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现在每天都在催我生二胎,让我赶紧趁年轻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说不然等我们老了怎么办?”
“我就不明白了,我倒是有个哥哥,他倒是正常人,但是他帮我了么?有时候我真想反问我妈,但老太太年纪那么大了,我又不落忍。现在我特别害怕接到我妈的电话,只要一张口就是问我今天赚了多少钱,店里总共来了几个客人……”
那是2024年初夏,我第一次去许乐怡的店里按摩,听见她上来就跟我聊这些,有些不知所措。聊天再深入都可以,但聊钱还是太冒昧。我试图转移,没承想许乐怡的知识面特别广,一个小时内,先是聊到摇摇欲坠的房价,接着是慢牛股市、一路高歌猛进的黄金,最后是大洋彼岸的竞选,兜兜转转,始终绕不过金钱和权力。她语速快,思维也很跳跃,且不喜欢自己说起的被打断,开始我还能插几句嘴,到最后,干脆默默倾听,仿佛在一个半小时内不间断地刷了几十个短视频。
“这几年钱越来越难挣了……所以我也能理解我妈,她是穷怕了。人一旦穷,就身不由己,你能理解吗?”
我透过按摩床的窟窿,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嗯”。
之后的一年,我作为重度按摩爱好者,就这样每次以一两个小时为单位,陆陆续续听她讲全了自己的故事——在黑吉蒙的交界处,记忆里,一只丹顶鹤正在缓慢张开翅膀。
许乐怡出生于1991年,如开头所说,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她爸妈都是东北老家市区粮站的工人,按常理,在那个计生政策执行得最为严格的地区和年代,她是无法来到这个世上的。不过她爸是满族,老一辈人又有多子多福的观念,这才有了她。
出生那天,许乐怡第一次睁眼,就出了问题——她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看不清瞳孔。是先天性白内障,医生建议尽快手术,“最多不能超过一岁”。
她妈想不明白,因为往上数几辈,家里也没有一个人生过这病。医生也下不了定论,说除了遗传,也可能是孕期吃东西不注意导致的,比如说吃错了药。这个模棱两可的问题先是困扰着她妈,之后又困扰着她:这病真的不是遗传吗?毕竟,怀她的时候,她爸妈还都在粮食加工厂上班,吃的是公家饭啊。
新城市的新工人,无论生男孩生女孩,他们都喜欢,甚至觉得生女孩子更好,因为女儿更温柔,更体贴。在90年代的东北,重男轻女似乎早已翻篇儿,女性的地位看起来更高,可在许乐怡长大的过程中,却总能听到亲戚朋友甚至是爸妈,在她耳边念叨:“得亏是个姑娘,这要是个小子,眼睛还这样,可该咋整?”
能咋整呢?跟养儿子一样,该治病治病呗。父母借了点钱,凑够了手术费,在许乐怡三四个月大的时候,就给她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手术,让她那个迷雾般白茫茫的世界透进了第一缕光。她对这些当然没印象,但架不住她妈总提,因为她的到来,让生活原本不错的家庭第一次背上了债。
许乐怡觉得,她妈只是想让她对这个家心存愧疚,继而感恩——可为什么要愧疚呢?
“难道是我想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许乐怡没长成乖巧温顺的模样,除了先天性格使然,和她哥哥也有莫大关系。哥哥比许乐怡大四岁,当年他们的爸妈一厢情愿地认为,儿子需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一个除爸妈之外的至亲,不然,他未来人生将何去何从?不只是孤单,遇到事了也只能自己扛,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但很可惜,许乐怡对于哥哥的记忆里并没有任何手足情深的瞬间。哥哥从小寡言,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学习是好,但也独性得很。她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哥哥从小就没有喜欢过自己。
比如某年中秋节前,爸妈拎回一盒月饼,四块不同的口味,说好过节时一起分享,可许乐怡馋得不行,半夜翻箱倒柜地拆开盒子,偷摸吃了一块。第二天,哥哥为此闷闷不乐,边骂她自私,边赶紧拿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块。
到了过节那天,家里只剩下两块月饼。许乐怡特别好奇哥哥拿走的那块月饼到底是什么口味的,这个问题一直到了“小年”大扫除的时候,才由她妈在壁橱里找到了答案——那块她哥哥只吃了一口的五仁月饼,在里面藏了小半年,除了闻着有股哈喇味,愣是没长毛。
“他明明就不爱吃月饼,就咬了一口,剩下的宁愿放坏了也不肯让我尝一口。但偏偏从小呢我就爱吃甜的,所有没吃过的东西我都馋,都想尝一口。哥哥一般都会让着妹妹的,对不?但我哥他从小就这样,我妈自己都说,全家最自私的人就是我哥……”沉静片刻,许乐怡又小声嘀咕道,“但我长大后也会想,人自私又怎么了?再说,人不就应该为自己考虑吗?”
