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长,宜于读厚书。一天抻着一天,读不尽又还有得读的小确幸感。竟然,还是把一本书读完了,宛若抻满了整个夏天。
塔可夫斯基的《殉道学》,一本跨越了16年的日记读本,在今夏阅读,更像是我与塔可夫斯基最正确时机的相遇。不消说,对他的珍爱,从最初收藏牛皮纸袋刻录光盘起,已经经过了VCD、DVD、蓝光乃至蓝光套盒阶段,但纵使研究者,谁又敢说自己就是那个拿到理解他的通关密语的人呢?读他自己的著述也罢,看别人的解析也罢,那种字面上的懂得,永远不能替代面对影像时脑中浮悬起的问号。一个让人困惑却总放不下迷恋的导演,是不是也如他日记中所说的“真理”——“作品中描绘的对象不能成为真理的象征。‘真理’可能存在于方法和途径,存在于‘如何’之中。”(1976.4.21)
《殉道学:塔可夫斯基日记1970—1986》,[苏]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著,李芝芳 刘馨浓 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但这一次,情形似乎有些不同。也就是发现,书中的人与作品,在我这里,有了些热油炝葱花式的连接反应。看他毫不留情地臧否同行,脑子里也能调集起自己的阅片清单。如若同样是自己所爱,就难免想和他小小地争论一番。这种从纸页到影像循环往复的对话感终于建立,一本书对于我,就不单单是一本书,而是无限敞开的信息库。观影读书,岁月熟成,翻动中的书页宛然也携起《镜子》开场那般动人的风,不断向我吹送着,一个塔尖上的艺术家神秘而深邃的生命信息。
厚达千页的日记,无疑是我今年到此为止所见体量最重的书,但长长短短,随性抒发,又一点也不晦涩。是艺术家的日常,又是符合人们想象的艺术家的日常。时而是信念高蹈的自我激励,阅读触发的哲思;时而是生活流水账,画图造房,孩子教育,捉襟见肘的永远是日常开支。需要不断借钱还钱,每一笔进出账目又都列得清清楚楚。里里外外殚精竭虑,既为艺术谋,也为稻粱谋。艺术家和凡人一样,也要在生活中负重前行。
第一次看到“殉道学”的俄文是怎样的字母拼读,就嵌在封面的拼贴画上。那是塔可夫斯基对自己日记的命名。有关他的这本日记,此前那本据英译版译过来的《时光中的时光》(2007年6月初版),和其他几本塔可夫斯基相关著作一起,早已立于我的电影书架。同样是日记书,并置起来仍然像是不同的两本书。书名不同,素材来源也不同,新版珍贵的地方在于,是译者完全从俄文版译出。某些日子的内容,也明显多于英译本。一些诗歌的插入,这回也放在了有着合理上下文的具体日期当中。(之所以版本有出入,我个人猜想,很可能跟塔可夫斯基事务繁忙,有事后补记,以及在不同笔记本记日记的习惯有关。)文本、图画和照片,“都是佛罗伦萨档案馆的文件复制而来”。这是译本前言中交待,从这里我们还会知道,在这个塔可夫斯基生前因电影合作而待过的异国城市,有一个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国际研究所,收藏了塔可夫斯基从莫斯科、罗马、伦敦与巴黎辗转保存的全部私人资料。
页码已是前书的两倍,开本更是逸出寻常的宽阔,如此,将塔可夫斯基的手绘、拼贴、生活照以及剧照等等,点缀其间,俨然一种剧场里的巨幕效应。值得一记的还有,新书的首发式,还配合了北京小西天影院一场《乡愁》的放映,一张等值(甚至略低于)书本原价的电影票,同时可以拿下一本书与一部电影。对我来说,更像是影像与文字的双向激活。
树洞效应与银幕诗意
任何人落到这个书名,难免会感染起一丝悲壮。“殉道”显然是塔可夫斯基自己无比珍爱的字眼,甚至曾考虑用它做一部电影的片名:“我不太喜欢《明亮的日子》这个名字,感觉沉闷乏味。‘殉道’很好,但没有人知道这个词。一旦知道了,肯定会被禁止使用。‘救赎’太过直白,就像薇拉·帕诺娃的作品;而‘忏悔’有点儿虚伪。改成‘你为何伫立远方’更好,不过听上去晦涩难懂。”(1973.2.3日记),这是他在《镜子》定名前为电影片名所做的斟酌。
