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肉眼凡胎——俞孔坚在2025年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巴西当地时间9月23日，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俞孔坚教授不幸遭遇坠机，终年62岁。俞孔坚教授今年6月在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毕业典礼上，曾以《回归肉眼凡胎》致辞，呼唤正直与常识，在建筑界引起较大反响。澎湃新闻特此全文刊发该篇致词，以为纪念。

俞孔坚

回归肉眼凡胎——俞孔坚在2025年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亲爱的2025届同学们：

今天，是你们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节点。在这片承载着梦想与汗水的校园里，我们迎来了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告别时刻。作为你们的老师，作为一个始终走在田野与讲堂之间的设计师和梦想家，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说一些华丽的套话，而是想送给你们一句也许并不时髦，却极其重要的话——“回归肉眼凡胎”。

“肉眼凡胎”这个词听起来似乎平淡，甚至略带贬义，仿佛是对庸常、平庸的一种妥协。但我告诉你们，在这个充满挑战——全球气候变化，城乡社会转型、文明交替，尤其是AI迅猛发展的时代，对今天即将走出校门、走入社会、走向现实世界的你们来说，这四个字，恰恰代表了你们最稀缺、最宝贵的能力。

什么是“肉眼凡胎”？就是你真实地看到土地的模样，感受到水的气味，听到普通农民的叹息，触摸到草根的温度。是你用未经过滤的直觉、经验和身体，去丈量一个地方的真实，而不是只凭模型、参数、卫星图像和AI来做判断。

就在几天前，我刚刚从祖国最偏远的乡村回到学校。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就有一位同学热情地迎上来：“老师，您又晒黑了！”我笑着回应：“是啊，连续两周的田野调查，把我从屏幕和会议中又一次拽回了那个真实的世界，也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肉眼凡胎’。”

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我乘坐的空调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车窗外是醒目的标语和高大上的效果图——某个斥资数百亿的调水工程即将启动，要将山那边的清水引来，稀释眼前被污染的河道。旁边，一支支清污船正奋力打捞蓝藻和水葫芦，每年数千万就砸在这里；而两岸几百米内村庄养猪场，全数拆除搬迁，投入数十亿。这一切，这是一场现代化国土生态治理的壮丽图卷。

我心生疑！

于是弃车步行，顺着一条溪谷溯流而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水面漂浮着死鱼和奄奄一息的青蛙。我钻进一个农户家的猪圈，看到肥水正源源不断地流出。原本应是田地的宝贝，如今却成了“污染源”。 而就在旁边的稻田中，村民正在大把挥洒着白花花的化肥——化肥既方便使用又便宜。

再往前，是一片撂荒的农田。村民无奈地说：“这地不能种经济作物，也不能种树，说是被划为‘基本农田’，只能种粮食，可种了还亏本。”我问他：“那能不能改造一下，恢复成湿地？”他摇头：“红线已经划好了，动不得。”原来，这是某位专家依靠GIS技术划定的农田指标线，耕地红线竟然从陡坡一直划到了河流中央……

我再往山上走，一条新修的土路盘旋而上，尽头是一座新建的养猪场。原来，为了“生态搬迁”，原本在河边的猪舍被赶到了山顶。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重新开山炸石、修路供水，而原本自然的植被和溪流被彻底破坏。

我满脑子的问题回荡着：

为什么不能把打捞蓝藻的钱用来帮助村民建一个粪肥收集系统？

为什么不用调水工程的一点零头，就能把肥水还田、变废为宝？

为什么不能让那片河边和山坡上的“基本农田”恢复成更丰富和具有多种生态功能的水塘，让自然自己循环营养和净化水体，并让鱼和蛙有栖息之所？让鸟儿有繁衍之地？

我们是不是被乌托邦的美丽田园和精巧的技术迷住了眼？是不是忘了，很多问题原本就能靠人间烟火与常识解决？

我们追求“智慧化”“标准化”“大数据治理”，但那些算法看不见死鱼，看不见农民的艰辛。我们开发高精尖的技术，却忽略了土地上最简单的道理——种地的人懂地，用水的人惜水。我们一边在图纸上画出千亿蓝图，一边却在现实中让土地失声，让农民失语。

亲爱的同学们，今天你们即将离开校园，走入社会。你们将加入包括我们学院2000多位硕士博士在内的科技建设大军。你们当中，或许会成为数百亿工程的决策者、GIS系统的主设计师、“智慧国土”的总指挥和智慧农业的推广者。你们将拥有知识、权力与宏伟蓝图，有了远离肉体凡胎的资本和潜力。

但是，请你们务必记住：真正宏伟的蓝图，不是投资有多大、建设有多恢弘，而是让多少生命真正受益。

别把自己困在办公室、空调车和报告里，请走出去——去问问村民的愿望，闻闻土地的气味，看看溪水里是否有灵动的鱼虾，看看孩子们是否可以安全而快乐地嬉戏。只有用看似“平庸”的肉眼，才是真正让你接通天地人、做出良知判断的根本。

哈尔滨群力国家城市湿地公园/土人设计

沈阳建筑大学稻田学校

愿你们在今后的旅程中，依然保有这一双“肉眼凡胎”的眼睛，一个愿意低头弯腰的身体，一颗愿意倾听土地与人民声音的寻常的心。

愿你们既能绘出波澜壮阔的美丽国土的蓝图，也能守住田间地头的真实温度和不起眼的生命。愿你们带着这份“肉眼凡胎”的体察与认知，去丈量山河、安放理想，真正让知识、技术与权力落地生根，造福苍生。

以此与你们共勉，祝你们前程似锦！

（本文来源 | 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官网）

来源：俞孔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