许乐怡不喜欢哥哥,但却理解哥哥。毕竟,爸妈尽力做到不偏向,这让原本只属于哥哥的东西,都要分走一半给她。
许乐怡三岁那年,爸妈下岗了,家里能分给两兄妹的东西就更少了。物质的匮乏让兄妹俩的嫌隙变得更大了,许乐怡敢肯定,就是从那时起,哥哥更加讨厌自己了——因为从她出生起,家里就没发生过一件好事,先是为她看病花光了积蓄,接着爸妈下岗没了收入。
“我爸妈在粮店,这怎么可能不是铁饭碗呢?那可是粮食啊,谁能不吃饭呢……”直到今天,许乐怡的爸妈也依旧想不明白,本应比铁还硬的饭碗,怎么这么轻易就翻了呢?
许乐怡把这一切归结于他们“认知太低”,说那时的她爸妈没有手机电脑,没有快手抖音,更没有人工智能,一切都靠经验生活,所以看不见日新月异的世界。我对她的观点不置可否,即便在当下看似拥有这一切,谁又能预见未来呢?太多人上一秒还在工位忙碌,下一秒就要被老板扫地出门,社会要发展,人类要进步,总有一些地区要“奉献”,也总有一些人要“牺牲”,轮到你了,便是你了,你的想与不想,真的没那么重要。
下岗之后的最初几年,买断工龄的钱足够支撑一家人眼下的生活,许乐怡爸妈并没觉得日子有多难。但他们也居安思危,在第一时间涉足了最易入门的餐饮业,决定摆地摊卖炸串,因为这种单价低、品类丰富的刚需食品是穷人首选。
经考察,摆摊地点选在了学校门口,客流量稳定且足够大。他们两口子还认真研究了“竞品”,“价格不算低,卫生条件也差”。这使得他俩信心满满——既然是“前粮店正式工人”的身份,那必须跟那些来路不明的小商贩形成鲜明对比:穿戴要整洁,食物要新鲜,油的品质不但好,还要定期更换,就连出摊用的小餐车,都是崭新订制的不锈钢款。开业活动、特价酬宾一个也不能少,势必要大展拳脚,干倒所有竞争对手。
可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许乐怡爸妈便认清了现实:第一,他们确实干不过小脏摊,说不上人家味道哪里好,可自己炸出来的东西就是替代不了,他们以为人家油锅旁的污渍是陈年老垢,但在学生眼中,那是岁月累积起的口碑沉淀;第二,需要再就业的人越来越多了,学校门口那一亩三分地也越来越挤,竞争压力极大;第三,也是让他们彻底放弃的主因——各路时不时冒出的检查人员,让他们实在招架不住了……
许乐怡爸妈从不觉得摆地摊卖炸串算是他们第一次创业,因为天天东躲西藏,根本算不上正经营生。痛定思痛之后,他们觉得还得干点有门槛的事业,便去农村学养殖。这一次,两口子脚踏实地、系统学习,认认真真地积累经验,整整一年的时间都在农村的养殖场里打工,既没怕脏更没怕累,甚至连工资都不计较。
到了第二年,他们几乎花了所有积蓄,建起了属于自己的猪舍。从业时间短,资金也不够雄厚,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时间、更多心血。小猪舍一点点扩大,渐渐有了猪场的规模。他们依旧有着“工人阶级”的清高和骄傲,自认为能把产业经营好,是因为比农村人更有见识。
好日子也就维持了两三年,大自然便用自己的方式惩罚了自以为是的城里人——一场口蹄疫把猪场存栏清零,到最后,许乐怡爸妈钱没赚到,倒还欠了钱。
“老人们都说,‘家财万贯,有毛的不算’。活猪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就烂一个大口子,接着就一只一只地死掉,边烧边死,到后来烧都不赶趟了。方圆几里地都是烧猪毛的味儿,就是猪肉摊燎猪蹄的味儿……”
许乐怡给我讲这段时,我侧过头,看了一眼她。她的脸微微上扬,面色如常,语速轻快,并无情绪起伏,甚至语气里还有点调侃的意思,像是讲着别人家的故事——尽管那场疫情,彻底改变了她一家人的命运。
她继续道:“那一年的雪可真大,第一场雪就站住了,一整年没化。家里是没钱,但年还得过。那会儿我已经记事了,印象里,我爸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酒……”
