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不吝啬给予声音的细腻,只是我过去听不到。” 说出这句话时,云起距离植入人工耳蜗开机刚满3个月。年近30的他,第一次清晰地听见窗外远处的鸟鸣,第一次捕捉到歌曲里从未察觉的旋律细节——这些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声音,是他跨越二十多年听障困境后,才解锁的“新世界”。
△云起生活照
这位能自信分享人生的听障男生,同时也是爱的分贝8年月捐人。从被命运按下“静音键”,到为更多听障孩子点亮希望,再到自己重获清晰听力,在云起的故事里,藏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最动人的注脚。
01
从听不清开始的童年
云起的童年,是在一种模糊的安静中开始的。
△云起儿时照片
大约两三岁时,父母发现他对声音的反应总比别的孩子慢一些。一次意外摔倒磕碰到头部后,他突然发作了剧烈的眩晕。当眩晕渐渐退去,世界的声音也随之退潮。
父母带着他奔赴北京同仁医院,在一系列复杂的检查后,一纸诊断书揭开了谜底:先天性大前庭导水管扩大合并Mondini畸形。这个复杂的医学名词,通俗点说,意味着他的听力不仅有先天缺陷,还很脆弱,任何一次感冒、碰撞,都可能导致听力突然严重下降。
四五岁,云起戴上了助听器。但伴随他成长的,还有大前庭导水管带来的毫无预兆的眩晕。每一次眩晕发作,都会带走他一部分听力。就这样,他的听力逐年下滑,直到变成重度至极重度耳聋。
初中的某一天,又一次眩晕发作后,云起的左耳基本“废掉”了。尽管报告上显示他还有80-100dB的残余听力,但已经几乎听不清任何词语,听到的声音还常常让他感到不舒服。从那以后,他只能依靠仅存的、听力损失同样有70-80分贝的右耳,来学习和生活。
在佩戴助听器之前,他的童年充满了误解与隔阂。幼儿园老师的提问,他常常因为听不清而沉默,被误解为“不听话”。含混不清的发音,让他难以和同龄的小朋友顺畅交流。幸运的是,他没有遭遇霸凌,但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像一粒微尘,早早地落进了他敏感的心里,成为成长中无法忽视的底色。
02
一次哭着完成的挑战
面对云起的未来,父母曾站在一个艰难的十字路口:是送他去特殊学校,在一个被保护的环境里安稳成长?还是将他推入主流社会,去经历未知的风雨?
最终他们做出了一个近乎“豪赌”的决定——送他去普通的公立小学。他们坚信,只有在主流环境中磨砺,云起的潜力才可能被激发,未来才会有更多的可能性。
△云起小时候与家人的合照
母亲成了他最严厉也最温柔的语言康复师。逛超市时,云起被放在购物车里,看中了任何零食,都必须用清晰的发音说出它的名字,才能得到满足。生活中的每一个场景,都成了他的课堂。
但云起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是六岁那年在肯德基餐厅。在那个年代的小城,肯德基是童年最豪华的盛宴。妈妈同意带他去,但只提了一个条件:必须自己去点餐。
恐惧和渴望在小小的身体里激烈交战。他纠结了很久,最终,对美食的渴望战胜了胆怯。他硬着头皮,走到高高的点餐台前。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涨红了脸,”云起回忆道,“因为点餐的小姐姐有点听不懂,我重复表达了好几次我想吃的东西。”
周围人的目光,小姐姐疑惑的表情,一遍遍重复却依然不被理解的窘迫,瞬间击垮了他。他又急又怕,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然而,就在那混杂着委屈与羞赧的泪水中,一些东西悄然改变了。当他最终用含糊不清却无比坚决的声音,让店员明白了他的意思后,一个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我可以独立表达我自己,并且被人理解。
这股“硬着头皮也要上”的劲儿,贯穿了他整个求学之路。依靠着那只时好时坏的右耳,他磕磕绊绊地完成了所有学业。他比别人更努力地看口型,比别人更专注地捕捉每一个细碎的声音。
△云起毕业照
直到申请美国研究生时,这股“倔劲儿”再次爆发。托福考试是绕不开的门槛,尤其是听力部分,对他而言,无异于天堑。虽然根据他的情况,可以申请豁免,但他偏不。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的倔劲儿上来了,非要靠自己考出来成绩再去申请学校。”
