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一切创作都来源于欲望,一个强烈的欲望”,而这种源自生命力的本能,她在青年电影人身上看到了,这种“必须讲出来”的欲望,是AI永远替代不了的东西。
作者 |陈沉
编辑 | 丁宇
入行已经50年,陈冲依然有创作和表达的冲动。
创作欲望一直在驱动她步履不停地去做很多事情:拍新的电影、写新的文字、看新的故事、接触新的人。
担任第5届平潭IM两岸青年影展(以下简称“平潭IM”)的评委会主席,是陈冲在9月初的新工作。在这里,她见到了真诚的青年创作者,也感受到了Z世代电影人的生命力。
作为国际影展评审席上的常客,陈冲看过诸多风格成熟的电影作品,但平潭IM的工作依然令她兴奋。北京时间9月5日,她从美国飞抵福州后直接来到平潭,没有倒时差就开始了看片工作。审看50部主竞赛单元的入围短片,她没感到难熬,而是看得目不转睛。在得知这些创作者的平均年龄只有24岁之后,她抬高了音量感叹“太惊喜”“太欣慰”了。
陈冲在平潭IM青年电影之夜红毯
陈冲一直是热爱电影、电影院的人,但这些年她感受到电影正在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冲击,她开始思考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是否还会继续存在,是否还有人继续选择电影这个表达方式去创作。这些疑问让陈冲在年轻人身上找到了答案:“我看到,如此之艰难的一条道路,有那么多年轻的勇者,仍然有这么强大的欲望、力量去走这条路。”
《博客天下》作者在此次平潭IM两岸青年影展上见到了陈冲,她出席了媒体见面会,参加了主席特展《末代皇帝》映后,并在青年电影之夜上为优秀的青年创作者颁奖。我们在平潭西航国际影城的VIP厅与陈冲对话,她穿着简洁的白色真丝衬衣,头发干练地别在耳后,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如同她在《猫鱼》中轻盈的文字一般,跟我们讲起了那些电影往事,以及关于年轻人、未来与AI的话题。
她觉得,人类的生命力带来了最原始的创作冲动。“生命力是最金贵的东西,是我们的精髓。”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一切创作都来源于欲望,一个强烈的欲望”,而这种源自生命力的本能,她在青年电影人身上看到了,这种“必须讲出来”的欲望,是AI永远替代不了的东西。
在接到平潭IM两岸青年影展的邀约时,陈冲感到“非常好奇又有意义”,她认为通过电影让两岸青年进行沟通和交流是很重要的事情。
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一起生活,她总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太了解她们,也渴望更了解她们。最重要的是,陈冲想通过这些年轻人的作品,去了解青年一代“在困惑什么,在挣扎什么,在期待什么,在思考什么,在表达什么”。
第5届平潭IM两岸青年影展主竞赛单元参赛作品来源广泛,覆盖全球399所高校,共征集剧情短片2059部、非剧情短片519部。首次设立的AIGC竞赛单元反响热烈,收到投稿3443部。主竞赛单元入围短片50部,陈冲作为本届评委会主席,她与鲍德熹、李睿珺、周新霞、周轶君等资深影人共同组成主竞赛终审评委会,一起选出获奖作品。
终审评委会成员(左起:李睿珺、鲍德熹、陈冲、周轶君)
“我开始想,都是学生电影,是不是会有点业余,看50部会不会有难熬的地方?”在媒体见面会上,陈冲对看片之前的担忧直言不讳,但看完以后,她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种满足来自入围者身份的不同,生活区域、教育背景、家庭成长环境、个体、基因都不同,“他们给了我许许多多的色彩,我希望将来不要丢掉这种色彩,是替代不了的东西,唯有他才能做出来的一种东西。”
