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家庄返程,我一下飞机就要回家。可是巫森却不让我回家,而是安排我立马去颐年看父亲,比我细心。我父母对他好。到底谁是父亲的亲生孩子,我有点搞不明白。
父亲正在卫生间里由小余陪着坐马桶。听说我来了,父亲喜出望外,从卫生间里急急忙忙走出来,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脸上全是惊喜。
我说:爸,我没死,回来啦!
父亲喃喃着:我后来知道你去开会了。去了三天呢。
小余走过来,拿起床上的热水袋,去给父亲灌热水,说他手凉。
过了一会儿,小余走回来,把热水袋小心地垫在父亲手下。
我却坐在父亲对面床上轻手利脚啥也不用干。要是父亲在家里我会给他垫热水袋吗?恐怕也想不到。护理员都管父亲叫老爹。是的,到底谁是父亲的亲生孩子,我有点搞不明白。
家里小莎和抱抱打电话、发微信,问我回来没有。听说父亲见到我了,都松了一口气。到底谁是父亲的亲生孩子,我有点搞不明白。
父亲喜不自禁,对着我左看看右瞧瞧,仿佛在欣赏藏起的珍宝。他终于知道,大家没有像当年他瞒我爷我奶那样瞒他。
听老叔家堂弟保生说,三叔去世,儿女们担心老人家受不住,没有告诉我爷。我爷总是骂他三儿子不孝,总不回来看他,是白眼狼,小兔崽子。保生实在忍不住,就告诉我爷三叔已经不在了。我爷听了,因为悲伤,一直没说话。后来就再也不骂三叔了。
我觉得保生做得对,儿女不在了,对父母哪里是能隐瞒得住的。他们有时就是故意不问而已。与其糊里糊涂地离开,不如清清楚楚地告知。
现在,父亲告诉大家,女儿死了他能挺住,就是担心儿女们重复他的做法。也就是说,对死亡,他已经练习得足够,不愿意被善意地欺骗。
母亲去世前,对父亲说了他的遗嘱。一是不留骨灰。撒到松花江里去。松花江边,是她出生的地方;二是她和父亲的存款一分为二,一部分分给儿女,一部分留下养老;三是让儿女给父亲找个后老伴,别让父亲一个人过;四是如果父亲没了,儿女要让后老伴继续住在他们的房子里,直到后老伴没了,再收回房子。
父亲和我们一一照办。唯有第一条,因为小莎坚持给父母留墓地,母亲后来同意了。母亲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她从来没能坚持做自己。
现在父亲更老了,几次口头嘱咐我,我都一一记下。他说:就在这里(指颐年)养老了,哪也不去了。我死了,你们把我取回去。他只去过一次母亲的墓地,早就看到母亲名字旁,给他留着位置。他把存款都交给我,说让我当家,他啥也没有了。
教师节那天,我和巫森去看望李老师。
李敏明老师八十七岁,说起话来仍是那么温柔迷人。她从容地和我们谈后事,而且把她一生珍爱的藏书都郑重地送给我和巫森。最近,老师把要办的事一一办妥,随时准备离开。
事前,没有告诉老师我们会在教师节过去,可是老师已经用两个袋子把要送给我们的书整整齐齐装好。老师是怎么知道我们会去的呢?也许这就是心灵的感知力吧。
老师独居四十余年,遗嘱已在几年前交给学校离退办。虽然随时准备好离开,可是每一天仍不虚度。老师读书写字,出门喝豆腐脑,也会定时和自己九十四岁的姑姑通电话。真是过得认真又自在。
所以,独居还是去养老院,养老方式因人而异。但在生前清醒时留下遗嘱,安排好后事,都是有大智慧的人。回避则是想不开,不够明智。
巴金九十五岁时,因身患多疾病深感痛苦,想要安乐死,早点去见萧珊。他的请示没有被批准,六年后才病故。
巴金的临终遗言是:“我不需要悼词,我都不愿意听到别人对着我的骨灰盒讲好,请让我安静。”
他当然不能如愿。作为文学巨匠,想要安静地离开是不可能的。
鲁迅的遗嘱,有鲜明的鲁迅风格,睿智,超脱,也爱憎分明。不会令任何人怀疑伪造。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实在令人动容。
人不能选择生,但可以对自己的活负责,更可以选择面对死的态度。无论是名家伟人,还是平凡的普通人,“这大地上的滚滚人流无一不怕过、爱过、恨过、苦过、活过、死过。”
除最后一项,你我皆一一经历。而且,在父亲那里,我已经死过一次。现在,纯属意外偷生,捡到就是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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