于是,他把自己埋进了海量的听力练习中。上百张A4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听写。那是一段孤独而痛苦的旅程,耳机里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他一次次地倒带,一次次地辨析。最终,他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托福总分104,其中听力部分,30分满分,他考了27分。
这段经历让云起深刻地意识到,听障或许是一个标签,但绝不是能力的上限。只要不放弃,潜力便无限。
03
因为淋过雨,所以想为别人撑伞
2017年,云起21岁。
那年生日刚过,他为自己许下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别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浏览支付宝公益页面时,看到了爱的分贝项目。页面上,一张张纯真的笑脸瞬间抓住了他的心。那些重新回到有声世界的孩子,他们的喜悦仿佛穿透屏幕,深深地触动了他。
作为亲历者,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听障儿童家庭所面临的困境:经济的压力,康复的漫长,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他理解那种因为设备昂贵而无法及时更换的无奈,也懂得一个家庭为了让孩子“听见”所付出的全部努力。
“因为淋过雨,所以想为别人撑伞。” 这句后来被很多人引用的话,是云起内心最真实的写照。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参与了月捐。
这一坚持,就是八年。
△云起捐赠记录
八年里,他的生活也有过拮据的时刻,但他从未想过中断捐赠。在他心里,能为另一个家庭点亮一丝希望,远比自己多一些吃喝玩乐的开销来得更有意义。
他没有特别关注某一个受助的孩子,因为每一个孩子的经历都独一无二,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足以让他感动。
他记得那些瞬间:有的孩子学会了唱歌,有的孩子练出了漂亮的字迹,有的孩子在舞台上朗诵诗歌,有的孩子第一次清晰地喊出“妈妈”,有的孩子捧回了满墙的奖状……
“也许看似普通,但我深知那是一个家庭全部的努力。”云起说,“所有的这些,都是我月捐的最大动力。”
他默默地为远方的孩子们撑着伞,未曾想过,这把伞,有一天也会悄然出现在自己的头顶。
04
一个迟来的决定
2024年2月,云起28岁。
那段时间,研究生学业和求职的压力如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连续近一个月,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五个小时。
在一场期中考试中,意外发生了。他遇到了一道练习过的原题,却无论如何都算不出正确的数字,一时情急,他感到脑子“轰”的一声,紧接着,尖锐的耳鸣和眩晕感袭来。
周遭的声音瞬间变得朦胧而遥远,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心里一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只他赖以生存的右耳,也出问题了。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一边靠猜测口型理解监考老师的指示,一边手上不停地奋笔疾书。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考试结束后,他立刻去做了听力评估。听力师看着报告,问了他一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话:“你语言分辨率这么低,怎么还不做耳蜗?”
云起愣住了。
“人工耳蜗”,这个词他很早就知道,但在他的潜意识里,那始终是“别人的选择”。二十多年来,无论是出于对高昂费用的顾虑,还是不想改变身体结构、让自己看起来“更特别”的隐秘心态,又或是对未知手术的恐惧,他和家人从未主动、公开地谈论过这件事。他已经习惯了“对付”着听。
但这一次,命运似乎不想再让他“对付”下去了。
△云起与朋友合照
朋友也问了他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你真的就想这样靠着右耳,拼命听一辈子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尘封已久的门。是啊,为什么不呢?与其在现状里继续挣扎,为什么不鼓起勇气,去争取一个更轻松、更舒适的未来?
