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这句,多半拜苏东坡所赐。因为陶诗宋本之前,多为“悠然望南山”。
一字之差,里面藏着对于陶渊明理解的差异。尤其涉及所谓“隐逸”的标签。
现存最早的陶渊明诗集实物证据,是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敦煌S.5574号陶诗残卷,这一唐中期写本虽仅存《饮酒》组诗片段,却清晰记载着“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北宋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据南宋刻本影印)的底本源自五代至宋初写本,其中《饮酒》其五亦标注为“望南山”,可见宋以前“望”才是主流版本。
苏轼对“见”字的偏爱,不是强词夺理,凭空臆断。《东坡志林》卷一:“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
在他看来,“见”是采菊时的无意撞见,契合“心远地自偏”的自然心境,能营造物我同一的境界。而“望”带有主动寻觅的刻意,削弱了诗句的冲淡之美。
有趣的是,比苏轼年长十八岁的司马光,在《司马温公诗话》中也提出近似观点:“世传本多作‘望’,余观其诗,‘见’字为胜。盖采菊时,偶然见山,非预期而望之也。”
为何后人更推崇苏轼的说法?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东坡志林提要》一句或算答案:“轼文才飘逸,其论诗论文,多有妙悟,非仅以学问见长。”
苏轼的阐释不仅贴合陶诗“自然”内核,更以“景与意会”的美学理论提升了诗句的哲学高度。
而司马光的观点更偏向版本校勘,缺乏美学层面的深度拓展,这便造成了文献传播中的权重差异。
当然,我认为,还有一重原因。那就是,“悠然见南山”之“见”字背后,有苏东坡本人个体人生的自证。
虽屡经宦海浮沉打击,数度被贬偏远之地,苏东坡始终以豁达超脱的心境消解苦难,从不被艰难境遇束缚本心,而是将外界困境转化为内在精神栖居的动力,从而尽显生命历经磨砺后的从容。他的一生,正是对“悠然见南山”之“见”字的实践。
南宋朱熹在《朱子语类》中亦附和苏轼:“渊明‘见南山’,是见其所见,非预存一‘望’南山之心也。若‘望’,则是有意求之,便失其自然之趣矣。”“见”字就此逐渐取代“望”,成为流传至今的版本。
家中周老师说,将“见”读为“现”,近“风吹草地见牛羊”,亦近似英语appear、seem式的表语表达,仿佛南山主动映入眼帘,更添一层动态的诗意空间。
然而,这种对“见”字的偏爱,却暗藏着扭曲陶渊明诗意的风险。
首当其冲的便是对“南山”意象的误读。
“南山”并非陶渊明独创,其意象早在《诗经·小雅·天保》中便已定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这里的“南山”象征着恒久安稳,与生活福祉绑定。
之前“望南山”更是文人笔下的“格式化表达”,暗含对安稳生活的盼愿。
唐初以来,“见南山”才开始密集出现。
比如,王维“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皆以“见”“面”等无意之词表现闲适,可陶诗中的“南山”,却从未脱离真实的田园生活。
陶渊明诗中“南山”凡三见,每次都与“人境”紧密相连:《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李公焕在此句下引《庐山记》注曰:“庐山在江州寻阳郡南,渊明尝居之,故谓南山为庐山也”,明确“南山”是他躬耕的实际地点。当然,也有不少人认为,南山只是南面的山,不必与地标之山关联。
而陶诗《杂诗》其八“南山有旧宅,松竹余朽株”,则将“南山”与故居绑定,成了情感寄托的生活空间。
即便《饮酒》其五的“望南山”,也需结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来看,“人境”并非闹市,而是有烟火气的田园,“南山”便是这片生活空间的一部分,绝非供人偶然邂逅的审美符号。
苏轼将“南山”解读为“偶然”发现的风景,其实有些扭曲了陶渊明诗中“南山”与生活的关联。
要知道,“南山”代表的理想,在陶渊明的人生里,从不是偶然一见,而是他朝夕相伴、耳鬓厮磨、饱含世俗风韵的常态。
更关键的是,“望”字中藏着陶渊明被“隐逸”标签遮蔽的悲剧性。
历代皆称陶渊明为“隐逸诗鼻祖”,可《宋书·隐逸传》里,他的归园田居,并非主动避世,而是“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此后又任镇军参军、建威参军,最终还是因“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辞官。
我觉得,这里面,既有他好山水的一面,也有避险的一面,更有他不堪官场的性格问题。而不是什么刻意追求隐逸。
《归去来兮辞序》中描述的困境即“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已是他回到故乡后许久的境况了。他选择躬耕,不是归隐,而是生计之需。
再看他的家庭,《责子》诗中“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明确他有五个儿子。若真如传统隐士般超脱,他怎们可能会生这么多孩子,而且还要带着全家躬耕?
一般我们认知的隐士,大都超越世俗生活的羁绊。
当然,你可以说,有大隐、小隐之别。陶渊明是“大隐”,“大隐隐于市”。还有人刻意强调“结庐在人境”之“人境”是“闹市”,进而凸显陶渊明“而无车马喧”之心胸辽阔、自由。实际上不是,他的“人境”根本不是“闹市”,就是世俗的田园生活。
他的好友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描述这一幕。“箪瓢屡罄,絺绤冬陈”“晨烟暮蔼,春煦秋阴”,既有饥寒交迫的窘迫,也有田园劳作的日常,与“终南捷径”式的隐逸截然不同。
看他的诗里,“归”、“还”、“回”、“来”密集。他只是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就爱的“丘山”。
这“丘山”是理想,但并非什么“终南山”。
这种田园生活的距离感,背后有他平衡的一面。
突然再度想起最初比丘的修行。那不是今日的封闭场景,而是选在“阿兰若”。“阿兰若”意为"寂静"、"无诤",亦有“原野”义。它一般处于距离村庄“一拘卢舍”或“半拘卢舍”的树下。“拘卢舍”意为“声音”或“鸣唤”,是那牛哞可以听闻的地方。
这种距离感没有远离烟火。比丘也不完全脱离体力劳动,没有放弃耕作,走向什么寄生。这一点距离,没有阻止他们深入生活。
陶渊明似乎更近这样子。我比较讨厌历来的学者反复用什么“儒道”来还原他。虽然这种特质他身上确实都有。但这种分析都是格式化的讨巧。
淡化隐逸,一点都不会弱化陶渊明身上的悲剧性。
他的悲剧之一面,在于他本可凭借个人才能过上小康生活,却因政治取向、复杂性格执意回到田园而偏偏又缺乏经营田园的能力,加上酗酒成瘾,最终就只能生成悲剧。
他后期的生活可谓极端困苦。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及邓治中》可谓展露无遗:“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天灾虫害让收成微薄,饥寒交迫中连“盼天亮”都成了奢望。
此时的“望南山”,望的不是风景,而是自己寄予理想的土地。
为何这片曾向往的田园,竟也无法支撑全家生计。
“望”是主动的凝视,是对理想的坚守,也是对困境的直面;而“见”的偶然,虽让诗意更丰富,却消解了这份真实人生的苦难与重量。
钟嵘《诗品》将陶渊明列为“中品”,评其“笃意真古,辞兴婉惬”,这份“真”,正是他不避困境的偏执。
我视他为一名拥有偏执狂精神的真诗人,而绝非超然物外的隐逸之士。在诗歌尚未成为取仕标准的时代,他的表达,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精神。
当然也是一种深刻的悲剧。
“见”“望”二字的差异,无论版本校勘多丰富,陶诗真正的价值都不在此。
夸克,最小的粒子,微末的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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