那似乎也是我曾经最熟悉的场景:一整个冬天不开化的雪,一杯又一杯冒着热气下了肚的白酒,还有长辈一年又一年逐渐失掉的体面。鞭炮声里,大人小孩站在冰天雪地里,双颊通红、睫毛挂霜,也都要仰着脸笑……东北家长从小就会教育孩子,不能吊丧着一张脸,埋怨天埋怨地,既没用也讨人嫌。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乐观,是即便兜里只有俩钢镚也得傻乐下去的素养。
“我爸妈总觉得,自从我出生之后家里就开始走下坡路。也就是那会儿,我妈带我去市里找最厉害的瞎子算命。瞎子说我这一生就是多灾难,但最后也都会化险为夷。连财运也是,不会有什么大钱,但是关键时刻也不会缺钱……那时候年纪小,哪会信这些,也总是奇怪,人怎么会没得选?但日子越过越觉得,谁生下来可能都拿着一个固定的剧本 ,而我天生就是来渡劫的。”
天生残疾,父母下岗,接着又遭遇家里破产——一切悲情又狗血。命运真是最残忍的编剧,敲击键盘的手又快又狠,没有感情,全是技巧。有人天崩开局,有人一路开挂,一切毫无公平,更无道理。就像许乐怡一样,如若真要计较,也只能全部推给命运。
白天天光充足时,许乐怡戴着千度以上的特制眼镜,可以勉强看清世界的轮廓。
她入学比同龄人晚,但一路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她都不觉得自己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样。她成绩不算好,甚至也不怎么喜欢读书,却偏偏喜欢上学。每天从家去学校,走进教室、坐在课桌前的过程,是她人生迄今为止最好的时光。
上了初中,她开始蹿个儿,长胳膊长腿,腰肢纤细,皮肤特别白。其实她的眼睛也很大,只是对焦困难,即便戴上眼镜,眼部肌肉也会不自觉地向上挑,像是在斜眼瞅人。除此之外,她看上去和别的孩子没有任何不同。老师评价她:口才好,脑子快,样貌也出众。
许乐怡那时对这个评价只是一笑了之:“其实我也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我就是不想面对,我唯一的奢望就是一直念书。”
那年她十四岁,脚下的路依旧漫长且笔直,没有一点分叉。她的哥哥已经在准备高考,成绩不够理想,重金补课成了日常。那时的东北家长大都抱着“再穷不能穷教育”的理念,领先全国开始给孩子上补课班,狠狠内卷,几乎每个父母都统一地把“只要你想读书,咱家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这句话放在嘴边。
但也是那会儿,许乐怡她妈第一次提出让她退学。许乐怡挣扎过,她反问她妈,不念书的话,要她做什么?她妈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说出口:学门技术,以后总得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吧。
至于到底要学哪门技术,许乐怡不敢继续问,但心里门清儿:“盲人”作为前缀,后面只能跟着“按摩”两个字。这四个字是她从小到大的禁区,却也是宿命。她不是没努力过念书,可一到晚上,视力就更加受限,灯光再亮,她也还是看不清眼前书本上的字。
第二年的夏天,哥哥考上了普通二本,他不想复读,早早地收拾好行李,逃似的开始了大学生活。许乐怡升到初三,成绩不好的同学们开始陆续辍学,另谋人生出路。她坐在教室,只剩一片茫然:爸妈对她的成绩不管不问,视障用的特制教材也找不到,老师为了升学率把她的座位从第一排调到了最后一排……全世界的人都在提醒她,让她知难而退。
直到摸底考试她沦为垫底,这才妥协。
“学习如果没用,为什么家里砸锅卖铁也要供哥哥上大学呢?如果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呢?如果我是个男孩呢?如果我的眼睛是正常的呢……”这些问题排列组合,在她心里交替闪现,直至今日也没有答案。
中考前夕,班主任和她妈轮番和她谈话。
“我有个亲戚在满洲里干按摩,我妈让我去投奔他。可我明明就告诉过我妈,长大之后我肯定不会干按摩的。其实小时候我也想过,长大后我得和别人活得不一样,但到底怎么才能活得和别人不一样呢?”
