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说,自己过了很好的一生。但谁能想到,在他年轻彷徨时也曾有过与自己为敌的念头?
人们总爱将人生比作四季,青春是春夏,老暮为秋冬。年少时暗地里将“金色池塘”认作人生秋季的模样,宁静,满足,泛着温和而柔软的光,以为了解了天地运行与人生轨迹匹配的道理。
将人的一生嵌入四季轮转,应该是为了理解对生命本身的惶惑吧?庄子说“夏虫不可语冰”,非鄙薄夏虫,其实道出生命经验的局限。中国古人面对秋日,总生出无限感怀,大抵因这季节最能照见生命的易逝。
王勃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字句虽极尽浪漫,底下却涌动着“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的慨叹。这位才子年少便知秋之将至,二十多岁溺亡,真成了永恒的秋日注脚。杜甫在夔州独登高台,眼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由得感叹“万里悲秋常作客”。秋日之于古人,不仅是节气,更是映照生命短暂的明镜。他们在面对自然轮回时——见黄叶离枝,常想到人生聚散;观秋水东流,就念及时光不再。
秋日最伤心处,在其美得决绝。春日复苏尚存怯意,夏日繁茂略显喧嚣,唯有秋日,以一种绚烂宣告终结。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苏轼中秋望月,“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最终却与明月达成和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何尝不是对生命易逝的温柔抵抗?
维特根斯坦直到寻得语言哲学的路径,灵魂才在逻辑与思辨中觅得安顿。他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哲学世界,那里有明晰的界限,有可说与不可说的分野。他的幸福非关季节轮转,而是终于找到了表达与存在的方式。他过了很好的一生,不是因为走到了人生的秋天,而是因为在任何季节都未曾停止思考与创造。
中西智慧于此有相通之处。庄子鼓盆而歌,不是不悲,而是悟得生死一如四时运行;维特根斯坦说“幸福地生活吧”,不是不知痛苦,而是在认清世界真相后依然热爱。
现在都市人远离自然,但人们也还是会在某个清晨,被窗外第一缕桂花香惊醒;会在某个傍晚,因夕阳过早西沉而蓦然惆怅。这种深入骨髓的悸动,是千百年来悲秋基因的苏醒。我们不再写律诗绝句,却会在朋友圈发九宫格银杏照片,配上一句“却道天凉好个秋”。
秋来了,窗外虫声渐歇,唯闻落叶窸窣。这声音千百年来未曾变过,听在不同人耳中,却生出万千心境。李商隐听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白居易听得“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而今我听这声音,觉出几分安心——“幸福地生活吧”……就如同一向以来一样只道天凉了,添件衣衫,亦不理会春夏秋冬的隐喻,只是行走,生活,偶尔抬头看天。那天空高而蓝,云絮游移,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如同无法捕捉的思绪。有时便调了颜色,将眼前景物移入画布——红的枫,黄的银杏,蓝的天,白的云。这和“人生秋季”无关,不过是美在眼前涌动,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同样地,春日的美也会自然来到笔底,柳枝抽芽,桃花绽红,一一描摹。任何季节都是好的季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能找到生命的喜悦,便可以过很好的一生。
秋只是秋,美得纯粹,也残酷得真实。它不承诺永恒,只展现当下。那烂漫的色彩终将褪去,正如一切美好事物都有期限。但正因为如此,眼前的秋光才更值得凝视与铭记。
悲秋吗?
在悲与不悲之间。
原标题:《晨读 | 朱蕊:幸福地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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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稿编辑:殷健灵
来源:作者:朱 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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