恰逢此时,他的学生保险可以报销大部分手术费用,这为他扫清了最大的经济障碍。曾经因为费用高昂而从未考虑过的选项,此刻变得触手可及。
他开始疯狂地查阅资料,咨询过来人的经验,了解异国手术的每一个细节。他意识到,长久以来困住他的,或许不是听力本身,而是一种试图“隐藏”自己不同的心态。
成长过程中,老师的特别关照、耳朵上小小的助听器、略显“怪异”的语调、对话中总是慢半拍的反应……这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与众不同”。为了保护自己,他很少参加激烈的团体运动,也因为害怕别人听不清自己讲话而羞于主动发言。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普通”,融入主流,仿佛那样才足够安全。
但一位朋友告诉他:“其实大家一开始会发现你的不同,但知道了原因后,心里的疑惑就消失了。你就是你,我们接受的是真实的你。”
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接纳,不是靠隐藏自己来换取的。他能站在这里,是靠着一路的成长和与自我的和解。他可以与众不同,并且不应为此感到羞耻。
命运在最关键的时刻,轻轻推了他一把。而这一次,他决定抓住它。
05
世界原来比我想象的更美妙
独自在异国完成手术的流程相当繁琐,预约周期很长。云起打了无数电话沟通,争分夺秒,终于赶在学生签证过期前,完成了所有检查和手术。
△云起术前照片
这个过程很辛苦,但也充满了温暖。有最开始推了他一把的听力师,有在他手术期间跑前跑后、甚至在他术后醒来愿意帮他穿上贴身衣物的朋友,有带着鲜花来接他回家的室友,也有医院里为他加急安排所有预约的工作人员。
当然,他最想感谢的,是那个愿意直面未知的自己。
如今,云起的左耳佩戴着人工耳蜗,右耳依然佩戴助听器,开启了“左蜗右助”的全新听觉体验。
开机后,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向他展开,他也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的震撼。
第一次,他听到了以前从没听到过的、窗外远处的鸟鸣,清晰又真实。他感到震惊。
第一次,他只靠植入耳蜗的左耳,在不看口型的情况下,完全听懂了听力师说的每一个词。这只被他放弃了十多年的耳朵,被重新激活了。
还有一次,他听一首很喜欢的歌,突然听到了许多过去从未听见过的伴奏细节。那一刻,他除了激动,还有一丝难过。
“我发现世界原来比我之前体验过的更加美妙细腻,”他写道,“世界从不吝啬给予声音的细腻,只是我过去听不到。”
年近三十,他像个孩子一样,重新认识这个充满声音的世界。
06
善意,是会回来的
回顾过去,云起觉得人生中很多重要的转折点,都像是被命运推了一把。
△云起生活照
21岁那年,经济拮据的他,在生日之前奇迹般地获得了保险补贴,得以更换早已维修多次的助听器。
28岁这年,突如其来的听力骤降,听力师的一句话,让他抓住了完成人工耳蜗手术的最佳时机。
“命运可能不直接告诉你答案,但它会在关键时刻,送你一道光。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那一刻抓住它。”
八年前,他怀着“为别人撑伞”的初心,默默开始了在爱的分贝的月捐。他从未想过任何回报,孩子们的笑脸是他唯一的动力。
八年后,命运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让他也成了被“光”照亮的人。
他更加坚信了那句话:“种什么因,不一定立刻有果,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它一定会回来,抱你一下。”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现在是他人生的信条。
如今,云起希望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也能成为一名内容创作者,将自己作为听障青年的经历与感悟分享出去,为后来者点一盏灯,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
“你不是一个人。”这是他最想对所有正在经历类似困境的听障朋友说的话。
“听障不该成为我们人生的“终点标记”,他也许让我们与世界有了不同的链接方式,但它永远不是你价值的全部。无论听的清不清楚,你依然有能力感知世界、追求梦想、成为一个值得被爱和尊重的人。”
就像他最喜欢的那句歌词:
“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
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
在采访的最后,云起说,他会继续坚持在爱的分贝的月捐,因为那里,是他一切初心的起点。
谢谢你,云起。谢谢你的善良和坚持。也祝福你在更清晰的世界里,活出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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