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姐妹分匾

腊月初八的雪下得没心没肺，鹅毛似的雪片裹着北风，往人衣领里钻。桂枝揣着刚蒸好的糖糕往娘家跑，粗布棉袄外罩着的蓝布围裙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面粉。她走得急，棉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雪水顺着鞋缝渗进去，冻得脚趾头发麻，可她心里却揣着团热乎气 —— 今天是娘头七，她特意多蒸了两笼糖糕，想着妹妹桂叶要是来了，姐妹俩能陪着娘的牌位多说说话。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 “哐当” 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妹妹桂叶带着哭腔的嚷嚷。桂枝心里一紧，加快脚步推开门，只见屋里一片狼藉：娘生前常用的樟木箱被掀翻在地，里面的绸缎衣裳、银簪玉镯散了一地，桂叶正红着眼眶，双手使劲推着箱子，指甲缝里还沾着木箱上脱落的漆皮。

“叶儿，你这是干啥？” 桂枝赶紧把怀里的糖糕放在桌上，上前去拉桂叶。她的手刚碰到桂叶的胳膊，就被桂叶猛地甩开。

“姐你来得正好！” 桂叶转过身，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泪痕，“这箱子里的东西，娘临终前明明说过有我一半，凭啥你这些天一直锁着？娘走了才七天，你就想把娘的东西全占了不成？”

桂枝看着满地的狼藉，又看了看桂叶激动的模样，手里的糖糕突然就不香了。她蹲下身，想去捡地上散落的银簪，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簪子，就被冻得一哆嗦。“叶儿，娘刚走，你咋就急着分这些？”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忘了当初娘瘫痪在床的那三年？是谁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娘擦身、喂饭？是谁连夜纺线到三更，把纺好的布卖了，给你凑的嫁妆钱？”

“那我就没伺候过娘吗？” 桂叶跺了跺脚，脚边的炭盆被踢翻，火星子溅在娘生前绣的百鸟朝凤帐帘上，烧出几个小小的黑窟窿。她指着西厢房的方向，声音拔高了几分：“你当我不知道？娘藏在西厢房墙上的那块‘贞孝传家’木匾，早被你搬到自己屋里了！那是官府赏给娘的，是咱老李家的荣耀，凭啥归你一个人？”

这话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桂枝心里。她想起娘咽气前的那个晚上，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娘攥着她的手，气息弱得像根快要断的棉线：“枝儿，那匾…… 是给你和叶儿的…… 你们要一起挂…… 别像我和你姨似的，这辈子闹别扭，到死都没说上一句话……” 当时桂叶正忙着给新女婿做棉鞋，说婆家催得紧，压根没在娘的跟前守着。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把窗棂糊成了一片白花花的模样，屋里的空气却像结了冰。桂枝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往西厢房走。桂叶以为她要去搬那块木匾，赶紧跟在后头，嘴里还不停念叨：“你别想独吞！今天这匾要么劈成两半，要么咱就去族长跟前评理，让大伙儿说说，这匾到底该归谁！”

可桂枝没去碰墙上挂着的木匾。那木匾是前年官府派人送来的，红漆打底，烫金的 “贞孝传家” 四个字格外醒目，边框上还刻着缠枝莲纹，娘当时摸着匾，高兴得落了泪，说这是李家的福气。桂枝走到床底下，弯腰拖出一个蒙着厚厚一层灰的陶罐。陶罐是娘年轻时从娘家带来的，罐口用红布塞着，上面还系着根褪色的蓝布条。

“这里头是娘攒的私房钱。” 桂枝解开蓝布条，掀开红布，罐子里的铜钱泛着淡淡的铜绿，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冷光。她把陶罐倒过来，铜钱 “哗啦啦” 地落在桌上，堆成了一小堆。“我数过，一共五十贯，你拿二十五贯。”

桂叶愣在了原地，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她盯着桌上的铜钱，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生娃难产的事。那天夜里，她疼得直冒冷汗，婆家的人都急得团团转，却没人愿意掏银子去镇上请大夫。还是娘听说了消息，连夜揣着钱往镇上跑，路上雪下得大，娘不小心摔在雪地里，膝盖肿得像个馒头，却还是咬着牙爬起来，接着往镇上赶。后来娘说那钱是跟邻居借的，她到现在才知道，娘是拿了自己的私房钱。想到这儿，桂叶的眼眶又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桂枝看着妹妹哭，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了。她刚想开口安慰桂叶，院门外突然传来邻居王大娘的喊声，声音里满是焦急：“桂枝！桂叶！你们快回娘家看看！西厢房的房梁塌了，把那块‘贞孝传家’的木匾砸坏了！”