这些作品中,创作者带来自己的思考,记录了自己的经历和对人生、对家庭、对社会、对自己的观察。陈冲说:“其实,很多很成功的电影工作者的第一部长片都是这样,是记录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是怎么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大人,由于这次经历,童真消失了,童真的消失是一种成长,也是一种很大的失去。所以这个可能是一种共通点,是年轻人自己生命当中一种非常重大的体验。”
陈冲看到了现在年轻一代的生活和思想。“许多类似这样的例子,让我看到了生活中许许多多的棱角,是我以前没有接触到的。”
麒麟优秀短片作品及获奖人
比如,来自台北艺术大学颜皓轩导演的《囚犬》,故事围绕着校园边缘群体展开,优秀的学生小洁劝没有目标、与小混混玩在一起的阿河好好读书、努力向善。但最后,小洁却成为将阿河推入深渊的那个人。《囚犬》也获得本届平潭IM最高荣誉麒麟最佳影片奖。
她还提到了麒麟优秀短片中的一部作品《栖息地》(牛乐之导演),北漂女孩在河北贷款买了一套公寓,却意外发现房子的古怪之处。因为墓地价格越来越贵,所以有些人会买偏远地方的房子用于存放逝者的骨灰。
这些既五彩缤纷又广阔多元的题材,让陈冲有了一种“感官上的愉悦”。“从色彩到构图,到某一种惊喜的组合。其实想象力和创造力不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没有看见过的东西,而是一个全新的组合,可以把你原来认为毫无关系的某一些东西或者微不足道的东西经过这样一种组合,就成为一种非常有意义的、全新的东西。”
陈冲在平潭IM青年电影之夜红毯
陈冲在青年电影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新的组合,看到了新颖、大胆的表达方式,也看到了他们在这个充满噪音的时代的勇敢。最令她兴奋的,就是他们在讲的都是自己的心声,都是自己心里最想拍的东西。他们还没有被舆论、被公众、被市场、被各种噪音所打扰,依然在说那些最想说的话。
所以,从这些作品中,陈冲感受到两种特别珍贵的品质:“第一是真诚,创作者的确是在表达自己内心真正想说的东西;第二是技术上的娴熟,很多作品的电影语言非常成熟,完全超出了他们这个年龄所能达到的水平,这让我看到中国电影、亚洲电影乃至世界电影的新希望。”
青年电影人的创作欲望,让陈冲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19岁时,她凭借剧情电影《小花》获得第3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奖;25岁时,她在贝尔纳多•贝托鲁奇执导的电影《末代皇帝》中饰演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大清末代皇后婉容。
《末代皇帝》剧照
“我这辈子如果只演了两部电影,一部就是《小花》,我17岁时演的,另外一部就是《末代皇帝》。对我来说,作为一个演员也够了,我真的觉得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幸福了。”但作为创作者,这远远不够,陈冲说:“人的创作欲望在,你就会不停地创作,演戏也好,做家具也好,不管怎么样,在创造某一样东西,只有这个欲望在驱动着我。要不然的话,我觉得演完《末代皇帝》,我就说行了,够了,退休。”
9月6日,在平潭IM主席特展《末代皇帝》的映后,陈冲与观众见面,分享与电影有关的回忆。那天,影厅里坐满了观众,连过道和台阶上也挤满了人,其中有很多年轻的观众。《末代皇帝》在1987年上映时,很多现场的观众还没有出生,但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表示已经不止一次看这部电影了。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大家依然对经典作品保有热情。