《镜子》勘景现场
但开头一页落下的,又是《徒然草》序段文字,颇有些将某种碾压似的沉重自我化解式的中和:“无聊之日,枯坐砚前,心中不由杂想纷呈,乃随手写来;其间似有不近常理者,视为怪谈可也。”但塔氏哪有兼好法师的松弛感?最终汇成的,还是一份“苦难的清单”。
日记所记正好是他人生最后的16年。事业的勃发,伴随着种种不顺:作品不被本国的电影体制内官僚看好;到国外拍片,则要忍受长久的骨肉分离;做导演,有诸多环节要处理;身为男人,又有诸多家庭事务要应对。日记俨然成了安放所有不安的树洞:里面有现实,也有梦境。很多梦境都直接能让人联想到他的电影画面,不由恍然,电影原来也是他的另一个梦境再造。后半期几部电影的进程——《镜子》《潜行者》《牺牲》等,都在日记中做着进程中的时时播报,选角,沟通摄影师,有不满意处会即刻写下,后面又可能有修正。对艺术,从来苛刻、谨严,并习惯把其他艺术家放在与他同一个标杆上测量,如此也就难免觉得,在他身边的每一个成员,也有一份辛苦。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传道书》)
塔可夫斯基日记抄录这一句,是不是也在为他多于平常人的烦恼开脱呢?通篇读下来,更觉得是对必须背负自己十字架前行的体认。“拥有才华是一种不幸,一方面,它不给予人尊荣;另一方面,它让人肩负重任。就好比忠厚之人守护着托付给他保管的珍宝,却无权使用它们。”(1971.8.14)
日常的繁难琐细,银幕上高度诗意的影像,读书时在这两者之间摆荡,自然也就一次次陷入回忆。尤其能忆起,2022年我是怎样坐在用笑脸相隔的小西天影院座椅上,看那部荒山幽谷般泛着末世绿的《潜行者》。又怎样看着《镜子》中的母亲,急转于大雨中,赶往印刷厂,去纠正一个致命的校对错误。心理的惶急与事后总算没出错的如释重负,都在心里默默意会。
对了,2022年那次小西天集中观影,有一部由其儿子拍摄的老爸纪录片:《塔可夫斯基:在电影中祈祷》(2019年作品),“祈祷”二字用得真好,仿佛时空中的呼应。
毒舌评论与灵魂相亲
塔可夫斯基的树洞中,普遍能引起兴趣的,估计是他对同行作品的评点,单录几段,风格是这样的:
贝托鲁奇《月神》,很糟糕。
安东尼奥尼《中国》第一部分,很差。《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拙劣得难以形容。”
对了,塔可夫斯基在意大利时,可是受邀住过安东尼奥尼家的。
在电视上看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秋……》,具体叫秋什么我不记得了。片子很沉闷,就像看元素周期表一样。
勒鲁什,“《生活爱情死亡》是一部充斥着低俗场景的可怕电影。”
看了布努埃尔一部电影,我忘了名字。对了!叫《特丽丝塔娜》。太烂了……粗俗透顶,布努埃尔偶尔也会马失前蹄。(1970.9.18)
我见到了费里尼,他对我评价很高。还看了他的影片《阿玛柯德》,很有意思,但最终还是为了取悦观众,充满挑逗的意味。不过,他是个精彩而深刻的人……费里尼听到我比格拉西莫夫拿的钱少,大为震惊,在他看来应该相反。
一梭子扫回苏联同时代的人,那种基于才华的自负又出来了:“毕竟,我是塔可夫斯基,塔可夫斯基只有一个,而格拉西莫夫之流数不胜数。我的使命是拍电影,只要一有机会就拍,没必要混迹于所谓艺术家的圈子”(1973.1.29)看到此处,默默地移向纸页下面的人物注释——格拉西莫夫,可是《静静的顿河》导演啊。
每一个评定都像是盖棺论定,根本不做评论家式的论理展开。单摆在这里,对其中每一个都不公,但放在日记里,倒更像是艺术家之间的排异反应。
老塔手绘米亚斯诺耶房屋立面