姐妹俩一听，都慌了神，拔腿就往西厢房跑。刚冲进院子，就看见西厢房的屋顶破了个大洞，雪从洞里灌进去，塌下来的房梁压在木匾上，“贞孝传家” 四个字碎成了好几块，漆皮簌簌地往下掉。桂叶蹲在地上，看着那些碎木片，眼泪 “啪嗒啪嗒” 地砸在上面：“都怪我…… 要不是我吵着分匾，娘的念想也不会毁了……”

桂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把那些碎木片一块一块地捡起来。她的手指被木片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碎木片上，像极了娘当年绣帐帘时用的胭脂红。“叶儿，娘说过，匾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擦了擦桂叶脸上的泪，声音温柔却有力量，“咱把这些碎木片拼起来，重新刷上红漆，然后把它分成两半，你家挂一半，我家挂一半，这样娘的念想就还在。”

桂叶抬头看着桂枝，看着姐姐手上的伤口，心里又酸又疼。她突然想起当初自己出嫁时，姐姐为了给她凑嫁妆，把自己唯一的银镯子都当了，那镯子是娘留给姐姐的念想。可她当时只顾着高兴，连句谢谢都没说。“姐，钱我不要了，都给你。” 桂叶的声音带着哽咽，“当初你为了给我凑嫁妆，把银镯子都当了，我还没还你呢。”

“傻丫头，说啥呢。” 桂枝笑了，眼泪却还在往下流，“一家人哪有什么还不还的？娘要是看见咱现在这样，肯定会高兴的。”

正说着，王大娘又在院门口喊：“桂枝、桂叶，你们快过来看看！塌了的房梁底下，好像有个木盒子！”

姐妹俩赶紧站起身，跟着王大娘往房梁底下走。几个邻居正帮忙清理碎木头，其中一个邻居指着房梁底下，说：“你们看，那是不是个盒子？” 桂枝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碎木头挪开，一个红漆木盒露了出来。木盒上积了不少灰尘，却还是能看出当年精致的花纹。

桂枝把木盒抱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打开了盒子。里面是娘的针线笸箩，笸箩里还放着几根没绣完的丝线、一把旧剪刀，还有一张发黄的纸。纸上是娘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我的俩闺女，娘知道自己要走了，有些话想跟你们说。娘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盼着你们俩能好好的，别像我和你姨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别扭，最后落得个遗憾。那匾是官府赏的，是咱李家的荣耀，你们要一起好好守着。罐子里的钱是娘攒的，你们俩一人一半，以后不管遇到啥难处，都要互相帮衬。娘不在了，你们俩就是彼此最亲的人了……”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洒在那张纸上，也洒在姐妹俩的身上。桂枝和桂叶抱着木盒，坐在雪地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念着娘写的话，眼泪混着笑，落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那天晚上，姐妹俩没再提分东西的事。桂叶帮着桂枝把屋里的东西收拾好，把散落的绸缎衣裳叠整齐放回樟木箱，把银簪玉镯小心地收进首饰盒。桂枝则煮了一锅热汤，姐妹俩坐在桌边，就着热汤吃着糖糕，像小时候一样，聊着家常。

后来，姐妹俩找来了村里最好的木匠，把那些碎木片一块一块地拼好，又重新刷了红漆，还在边框上补刻了缠枝莲纹。木匾修好后，她们真的把它分成了两半，桂叶家的堂屋挂一半，桂枝家的堂屋挂一半。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她们都会指着那半块木匾，跟客人说起娘的故事，说起姐妹俩的约定。

每年腊月初八，桂叶都会带着自己蒸的糖糕去桂枝家。糖糕的味道和当年桂枝揣去娘家的一样，甜丝丝的，带着家的味道。桂枝也会把娘的针线笸箩拿出来，姐妹俩坐在窗边，一起绣点东西，有时候是给孩子绣个肚兜，有时候是给家里绣块桌布，就像娘还在的时候一样。

村里人都说，李家这姐妹俩，比亲娘在的时候还亲。只有桂枝和桂叶知道，娘从来没有离开过。娘就在那半块木匾里，在那罐铜钱里，在她们一起绣的针线活里，在她们互相帮衬的日子里，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们，看着她们好好地生活，看着她们把 “贞孝传家” 的念想，一代一代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