陈冲很感慨:“哎呀,几十年过去了,这个人她还是我吗?我们的细胞每天都在死去和生长嘛,每天都在更换,其实当年所有的细胞几乎已经不存在了,这个人还是我吗?”但她和片中的婉容仍然是统一的,“我们的意识是统一的,意识这个特别神秘的东西”。
《末代皇帝》映后现场
这大概是电影的魅力,陈冲在那个生命节点上,正好“非常契合婉容当时的那一份脆弱和那一份渴望”,镜头将此定格下来,可以随时回望那个时刻。
陈冲觉得自己晚熟,虽然十几岁就开始演戏,但是不属于用功的类型,在片场没有特别注意什么东西。直到拍摄《末代皇帝》时,才被这种世界级大师的艺术性所吸引,她无法避免地去观察每个部门的运作,也开始在潜意识中去“偷师”。在那种环境下,贝托鲁奇给了她启发。
她在贝托鲁奇的身上看到关于创作的浪漫,“他出生于帕尔马,那边是意大利歌剧的诞生地,所以你感觉得出来他的这部电影有一种歌剧性的叙事,非常浪漫,高于生活。然后他很浪漫地说,我是他的女高音,尊龙是他的男高音。”
《末代皇帝》剧照 陈冲和尊龙(理想国 供图)
她听贝托鲁奇说,他的电影就是拍他的梦,“有许许多多的创作,你的潜意识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是不能忽略的一个东西”。《末代皇帝》中有许多细节也是从他的潜意识里来的,这是他不会丢失的敏感,也是存在的必要。“我学到最多的就是贝托鲁奇这方面的叙事。”
后来,陈冲主演了导演大卫·林奇的电视剧《双峰》,又凭借电影《红玫瑰白玫瑰》获得第3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与叙事有关的思绪一直在陈冲的脑海中萦绕。那段时间,她看小说时遇到喜欢的人物,都会想,如果改编成电影的话,一定是很棒的角色,她想去演。
1980年陈冲获第三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奖(理想国 供图)
1995年,陈冲成为柏林国际电影节的评委。她在电影节上看到了一些颓废的、晦涩的主题,“看得我有点抑郁”,也正是那个时刻,她觉得“有更值得的故事要讲,有这样一个叙事的冲动”。
也是在那时候,陈冲读了朋友写的一篇短篇小说,突然间有一个具备特殊审美价值的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直到现在回望,陈冲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叙事冲动,“它是我这一代人的青春,而且是没有人讲过的(青春),所以这个冲动其实是非常本能的感知。”
第一次当导演时,陈冲35岁,但是她的感受和冲动与平潭IM上那些20多岁的年轻导演是一样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从写剧本到集资,再到亲自导演,她从没做过,就知道往前冲,“这条路走不通走那条路,完全没想过,这个事情是完全可能做不成的”。拍电影很艰难,但陈冲从来没有想过停下来,这种叙事的冲动是无法被阻挡的。
平潭IM媒体见面会
看到这次参展的影片,她再次找到了这种感觉,“年轻人必须将自己最想讲的事情讲出来,讲出来以后才能生存”。就像“新新闻主义”先驱琼·狄迪恩所说:“为了活下去,我们要给自己讲故事。”陈冲说:“这就是一个最原始的东西,我觉得一切创作就是来源于一个欲望嘛,一个强烈的欲望,生命力本身。”
陈冲喜欢提到“生命力”这个词,对她来说,生命力是最有吸引力的。
在平潭,她所看见的许多年轻导演的作品当中,也有一种生命力在迸发。很多短片里的演员,可能演技还非常地稚嫩,但是足够松弛,“最本能的一种生命力,正在不可抑制地冲出他们的眼睛”。这些都给予陈冲最大的愉悦,“看到更像真人的人出现在银幕上,不是演员脸,不是网红脸,但有某种神秘感,让你特别想去走近他。”
陈冲在上海老房子的廊亭(理想国 供图)
曾经,陈冲正是看中李小璐身上的那种生命力才选中她来拍电影。“这是关于牺牲青春的题材,必须要有一个很鲜嫩的青春在那儿,含苞待放,还没有盛开的花蕾。它有神秘感,因为这个花还会开,你已经在想象它开出来的时候可能是什么样的,但是它还没有开,青春的前途就夭折了。”