午后的按摩院,许乐怡能自问,却无法自答,我的心跟着她的话,一阵怅然若失。眼睛也看不见,成绩也不好,光喜欢念书有什么用?抗争多半无用,埋怨成了不痛不痒的日常。她不是学习的料,不是天才,不是意外,只是人群中普普通通的一个盲人。命运如此召唤:就这样吧,学门技术,出一出力气,要能赚口饭吃……
十六岁,许乐怡从爸妈的手里接过了火车票,终点满洲里。那是中俄交界的口岸,四季也更加分明:夏天有辽阔的草原,冬天有肆虐的暴风雪。
许乐怡待的按摩院很高端,顾客大多数是有点小钱的男人,技师倒是有男有女,大多数都比较年轻,许乐怡是店里唯一的视障人士。她从做足疗学起,最开始手腕会痛,一单提成二十块。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又觉得其实也没有特别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新世纪之初,大型的连锁超市还是稀罕物,只要得空,许乐怡就要去逛一逛。那是个崭新的世界,货架上摆满了零食,她几乎都没尝过,要花钱挨个试一试。她总是感到很饿,但胃口实际上又很小,买回的零食总吃不完,但就是忍不住要买。她妈怕她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电话里嚷着要帮她攒工资,并承诺绝对不会花一分一毛。她不同意,她妈便找按摩院的老板直接要,一下就惹毛了她,她直接收拾行李买好车票,佯装要回家。那次,一向强势的母亲第一次马上“熄火”了,似乎生怕女儿为此丢了生计。
自此,对她妈说的话、嘱咐的事,许乐怡开始反着来了。也是那时,她认清了一个道理:自己能赚钱,可真好。
她妈对她的未来依旧忧心忡忡,管不了女儿的钱包,便惦记起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她妈反复叮嘱她,“找个普通男人就行”,如果实在找不到,“找个别的地方残疾的也行”,但唯独不能和她一样,是视障人士。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她噌地一下就有了逆反心理。
那家按摩店只是收费高,并不提供其他服务,正规到不能再正规。可架不住每天都有想揩油的男顾客来,他们借着醉意,丑态毕现,如同急于求成的动物,不分场合,更不分对象。喝醉的男人一般都是组团来店里做按摩,他们什么都喜欢,什么都好奇,会打听女技师是哪里人,多大年纪,家里几口人,去过哪里,平时喜欢吃什么,又或者用长辈的语气假模假式地询问,年纪轻轻为什么不念书要来做按摩,方方面面事无巨细,但唯独对自己娶回家的老婆没兴趣。许乐怡还没谈过恋爱之前,就见到了太多歇斯底里的女人。她们大多熟练掌握夺命连环call的技能,也有武力值爆表的,会跟踪到店,一边跟老公讨要说法,一边对无辜的女技师挥舞巴掌。有男顾客带着婚外情对象来店里消费,正牌妻子便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捉奸,直接将按摩店升级为案发现场。
许乐怡看不清他们如何上演全武行,却能听懂那些夫妻之间彼此最恶毒的咒骂。
“他们结婚的时候想过有这么一天么?”十六岁的她越想越失望,觉得男人不可靠,情情爱爱也没意思。特别是有钱的男人,他们大多“博爱”,却唯独对妻子薄情。在那里短短两年,许乐怡从没见过,也从未从其他技师嘴里听说过,有哪一个不忠的丈夫能回心转意,或对妻子真的感到抱歉,他们只会在男人堆里吹嘘,觉得自己“真有本事”。
许乐怡逐渐认清一个现实:高攀只会累垮自己,找对象结婚的话,另一半得和自己差不多。家也成为不了避风港,而是最现实的地方——谁赚钱谁的腰杆才硬,靠谁不如靠自己。人就活这一辈子,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属实没必要。
两年后,为避免眼疾进一步恶化,许乐怡回家做了斜视矫正的手术。手术结束后,她没有着急回满洲里,而是寻思着找个地方,系统地学习中医理疗。她妈没反对,托关系找到当地有名的老中医,却不肯掏三千块的学费,让她“边干边学”,过几个月后再说拜师。老中医也精,不教她一点真本事,只把她当免费劳动力,她只能每天给患者按摩,干活累得够呛。几个月后,她妈还是不想交学费,便让她去了盲校。
“小时候也没见我妈对钱那么计较,结果越老越抠。现在一想,这事怪可惜的,当时应该好好拜师的,哪怕我自己花点钱——所以说啊,人得了‘穷病’,路就会不自觉地越走越窄。”
被视为改变命运的契机,就这样从许乐怡的指缝里滑走。有时她会怪母亲,有时她会怪自己,但更多时候,她还是把一切推给了看不见的命运。
十八岁的许乐怡重返校园,心境却早已沧海桑田,初中教室里那抹斜斜打在脸上的阳光,已是遥不可及的温暖。那是全省唯一一所特殊教育学校,所有专业都围绕着“中医按摩”展开。听说即便是北上广深的此类学校,至多也只会多加一些“音乐艺术类”的相关课程,并没有更多选择。
年纪相仿,处境相同的男孩女孩聚在一起,谈恋爱比上课还积极。许乐怡的初恋大她四岁,也是本省人,双眼全盲,一点光感也没有。得知她恋爱的噩耗,她妈立刻冲到学校,一心想着如何拆散两人。许乐怡丝毫不怵,心里甚至有些得意,自己凭什么一定要听妈妈的安排?