万千瞧不上,被瞧上的,自然就显得无比珍贵。在苏联,屈指可数的,就只有拍过《石榴的颜色》的导演:“电影作品有成千上万,但能长久存世的杰作却凤毛麟角。我们对世界电影负有责任……在世界艺术领域,很少有人能取代帕拉杰诺夫。他有罪——罪在独自背负孤独。我们也有罪,罪在未能时刻念及一位大师非凡的价值。”(1974.4.22)这是他为这位导演所做的呼吁,不仅有一纸宣言,还付出过实际行动。这也从侧面说明,他的毒舌评论是真率的,也符合他一以贯之的艺术理念。
很可能,还是借别人作品理自己的理路,不妨再看看他看重的又有哪些。无疑包括伯格曼。法国导演阿萨亚斯怀念伯格曼的一篇文章(写于2018年),或许更能帮我们建立起塔可夫斯基与伯格曼内在联系的佐证:1、一种与戏剧艺术的关联。“一直以来伯格曼不知疲倦地探索和追求如何达到电影中最亲密、最隐蔽的空间,那种超越文字的、闪现于演员面容之上脆弱而易逝的真理。”而这,也是塔可夫斯基研究者所指出的,《镜子》中女主演的表情特征。2、“一种通过审视面容所揭示的奥义来审视人性的电影。”
而我在塔可夫斯基对黑塞、日本俳句、禅公案的喜欢里,能看到他对东方文化重要特质的喜欢。“所有西方音乐都充满了戏剧性的挣扎,最后都是:‘我想要,我索取,我渴望,我冀求,我痛苦。’然而东方音乐(包括中国、日本、印度)则是‘我无所求,我即虚无’——完全融入神性和自然。东方才是真正古老文明的遗迹,而西方是酿造了技术文明悲剧中心。西方的文明是反神性、贪婪、理性和功利的。”(1983.2.8)
再看日记摘录:影像作为“自在之物”的存在,镜头中要有“空气”——由这些字眼再去理解塔可夫斯基影像,那些破败的房子、雨滴、水洼中的男人与狗、物体的残像与颤动的杯子间,似乎也同样隐含着东方式通感的神秘。
像一卷底片,不知怎么,变得支离破碎
或许真跟首发式上映的《乡愁》有关,那个举着火烛涉水前行的男人的形象,常常和纸页间的塔可夫斯基叠合。最终,这个也似举着火烛前行的男人,在笔记本留下生命最后的一行字:“像一卷底片,不知怎么,变得支离破碎。”多像一组镜头的定格说明。
新版的日记,停留在1986年12月15日,算下来是临终前两个星期。应该说,身体的不适,在塔可夫斯基的日记中时有提及。但密度增加,则是在癌症确诊之后。但即使再密集,依然也只是寥寥几笔,穿插在各种拍片事务之中,读来尤其让人心疼。
坊间一直有一种说法:塔可夫斯基是在拍《潜行者》时受到了片场核辐射而患癌,同时遭辐射而先他离去的还有他的御用男主索洛尼岑。索洛尼岑患病,这本日记也有记述,还包括为改善他最后的生活境遇奔走呼吁。
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在《潜行者》拍摄现场
但是,读塔氏日记,他似乎压根没将自己患病之因,与这个拍片地往一起联想过。对于癌症,不做任何溯源,可说是异于常人。但日记中又显示,他对生死早有觉知。摘一处出来,我觉得拍过人死亡后还在人间徘徊的不丹导演宗萨,读了大概也要惊叹不已: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好像死了,但能看到,准确地说是感觉到周围发生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在梦里,我体验到一种久已遗忘的感觉——这一切不是梦,是现实。(1974.6.12)
这些病中日记,终成了《牺牲》这部电影推进中的幕后花絮。真像是道成肉身,以生命演绎“牺牲”的奥义。不断地行动,似乎就是他为人类寻求的救赎之道。行动不仅是《乡愁》中那个疯男人站到高处,在自焚前宣谕;行动还包括日复一日的给树浇水,铸钟,再加上长久耐心的等待。要说塔可夫斯基作品里有日常,更是由这些行为构成,它们仿佛在一遍遍回应《牺牲》中儿子的灵魂一问:“太初有道,可是,爸爸,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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