而对于陈冲本人来说,正是一种生命力让她这些年一直没有停下来。
去年,陈冲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自传性散文集《猫鱼》,以独特的视角、细腻的描写和深刻的感悟,展现了一个丰富而真实的陈冲,以及她所经历的那个时代。
2021年,她在作家金宇澄的鼓励下开始写作,并在《上海文学》期刊上发表每月一篇的专栏,最终集结成一本33万字的书。这次陈冲没有在平潭IM上再次观看《末代皇帝》,她很少回头去看自己的电影,但在《猫鱼》中写到这段记忆的时候,她重看了一次。
《猫鱼》(理想国 供图)
很多记忆变得模糊,她通过文字去寻找一个记忆应有的模样,尽力地写下对她来说印象比较深刻的所有事情。陈冲说:“其实记忆是我们人生很大的一个部分。除了吃喝拉撒以外,只有记忆和想象这两种东西是最有意义的。所以写作也好,拍电影也好,所有的创造力就源自这两个东西。”
她还在继续拍不同题材和风格的电影。
今年初,新版《喜宴》在圣丹斯电影节上映,陈冲饰演的母亲May被《纽约时报》评价为“迎来事业新春天”,这既是她首次尝试喜剧表演,也是因档期问题错过了1993年李安的《喜宴》之后完成的一个愿望。
《蒙特利尔,我的爱人》是她去年10月才杀青的电影,她饰演一个生活在蒙特利尔的54岁的中国移民。这是一个压抑了一辈子的女性,到了这个年龄,终于第一次找到了爱。她既不能伤害自己的家庭,也要想方设法去成全自己。这个角色对陈冲是一个挑战,角色身上的矛盾性让她兴奋,也让她很有压力。
陈冲(受访者供图)
她还买了覃惠兰的故事的影视改编版权。这位医生在退休后开始在网上穿着儿子的旧衣服分享穿搭后走红,并登上了巴黎时装周。她身上吸引陈冲的地方依然是那种生命力。
近两年,陈冲也在尝试使用AI,开始好奇人类和AI的关系到底能变成什么样子。今年,平潭IM两岸青年影展上首次设立的AIGC竞赛单元反响热烈,也让AI和创作的话题再次引发探讨。
陈冲表示,她还没有用AI去写过任何剧本,但是用AI处理过一些文件和文书,然后她发现“现在最大的危机在于我们的妥协”,这种妥协来自“人的惰性和节约的本能”,“节约是我们亿万年来演绎成这样的,把能够不用的能量保持住。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它(AI)能为我做那么多事情,我当然让它做了。”
平潭IM青年电影之夜陈冲与吴慷仁
她举了一个例子,有时候我们需要给别人发一个信息,打了几个字以后,AI便自动联想到了后面的字句,“并不是我要用的那个字,但是似乎也行,于是我就发出去了”。这就是一种妥协,而妥协的结果就是渐渐地丢失了自己的语气,“我们正在向它(AI)靠近,渐渐地失去了属于我们每一个个体的东西。”而这便是陈冲感受到的最大的危机,她正在对此保持警惕。
不过,陈冲觉得,只要保持对创作的追求,保持着那种涌动的生命力,AI不会取代人类。
她回忆起电影《末代皇帝》拍摄时的一个细节,服装设计师詹姆斯·艾奇逊(James Acheson)对每个演员的到场都保持着极大的兴奋,如果某套衣服是演员第一次穿,他人必定要在现场,目不转睛地看着演员,再做出细致又微小的调整。
“我记得特别清楚,婉容大婚的时候戴了三个耳环,造型师一定要亲自给我戴,每一个耳环的位置在哪里,那种对自己作品的负责和对自己工作的兴奋感,才产生了像这样的电影。”这种真实的现场感和对细节的感知,是创作者永远无法被AI所取代的部分。
陈冲(受访者供图)
在平潭的几天,陈冲去了一趟68海里景区,在这个祖国大陆离台湾岛最近的地方,她吹到了咸涩的海风。9月7日晚,在龙王头海渔广场举行的青年电影之夜上,陈冲再次感受到了海风,对这次的影展之旅,有了格外真实的体感。
如同本届影展的主题——“风,自有方向”,青年电影人的生命力就像这一直吹着的风,而方向则由每个人自己决定。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