她妈上来是暴怒,最后是痛哭,翻来覆去无非一个意思:“你自己都看不见,再找一个也看不见的,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看不见有看不见的活法,要是我看不见,他却能看见,我还觉得不公平呢。”
这并不是气话,而是许乐怡深思熟虑后的真实想法,即便到今天,她依旧这么想。
不过,跟初恋男友谈了一年多,许乐怡愈发觉得不对劲。那男孩并非天生残疾,是初中发生意外才致残,心里的郁结始终没打开,酒成了唯一的解药。
“见过光明的人没法子忍受黑暗,‘先天盲’和‘后天盲’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像我那个对象,心态特别不好,到现在也学不会面对现实。归根结底,我俩还是不同。”许乐怡如此解释道。
毕业后,许乐怡提了分手,两人分道扬镳,各自回了老家。可那男孩一旦喝醉,就会坐几个小时的车,半夜三更来敲许乐怡家的门,劝也劝不走,撵也撵不动,闹到最后只能报警。
许乐怡心有余悸,择偶标准又加了重要的一条:“喝酒的千万不能找。”
还没彻底摆脱掉初恋男友,她妈便马不停蹄地给她安排起了相亲。见的对象里有年纪大、家里穷、离过婚的正常人,也有家庭条件还不错、或缺胳膊或断腿的残疾人。她不愿意去,她妈便冷言冷语,问她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让她务必得有点自知之明。
许乐怡学会了手机上网后,买了一部当时最流行的高配诺基亚,没事就要打开手机QQ看一看。有一日,盲校的同学周晓辉发来一条好友申请,两个人互道你好,当天没有什么下文。许乐怡其实对周晓辉印象很深,他个子高,很瘦很瘦,在学校时,有次周六男生们来女寝玩,周晓辉恰巧坐在她的床铺上。许乐怡忘记是谁讲了一个什么样的笑话,只记得周晓辉坐在自己的床边,似乎在笑。她看不清,但借着光勾勒着周晓辉的轮廓,觉得这个男生还行。周晓辉家里是农村的,上面有一个哥哥,母亲当年在怀他时误食了错的胃药,造成他眼底受损,一直到他三岁时才发现,治疗已经为时过晚,他落下的是终身残疾。
QQ上,老同学一开始的都是旧事重提,但聊着聊着,就变成一日三餐的报备,早中午的问候。QQ上跳动的头像远比现在一动不动的微信头像更具魔力,许乐怡抱着手机,眯着眼睛,看着屏幕上被放大许多倍的字体,莫名其妙地傻笑。再后来,他俩开始没日没夜地打电话。
嫌在老家赚得太少,许乐怡想继续去内蒙上班。周晓辉当时在天津打工,试探性地问她愿不愿意到天津发展。许乐怡想了想,觉得还是满洲里好:清水煮熟的手把肉不用加任何调料,咸奶茶里放上炒米和牛肉干,一丁点儿沫子都不起的涮羊肉配上新鲜的韭菜花,物美价廉又无比正宗的俄餐,还有呼伦湖里打捞起的白鱼……这么多好吃的,她还没和周晓辉分享。
于是,当晚两人就买好了各自去长春的车票,再从长春出发,一起去了满洲里。次年,两人决定结婚。
周晓辉带着礼物来看未来的丈母娘,却连家门都没进去。许乐怡她妈坚决反对,难听的话说尽。但许乐怡坚持要嫁,她妈拗不过,便索要六万块的彩礼。这并不符合东北当地嫁女儿的规矩,城里的年轻人结婚,男方的彩礼都是象征性地给一点,女方家里若是独生女,大概率还会给一笔丰厚的嫁妆。但许乐怡她妈说,既然周晓辉是农村的,那就按农村的规矩来。
周晓辉没有讨价还价,痛痛快快地拿出了六万块。这一次,许乐怡以为自己自由了。
婚礼在周晓辉的老家举行,许乐怡的亲属一个也没去,包括爸妈和亲哥。娘家给她置办的唯一嫁妆是个金镯子,六万的彩礼,一分没让她带走。许乐怡心里有点难受,但这难受并不多。她给自己选了掐腰款式的白色婚纱,裙摆轻盈,刚好触到地面。她告诉我,她从小就喜欢掐腰的连衣裙,把腰衬得很细,腰线以下全是她的大长腿。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在逼仄的婚房里转圈,那画面和记忆里张开翅膀的鹤似乎重叠……
一直以来,许乐怡都很满意周明辉。这个男人没钱,也没什么事业心,不够温柔,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唯一有的,不过是生活细枝末节里努力扒拉出的一点体贴。但就是这点体贴,也足够她受用,毕竟,这个老公是自己选的。那是她人生里为数不多能够自己做主的时刻,也是人生之路好不容易才不吝啬赠予她的一个分岔路口。
婚后不到一年,许乐怡怀孕了。有了自己和老公的前车之鉴,她吃东西很注意,从没生过病,更没吃过药。
可儿子周游生下来时,眼睛上也长了一层白雾。
困扰许乐怡多年的问题有了答案:并不是妈妈的过失导致她失明,而是命运从不怜惜她分毫。祖上几辈个个都没毛病,偏偏到了她这里基因突变。不仅如此,她还把这病遗传给了孩子。
月子里,许乐怡的眼泪就没停过,落下了严重的月子病,到现在只要阴天下雨,还是会偏头痛。她妈过来照顾她,一句安慰的话没有,反而骂她不听话,说她活该,“为什么不嫁一个有钱有能力的男人,为什么不嫁一个眼睛能看见的男人?”
