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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河的水越流越清澈,河畔的李记铁铺却已不是从前模样。铺面扩了两倍有余,新悬的“丘氏铁坊”烫金牌匾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店内十个学徒忙碌着,炉火比往日旺盛许多,敲打声此起彼伏。
李大有穿着绸布长衫,踱步在铺中,这儿指点几句,那儿纠正一下姿态。学徒们恭恭敬敬称他“李掌柜”,可他总觉得这称呼刺耳,不如从前那声“李师傅”来得踏实。
几个月前,他还是这铺子的主人,虽然规模小,但事事自己动手,打得一手好铁,十里八乡都认他的招牌。如今铺子被丘尊龙买了去,他倒成了掌柜,月钱五两,儿子铁蛋也进了县衙当差,妻子陈秀娘穿上了绸缎。这本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李大有心里却空落落的。
“掌柜的,这把锄头刃口这般打可对?”一个年轻学徒捧着刚成型的锄头过来问。李大有接过,掂量一下,指尖摩挲着刃口:“火候还差一分,铁要烧到杏黄方是正好。再去烧烧!”
学徒应声而去,李大有望着那背影,恍惚见着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那时父亲尚在,手把手教他识火候、辨铁色,错一点就是一锤子下来,手臂上的青紫几日不消,却也因此练就了扎实手艺。
“想什么呢?”陈秀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绸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插了根银簪,那是用他第一个月掌柜工钱买的。
“没什么。”李大有转身,勉强笑了笑,“你怎的来了?”
“去市集扯块布,给你做身新衫子。瞧你这身,才穿几日就皱了。”陈秀娘替他捋平衣襟,低声道,“方才遇见了王婶,说她家老二也想进铺子当学徒,你看……”
“你看着办吧。”李大有心不在焉。陈秀娘嗔怪地看他一眼:“如今你是掌柜了,总得有个掌柜的样子。丘老爷看重咱们,铁锤也进了县衙,别整日愁眉苦脸的,叫人看了笑话!”
李大有点头,目送妻子离去。她走路的姿态似乎也变了,从前风风火火,如今步步生莲。好日子来了,他却无端觉得失落。
午后,李大有交代了学徒几句,便往对街酒肆去。木匠李茂才已坐在老位置等候多时。“李大掌柜今日来得迟了。”李茂才打趣道,为他斟上一杯酒。
李大有苦笑:“莫要取笑。什么掌柜不掌柜,不过是个闲人罢了。”
“哟,这话说的!月钱五两,儿子吃官家饭,老婆穿绸缎,多少人求之不得!你还嫌不够?”李茂才摇头,“要我说,你就是劳碌命,清闲不得!”
李大有抿一口酒,辣劲从喉头直冲胃里,倒是痛快:“你说的是。这些日子,浑身不自在。夜里睡不踏实,白日里没精打采。倒不如从前抢大锤时,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那是身子骨习惯了劳作,乍一清闲,反而不适应。”李茂才笑道,“过些时日就好了。”
二人对饮闲谈,从晌午直到日头西斜。李大有喝得多了些,话也多了起来:“茂才,你说这人怪不怪?从前盼着清闲,真清闲了,又想念那汗流浃背的日子。那日我偷偷抢了会儿大锤,秀娘见了,好一顿数落,说哪有掌柜亲自打铁的理!”
李茂才大笑:“嫂子说得对!你这不就是自降身份么?”“身份?”李大有摇头,“咱们手艺人,讲的是手艺,不是身份。我父亲生前常说,手艺人的根在手艺上,丢了手艺,根就断了!”
“老黄历啦!”李茂才拍拍他肩膀,“如今你是掌柜,教徒弟也是传承手艺,一样的。”李大有却不答话,只望着窗外太皇河上往来船只出神。那些船夫赤膊摇橹,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光,一如从前的自己。
回家路上,李大有觉着头重脚轻。陈秀娘见他醉醺醺的,又是一顿唠叨,却还是细心伺候他洗漱睡下。
夜里,李大有辗转难眠。起身至院中,看那一轮明月悬在太皇河上,波光粼粼。忽然听得隔壁传来打铁声,那是新来的张铁匠,租了他从前分租出去的小铺面,夜以继日地赶工。
那熟悉的节奏让李大有心头一颤。他几乎能想象出张铁匠此刻的模样:赤膊束裤,汗流浃背,每一锤都精准有力。这才是铁匠该有的样子。
一连数日,李大有精神愈发不济。请了郎中来瞧,只说“虚劳之症”,开了许多补药。陈秀娘日日煎药,逼他喝下,却不见好转。
“分明是闲出来的病。”李大有对妻子道。陈秀娘瞪他一眼:“胡说!如今好日子才开头,你倒说这丧气话。”她摸着身上绸衫,低声道,“我可不想再回去过那苦日子。”
李大有默然。他知道妻子怕什么,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体面生活转眼成空。
六月中旬是丘尊龙寿辰,铁匠铺特地放假一日。李大有在家闷坐半日,终是约了李茂才到家中饮酒。陈秀娘备了几样小菜,看两个老友对酌,忍不住又道:“少喝些,郎中说了,你这身子不宜饮酒。”
李茂才笑道:“嫂子放心,几杯酒,不妨事。”陈秀娘摇头离去,临走不忘嘱咐:“适可而止。”
酒过三巡,李大有话又多起来:“茂才,你说我是不是没福气?从前苦哈哈的时候,身强体壮。如今吃穿不愁,反倒病怏怏的!”
