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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2025年6月的一天上午,山东临沂市河东区芝麻墩街道中洪湖村的农妇杨宝花,走进了临沂经济开发区人民法院的执行大厅。
她不是来领钱的,是来讨个说法的。
一个月前,也就是5月19日,用羊角锤把她丈夫王永来砸成轻伤二级的同村村民孙运省,终于被逮捕了。
村民间的纠纷,在农村不算稀罕事,但羊角锤招呼到脑袋上,就是刑事案件了。
案子判得飞快。6月3日,临沂经开区法院一审判决,孙运省拘役三个月,赔偿医疗费、误工费等共计:
两万五千三百九十块六毛九。
杨宝花两口子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拘役三个月,听着像罚酒三杯。
那笔赔偿款,将将够付医药费。丈夫头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心里的疙瘩却越结越大。
于是,55岁的杨宝花决定亲自去法院问问。她没什么文化,但认一个死理,判决书上那个红彤彤的公章,后面总得有个能说话的人。
在执行大厅,她见到了承办法官。杨宝花承认自己当时情绪很激动,嗓门也大。她冲着法官喊:
“如果今天躺在医院的是你丈夫,你也会这么判吗?”
这是中国老百姓在走投无路时,最喜欢诉诸的一种朴素共情。
他们试图用将心比心唤醒庙堂之上的良知,却往往忽略了对方的职业训练恰恰是剔除将心比心。
法官没有回答她的假设性问题。杨宝花越说越气,撂下了一句狠话:
谁这么判决,谁就没有良心。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宝花后来对《中国新闻周刊》的记者反复强调,自己只是表达不满,绝没有指名道姓地侮辱或谩骂。
但在另一些人耳朵里,这句“没有良心”已经不是普通的民怨。
它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尊严。
几名法警迅速围了上来,将杨宝花从执行大厅带走。那一刻,她还以为只是要把她轰出去。她没想到,一场远比羊角锤更坚硬的风暴,正等着她。
当天下午,两份盖着临沂经开区法院公章的决定书,送到了杨宝花面前:
一份是《拘留决定书》,另一份是《罚款决定书》。
决定书上的措辞严厉而标准,称杨宝花对法院工作人员“侮辱、谩骂”,态度恶劣,严重妨碍了法院正常的刑事诉讼活动。
结论是:
拘留十五日,罚款十万元。
十五日,是法律规定的顶格拘留。而十万元,这个数字让杨宝花懵了。
她活了半辈子,种地、养家,从未见过这么多钱,更没想过自己几句气话,竟然这么值钱。
法院引用的法律依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99条。这条法律白纸黑字地写着:
在法庭审判过程中,如果诉讼参与人或旁听人员违反法庭秩序,情节严重的,可处以1000元以下罚款或15日以下拘留。
法条写得很明白,两个关键词:
一、地点,是在“法庭审判过程中”。
二、金额,是“1000元以下”。
杨宝花讨说法的执行大厅,显然不是正在开庭的法庭:
而那张10万元的罚单,是法条上限的整整一百倍。
这张10万元的罚单,让法条上“1000元以下”的规定显得像个印刷错误。
除非,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整体。
它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其中1000元,是杨宝花为她的言行支付的“违法成本”。
剩下的99000元,是她为法官的内心波澜支付的:
情绪价值补偿金。
而对杨宝花的女儿来说,这道法律题的解法只有一个字——钱。
为了让母亲早日出来,她心急如焚,四处筹钱。最终,她分两次向法院指定的账户转入了10万元。转账记录上,收款单位赫然写着临沂经济技术开发区人民法院。
钱交了,人被关着。到了6月19日,杨宝花在看守所里待满了15天,终于重获自由。
她走出来的时候,丈夫的伤可能还没好利索,家里却已经为她的几句话,付出了十万块钱的代价。
这笔钱,比那个用羊角锤伤人的凶手赔的,还多出七万多。
这让杨宝花一家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华东师范大学法学院的教授刘加良后来分析说,法官的人格尊严需要维护,但法院的这个处罚,存在法律适用错误、罚款金额过高的问题,而且最好不要拘留和罚款并用。
这些法学专家口中的专业术语,对杨宝花来说过于遥远。她只知道,自己进去了一趟,钱没了。
有人说,这是在用一个错误,去纠正另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
正所谓:
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从拘留所出来四天后,也就是6月23日,杨宝花在家人的帮助下,向临沂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了:
复议申请。
她不识字,但她相信法律。既然决定书上写着可以复议,那就一定有说理的地方。
然而,说理的地方,门却关着。
两个多月音讯全无。直到8月28日,一个电话打到了杨宝花家里。临沂中院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告知:
她的复议申请逾期了,不符合规定。
为什么逾期?