许乐怡没力气和她妈争吵,其实连她自己也有些后悔:“如果让我重新选,我不会结婚,更不会要小孩。但那会儿年纪太小了,能懂什么呢?总以为只要是女人,必须要结婚生小孩……”
三个月后,许乐怡和婆婆带着全部积蓄,第一次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她们找到同仁医院旁最便宜的旅店,在地下二层,要下很长很长的台阶。房间一点光也见不到,灯要一直开着。空间很小,摆上两张单人床后基本就满了,许乐怡再小心也绕不过,总要磕一下,在她离开北京时,膝盖上全是瘀青——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吧,如果不是来到北京,她一辈子也不知道原来地下也能住这么多的活人,在东北老家,只有死人才住地下面。
可首都就是首都,在老家让医生束手无策的病,在这里只是一台轻易拿捏的小手术。周游的手术很成功,除了康复期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晶体粘连。医生询问要不要继续治疗,许乐怡想都没想,便同意了。走出医院,许乐怡才犯了难: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那天回去的路特别漫长,走到了旅店门口,她能想到的还是妈妈。鼓起勇气拨通电话,未曾想全是责备:“谁让你不听话呢,你冒冒失失地就去带孩子看病,走之前咋不和我商量?为啥不提前做好计划?你自己兜里有多少钱,你心里没数么?”恨意在此刻到达巅峰,旧账本在心里一页页自动翻起,只要张嘴,都是呛到流泪的灰。气头上,许乐怡张口索要六万块的彩礼,她妈不但不同意给她,在挂断电话前,还撂下一句“白养你了”。
许乐怡擦干眼泪,又给远在济南的哥哥打电话。其实他们平时很少联系,但她的骨血至亲只有这几人。
电话接通,哥哥爽快地让她说一个数。她开口说借一万。接着,是长长的沉默,以一声叹息作为停顿:“这事我做不了主,还得问你嫂子。我和她沟通一下,一会儿让她给你回电话。”
地下室没信号,许乐怡怕错过嫂子的电话,就一直坐在旅店的门口等,边等电话,边靠回忆打发时间。
哥哥和嫂子是大学同学,俩人毕业后一起留在了济南。嫂子老家在中原地区的农村,听嫂子自己说,她老家过年时女人做好饭也从不上桌——在许乐怡的东北老家,这简直闻所未闻。嫂子在家里是长姐,妹妹一大堆,偏偏孩子里最小的是个弟弟。许乐怡她妈当时就认定这是一大家子“扶弟魔”,对这个未来儿媳更不满意了。果不其然,嫂子不但在婚前狠狠要了一笔彩礼,把钱直接打进了娘家的账户,用来供妹妹弟弟上学,临近婚礼,得知小姑子结婚还有嫁妆,就逼着准婆婆追加了一个差不多克数的金镯子。
那天许乐怡在旅店门口等了整整两个小时,手机也没有响过一下。她调出了嫂子的电话号码,到最后也没有拨出去。
周游出生后几天,周晓辉就马不停蹄地回到内蒙打工。底层老百姓,手停口停,再加上孩子生病要用钱,心里再多不舍,也能狠下心。得知儿子没钱继续手术,周晓辉便硬着头皮去求老板预支两个月的工资。老板对他知根知底,可他们按摩这行拿钱跑路是常态,仍不愿通融。周晓辉有些激动,说话都不利索了,手敲桌子,反复解释:“这是救命的钱,这是救命的钱!”见这个一向老实巴交的员工如此激动,老板这才让他打了欠条,按了手印。
公公在农村老家也跟着着急,把那年买种子的五千块钱以及从大儿子那里借来的钱,一起托人给儿媳妇汇了过来。许乐怡当时并不知道这笔钱的来处,后来回到农村的婆家,瞬间泪如雨下——那一年的土地里没有长出庄稼,换来了孩子眼里暗淡的光。
周游手术过了一个多月,哥哥的电话才姗姗到来,他埋怨许乐怡不主动跟他们联系,又说自己好不容易凑了几千块:“你嫂子当时给你打电话,一直没打通,后来听妈说你住在地下室的旅店,估计是那边没有信号……”许乐怡没要她哥的钱,也没和她哥计较。戳破这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今后又该如何面对“至亲”?