“你就是想太多。”李茂才给他斟酒,“要我说,你就安心当这掌柜,教教徒弟,喝喝小酒,享享清福,多好!”
李大有却道:“那日我去铺里,看学徒打的一把镰刀,形似而神不似。若是从前,我定要亲手重打一把示范。可现在……秀娘说得对,没有掌柜亲自打铁的理!”
“这就是了!让学徒多练练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
傍晚时分,天忽然转阴,雷声隆隆。李茂才告辞回家,李大有执意相送。“就几步路,送什么送!”陈秀娘劝阻,“眼看要下雨了。”
李大有却不肯:“老友一场,送送何妨。”他心底实是想多走走,那高墙大院让他憋闷。二人行至半路,大雨倾盆而下。李茂才忙跑回家取伞,回头却见李大有竟不慌不忙,在雨中缓步而行。
“你疯啦!快避雨!”李茂才喊道。李大有却仰面迎雨,笑道:“痛快!这才痛快!”
当夜李大有便发起高烧。陈秀娘急请来李郎中,诊为风寒入体,开了方子抓药。一连三日,高烧不退,李大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醒时总说些奇怪的话。
“秀娘,我梦见爹了,他说我忘了根本……” “铁蛋呢?叫他好生当差,但别忘了本行手艺……” “那铁铺,我该留在自己手里的……”
陈秀娘只当是胡话,日夜守在床前,汤药不离手。铁锤从县衙告假回家,见父亲病重,也自焦急。
第四日上,李大有忽然清醒许多,能坐起吃些粥饭了。陈秀娘稍感宽慰,以为病情好转。“秀娘,把我那旧工作服拿来。”李大有忽然道。
陈秀娘不解:“那破衣裳早收起来了,你要它作甚?”“拿来罢,我想摸摸。”
陈秀娘只得从箱底找出那件已被炉火星烫得千疮百孔的工作服。李大有抚摸着粗糙的布料,眼中竟有泪光。
“这辈子,最踏实的时候,就是穿着这身衣服打铁的日子。”他喃喃道。
当夜,李大有病情急转直下,呼吸急促,面色紫绀。李郎中再来时,只摇头叹息。
黎明时分,李大有攥着妻子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告诉铁蛋,手艺人的根在手艺上,别……别丢了根本……”言毕,气息渐无。
陈秀娘哭得死去活来,不敢相信好日子才刚开始,丈夫就撒手人寰。丧事办得风光,丘尊龙特地差人送来了二十两奠仪,柳寒山亲自前来吊唁。
出殡那日,太皇河畔十里八乡来了许多人。李大有生前为人厚道,手艺精湛,受过他恩惠的不在少数。铁匠铺全体学徒停工一日,抬棺送行。
丧事过后,陈秀娘整日以泪洗面。不仅为丧夫之痛,也为未来担忧。家中顶梁柱倒了,儿子那点饷银难以度日,自己又无生计来源。
谁知头七那日,柳寒山再次登门。“夫人节哀。”柳寒山拱手道,“丘老爷感念李掌柜对铺子的贡献,决意继续发放掌柜月钱,每年十二两银子,分月支付,以抚恤家属!”
陈秀娘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月一两银子,足够她衣食无忧了。“这……这如何使得!”她喃喃道。
柳寒山微笑:“应当的。李掌柜虽逝,他的技艺和精神留在铺中,继续惠泽后人。丘老爷说,这是对有功劳老伙计的敬意,也是让其他伙计安心!”
消息传开,铁匠铺的伙计们无不感动。原本因李大有去世而心生惶惑的工匠学徒,都安下心来。丘尊龙仁义之名,也随之传扬开去。
陈秀娘领了第一个月的抚恤银,去买了一刀黄纸,到丈夫坟前焚烧。“大有,你放心吧,丘老爷继续发着月钱呢,我和铁蛋不会饿着。”她一边烧纸一边絮叨,“你劳碌一辈子,最后用命给咱家换了这安稳日子,值了……”
一阵风吹过,卷起纸灰飞舞。陈秀娘裹紧身上绸衣,忽然觉得这太皇河畔的风,比往年凉了许多。
铁匠铺里,炉火依然旺盛,锤声依旧铿锵。只是再也找不到那个赤膊抡锤,汗流浃背的身影了。
新来的工匠手艺不差,打出的铁器甚至更加精巧,但老主顾们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也许少的是那三十年炉火淬炼出的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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