因为法院给她的决定书上,提示了复议的期限:
收到决定书后三日内。
杨宝花收到决定书的时候,人正要被送进拘留所。别说找人写材料申请复议,就是见家人一面都难。
那张规定了救济渠道的纸,和那张拘留她的决定书是前后脚到的。
一个被法院决定拘留的人,如何能在被拘留期间,向决定拘留她的法院的上级法院,在三日内有效提出复议申请?
这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这个精巧的设计,让人们意识到,法律文书上“三日内可申请复议”这句话,其功能可能不是法律性质的。
它的性质更接近于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种东西:
产品说明书里的免责声明。
主要作用是证明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至于你能不能做到,那是你的问题。
她的代理律师对此提出了质疑,认为这个复议时限的要求在当事人被拘留的情况下,是否合理本身就值得商榷。
律师建议法院,面对如此明显的瑕疵,应该主动纠错。
但主动纠错,需要比开出罚单更大的勇气。
有记者联系上了该案的承办法官于某某。面对询问,于法官的回答滴水不漏,他说后续处理要等待调查结果,他本人:
不太清楚。
这件事在网络上发酵后,引来了潮水般的关注。光明网发表评论,标题很客气《“辱骂”法官被罚10万,需慎重考量》。
文章呼吁法院,要保持必要的宽容,要区分情绪宣泄和恶意侮辱,尤其要强化判后释疑工作。
说白了,就是建议法院把服务也抓上去,开设一项业务,可以叫作:
判后情绪疏导。
但网民们显然对这种技术层面的优化不感兴趣。社交媒体上没有那么多温良恭俭让,他们的疑问更加直截了当,也更加粗暴:
“开出这张十万块罚单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庙堂之上,在讨论流程与服务。江湖之远,大家只关心一个问题:
一个人的面子,到底值多少个脑袋?
人们发现,原来国法规定的一千元,在现实中可以有如此大的弹性。这个弹性空间,不取决于法律,而取决于被挑战者的面子。
截至2025年9月17日,杨宝花的十万元罚款,依然没有退回的消息。那张远超法律授权的罚单,依然有效。
事件的起点,是一个村民用羊角锤打破了另一个村民的头。法律给这记羊角锤的定价,是拘役三个月和两万五千块钱。
事件的升级,是一个农妇用一句“没良心”挑战了法官的判决:
法律的执行者给这句话的定价,是拘留十五天和十万块钱。
我们来复盘一下这个链条:
孙运省用锤子伤人,是刑事犯罪的加害者,王永来是受害者。
杨宝花作为受害者家属,去法院表达不满,言语过激,成了妨碍司法秩序的违法者。
于是,最初的受害者家属,付出了比加害者高出数倍的经济代价,还额外附赠了半个月的牢狱之灾。
这个故事里,每个人似乎都得到了法律的“裁决”。孙运省得到了裁决,王永来得到了裁决,杨宝花也得到了裁决。
一切都严丝合缝,法度森严。
只是在山东临沂这片土地上,一个朴素的认知被重新树立起来:
在这里,一个法官的面子,大约相当于一百部《刑事诉讼法》的尊严。
或者说,相当于四记羊角锤砸在普通人头上的价值总和。
不知道杨宝花在交完那十万块钱后,会不会觉得,当初丈夫挨的那一锤,挨得真不值。
毕竟,有些账,是不能这么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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