她笑着总结道:“世界上最难的两件事:一个是跟别人借钱,另一个是被人屁股后面追债。再好的人,也经不住钱的折腾。再好的关系,也经不住钱的考验。”
周游刚满两岁,许乐怡也回满洲里继续打工,孩子放在农村,由公公婆婆看管。
生了孩子以后,许乐怡才真正明白钱到底有多重要,它能买来想要的一切:光明和健康、孩子的未来、家人的好脸色,还有做人的尊严。她前所未有地缺钱,她得马不停蹄地赚钱。
周游三岁多,夫妻俩不但还完了欠款,还攒下了一些。许乐怡终于松了口气,对那些没做过的事情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其中之一便是“旅行”,哪怕不是完全能看见,她也想体验,她想为自己而活。可她还没确定目的地,儿子的眼睛又出现了严重的斜视。在省内的医院,小周游经历了人生中第三次手术,许乐怡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那点积蓄,再次被命运之手掏走。
只是,做完斜视矫正,周游的眼神依旧闪躲,但包括主治医生在内,谁也没在意。
因为儿子的这次手术,许乐怡忽然在心里原谅了她妈。之前她带着恨意活了二十几年,即便结婚生子,也无法共情自己的妈妈,直到这一次掏出所有积蓄给儿子看病,她才一下子释然了:“在我爸妈那个年代,他们生下我,看我是个残疾,却没抛弃我,也没放弃我,借钱也要带我去省里的医院看病。下岗后,家里条件更差了,但既没少我吃,也没少我穿……无论如何,我都该感谢他们。”
许乐怡回到内蒙,不再排斥妈妈的电话。那时她嫂子生二胎,她妈去济南伺候月子,婆媳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妈把柴米油盐捣碎后的苦品了又品,咽不下的那部分一股脑地吐给了女儿:嫂子要在济南买房,亲孙子需要人照顾,老两口既出力也出钱,却还是讨人嫌……许乐怡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妈妈,不知不觉成了“听话懂事”的乖女儿。她曾用结婚短暂逃离了原生家庭,可等自己也成了妈妈后,非但没有获得想象中的自由,反而戴上了新的枷锁。
她反复和我强调,她本来不想和别人一样当什么“乖女儿”,也不想当“贤惠的妻子”,她也以为自己能“成事”,可命运之路上曾出现的那个迷人分叉,最终还是通向了同一个目的地。她是如此,她的下一代也是如此,绕不开、躲不过。她成为了母亲,也开始祈求儿子平安顺遂,唯一的愿望,便是不要像她一样,来这世界一遭,仿佛只为渡劫。
许乐怡攒够了开店的钱,和周晓辉在满洲里开了一家盲人按摩院。租好的店面重新装修,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开始的生意并不好干,坚持了半年才有了起色。就在夫妻俩靠自己的手艺刚刚在整条街有了点名气时,房东却要把他们撵走,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一分补偿。许乐怡不肯搬,房东就天天找人来闹,报警也没有用。这属于经济纠纷,得去法院告。
“人家看准我们是盲人,估计连法院的大门都找不到,所以不害怕呗。再说,我们还是外地人,欺负起来更顺手吧……”许乐怡给我讲这些时笑呵呵的,依旧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语气里没有一点丧气,乐观到听者都想替她哭泣。
他们只能联系办过会员卡的顾客,把卡里的钱一一退回。最后一对账,加上之前的投入,到底还是赔了一点。离开内蒙后,又从老顾客那里得知,他们的按摩院连招牌都没换,不但继续营业,房东还摇身一变成了老板。
在满洲里第一次创业失败后,许乐怡没选择回东北老家,而是直接来了北京。一来她不想生活在爸妈眼皮子底下,二来老家那情况,也的确赚不到什么钱。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身边从小到大的亲戚朋友们,只要稍微年轻一些的,无一例外都在天南海北漂着。
许乐怡第二次来北京,依旧感叹这里的寸土寸金,一切东西还是那么贵。这里工作机会多,工资也还行,但租房太贵,收支相抵,怕是攒不下什么钱。思来想去,她不情愿地住进了员工宿舍,一屋挤好多人,开门一瞬间的味道很是上头,什么香水也盖不住。前两个月的工资拿到手,她更不满意了:老板扣点太狠了,技师每天得不停地干,但到手的钱不到一半。她又动了单干的念头,打听起房租价格,还不是正经的门市房,小小的一间,就要万把块。二次创业的想法就此作罢。
她想到刚来北京时看的合租房,连一张双人床都放不下,也要上千块,就有点好奇:这么贵的房租,普通人一个月到底要赚多少钱,才能在这座城市好好活下去呢?
