正是当年他别在她鬓角的那种。
窗外潭水忽起漩涡,似有婴啼隐约。万俊伦仓皇逃出,绸衫沾满泥泞,月光下竟如血渍斑斑。白桃花痴痴呢喃:“攒够钱……找俊伦哥……养娃娃……”
卢天浩近日频得家书,白如意字迹愈发忧戚:“姐常夜半潭边游荡,口称婴灵索命。”他忆起长沙街头相助时,白桃花病容凄楚却难掩秀色,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而万俊伦送来的绸缎附信中,字里行间皆是炫耀,仿佛当年跪求工作的窘迫从未发生。
桃花潭进入梅雨季节,水面浮满溃烂花瓣。蒋念慈送饭时发现女儿失踪,最终在潭心浅滩找到她——白桃花正将布娃娃绑上石块沉入水底,哼着那首诡谲童谣:“桃花魂,沉潭底,来年花开染血红……”母亲冲入水中抱紧她,触手却是一把嶙峋瘦骨。
当夜,白玉盛噩梦缠身,梦见白桃花穿着嫁衣立在潭中,怀抱一个啼哭的婴儿。惊醒时窗外雷暴如怒,他恍惚听见女儿笑声穿透雨幕:“爹,娃娃说外公心狠……”
万俊伦再度踏足草房时,携了一盒胭脂想为白桃花妆点。她却抢过胭脂吞食,赤红从嘴角溢下,如饮血般可怖。“俊伦哥,”她突然清醒一瞬,瞳孔澄澈如初遇,“那年桃花开时,你说潭水沾了灵气才红……如今红了,是因为娃娃的血吗?”
万俊伦惊跌在地,见她蜷缩着睡去,他逃回桃花村口,遇上前来探亲的卢天浩。二人隔雨相望,一场命运纠葛的因果,终随潭水东流而去。
雨歇时,草房传来蒋念慈的哀哭——白桃花用碎碗片划破手腕,血水浸透草席,汇向桃花潭。她的指尖还捻着一瓣桃花,似乎在怀念往事。后来,白桃花被来看望她的卢天浩救了。
万俊伦每夜独对绸缎庄账本,总见数字幻化成桃瓣,其中一瓣染着血痕,如他永难清偿的孽债。而潭水深处,或许真有一缕桃花魂,年年春醒,叩问尘世情仇。
雨丝绵密如织,卢天浩撑着油纸伞来到桃花潭边时,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颤动。三间草房在雨里美轮美奂,蒋念慈的呼救声,让卢天浩加快脚步跑过去。
"桃花!"卢天浩扔了伞扑过去,扯下腰间汗巾死死扎住她手腕。才桃花涣散的瞳孔映着天青色帐顶,唇边却浮着诡异的笑纹:"你瞧,这血比胭脂还艳......"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鸦羽般的睫毛在瓷白脸上投下两道青影。
请来的老郎中捻着银针叹息:"忧思成疾,五内俱焚。这姑娘的心火若再烧下去,怕是连魂魄都要化作青烟了。"卢天浩望着床榻上形销骨立的女子,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提着琉璃灯笼,在元宵夜市上追着他喊"天浩哥哥"的明艳少女。
当夜他与白如意对坐西窗下,雨打新荷声声入耳。"接来卢府吧。"卢天浩很认真地说?。
白如意忽然将茶盏,搁在缠枝莲纹的茶托上,盏中明前龙井泛起细微涟漪,"后园那栋临水的房子最宜养病。"她葱白的手指无意识抚过尚未显怀的小腹,杏眼里漾着温柔的波光。
白桃花迁入卢府那日,恰逢满园垂丝海棠凋零。她裹着杏子红斗篷站在落花雨里,看佣人搬运衣箱,忽然弯腰拾起一瓣沾泥的海棠,轻轻别在鬓边。卢天浩注意到她腕上缠着的白纱渗出淡淡粉晕,像雪地里零落的梅瓣。
奇异的是,自入住进卢天浩家,白桃花的疯症竟日渐平息。每日清晨侍女都能看见她对着镜子梳发,原先枯黄如秋草的长发渐渐泛出鸦青光泽。有天卢天浩路过水榭,竟听见她在唱《牡丹亭》的选段,嗓音虽弱,却字字珠圆玉润。
白如意怀孕满四月时,特意带着新裁的婴儿肚兜来看望姐姐白桃花,推开雕花门扉,但见白桃花正在临《灵飞经》,宣纸上的簪花小楷,已见当年七分风骨。阳光透过碧纱窗,为她苍白的侧脸镀上淡淡金粉。"阿妹你看,"她忽然抬头微笑,"我腕上的疤淡了许多。"
而此刻白如意抚着微隆的腹部,忽然想起昨日郎中诊脉时说的话:"夫人脉象流利如珠,肯定是个俊秀的小公子呢。"她望着姐姐渐渐丰润的脸颊,想起母亲最爱的诗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暮色渐浓时,卢天浩在回廊遇见端着药盏的白桃花。她发间别着新摘的粉白荼蘼,走过时带起淡淡药香。"天浩哥哥,"她驻足轻唤,这是入府以来第一次用旧时称呼,"如意妹妹的酸梅汤,我多加了甘草。"月光下她眼底似有星子闪烁,腕间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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