看似平静的打工生活持续了小半年后,儿子周游放寒假要来北京玩,许乐怡想着不能带孩子住员工宿舍了,就委托中介找房,发现两千块竟只能合租一个单间,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还得押一付三。
这时,周晓辉的远房表亲推荐了燕郊。那家人十几年前来北京做建材生意,一早就在燕郊买了房。
许乐怡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还以为是北京的某个郊区,另一个同事无比嫌弃地告诉她,燕郊属于河北,不过是离北京近一点,就往自己脸上贴金,又说起身边的XX,和老家人吹嘘自己在北京买了房,但其实买在了河北,那地方的房子便宜得很,白送也没人要。
这反而勾起了许乐怡的兴趣:这地方离北京坐公交车就能到,房子真会那么便宜?第二天,她便请了假,按照事先搜好的地址独自前往勘察。
那是她第一次到燕郊,下午四五点钟,原本空荡的街道,人似乎一下子全都钻了出来。接送孩子的家长乌泱泱地挤在路边,推车的小贩挡住了路口,整条街汽车的鸣笛声络绎不绝,“看起来也没和北京有什么不同,只是楼更高更密了一些”。
但最让她惊讶的是:“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人,比北京还多?这靠着这些人,干点什么不行?”
2017年,二十六岁的许乐怡在燕郊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创业。那时燕郊的部分房价已经超过四万块的高点,人们张口闭口都是房子和票子,连空气都跟着膨胀。
按摩院开在普通小区的一层,两室一厅,推开门有一个小院子。房租每月一千五,一小时的按摩定价四十八元。他们夫妻俩计算过了,平均每天只干一个钟,就能做到收支平衡。
许乐怡也给自己的按摩店“上团购”,但和其他商家不同,团购价和到店价只差一块钱。她想稳定下来,不欢迎占便宜的羊毛党,要专做回头客。她在店门口张贴海报,不但明码标价,还承诺“绝不办理会员卡”。
几乎没有适应期,顾客从开张那天便络绎不绝。月初的第一个周末,夫妻俩就赚出了房租,只是有些辛苦。“那些年燕郊的人太多了,比想象中多太多。那会儿真的特别好,随便干点什么都行”。
许乐怡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追剧,尤其是仙侠剧,其中最爱《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剧里的神仙总是要在凡间历劫,才能飞升上天。在燕郊开店的第一年,她头一次觉得自己也活成了主角,迎来了触底反弹的剧情。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与命运的缠斗,可以告一段落了。
按摩院开了大概一年左右,物业就频繁上门了,说是有业主投诉,小区一层不能用作商业。许乐怡十六岁进入社会,摸爬滚打,不算多精明也不算傻,麻溜给物业的人塞红包,效果立竿见影。可一个月过后,物业又换人来查。陆陆续续“上供”了大半年,她发现物业只揪着她这一只羊可劲薅,要钱的频率从一个月变成一个星期。
不堪重负,只能搬家。
居民楼不能再租,门市房太贵,搬太远会损失老客户。选来选去,只能选小区隔壁的商住公寓楼。不过差了几百米的距离,顾客却直接减半。许乐怡安慰自己,得过且过吧,正好不用那么累。
可半年后,公寓楼的房东又要卖房,她又要被赶出去了。再好的买卖也经不起来来回回的折腾,这次她着急了,问房东是否能通融。房东倒有一计,提出,低于市场价,优先把房卖给他们夫妻俩。
那是2018年,燕郊四十年产权的公寓均价也在一万五左右,一套下来要一百五十多万。许乐怡的心动最多只有一秒——她根本买不起。
北京的限购,让热钱源源不断地涌入到这个小镇。公寓楼光速售出,许乐怡的小店也再次搬迁。
没有在房价高位时接盘,算是躲过一劫,我夸她有远见。
许乐怡笑着摇头:“现在说的都是后话,这谁不会说?我没什么远见,当时就是单纯没钱。那会儿我把兜掏干净,也就三十多万,差首付远着呢。而且,后来这钱到底也没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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