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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雯:小镇上的弗罗斯特(附创作谈)丨天涯·青年小说家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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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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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天涯》2025年第5期“小说”栏目特别策划“青年小说家专辑”,王晓雯、邱寻、赵楠、卢爔四位青年小说家,分别从情感、科幻、家庭、历史视角出发,在小说艺术中重构生活、超越生活。

我们将陆续推送这四位青年小说家的小说全文以及创作谈,今天推出的是王晓雯的小说《小镇上的弗罗斯特》及其创作谈。

王晓雯创作谈:借诗,借势

这是一篇从书本出发的小说吧,写在几年前,里面的主角——如果有的话,是“诗”么?现在重读,我仍感到欣慰的是,弗罗斯特这些英文诗的意境和我笔下老家乡下的风物环境、人的行动心理不算违和。隔着时空的距离和语言的屏障,一些东西依旧“通”的。如果读过这篇的人也能意会这种“通”,得到一点由“通”激发的快乐,就是这篇小说最大的德性了。这当然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借诗,借势。

人物男女,主要是“编”的,先有了某种情境,再孳生了情境里的人。只电器店老板有原型,他不光爱画画,还喜欢读书。有一次他来我家修洗衣机,走后问起我爸洗衣机上一本掉了封面的旧书,当时想借,忘了,书叫什么,他也去买一本。内容呢?干活间隙看了半页,历史书吧。我们都搞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书,但他郑重问了三回。我家也有他画的扇子,牡丹花、兰花什么,不是小说里那些虚的。他成了一个真实的支点,撑着行文的底气,使我自信一种貌似脱离乡土实际的空气并非捏造,这蛮重要。

小镇上的弗罗斯特

王晓雯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意思他也明白,可诗并不是一种“意思”,如同小说也不仅是一个“故事”。他进不去的,却在门外徘徊了快三十年。灯下书,枕边书。

The Most of It

He thought he kept the universe alone;

For all the voice in answer he could wake

Was but he mocking echo of his own

From some tree-hidden cliff across the lake.

Some morning from the boulder-broken beach

He would cry out on life, that what it wants

Is not its own love back in copy speech,

But counter-love, original response.

And nothing ever came of what he cried

Unless it was the embodiment that crashed

In the cliff’s talus on the other side,

And then in the far-distant water splashed,

But after a time allowed for it to swim,

Instead of proving human when it neared

And someone else additional to him,

As a great buck it powerfully appeared,

Pushing the crumpled water up ahead,

And landed pouring like a waterfall,

And stumbled through the rocks with horny tread,

And forced the underbrush——and that was all.

这诗人说“诗”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因此不许别人译他的作品;有人说读翻译诗等于穿了雨衣洗澡;还有人说自称能读懂非母语诗的都是骗子。总之,完全理解“外语诗”是不可能的。他反观自己,一个中学英语老师,水平常年原地踏步的外国人,绝无可能进入那些词的内部。感觉的轻重和光色的微妙,如同随便读一首汉语诗,必须是古诗!好比和一个人说话,交流是达到了,但不能感觉到对方的感觉。这种不可逾越的障碍,其实一点也不影响与人闲谈的快乐。快乐是真快乐,好读书不求甚解。

具体到这首诗,他连题目里it所指也不确定。大约是这么一个场景:悬崖下有一摊水,“他”一个人站在水边,朝着悬崖石壁大喊一声,听见回声,只有回声。所以“他”觉得是自己让宇宙显得孤独,he kept the universe alone。他喜欢kept这个单词,四两拨千斤,“他”使得宇宙如何,“他”力气可真大,但是只得到了alone。然而“他”要的不只是重复自己的回声,而是真实、对等的回答。这回答可能来自另一个生命体。它在哪里?除非远处水里那一点动静就是它的化身。Unless转折连接得妙,不然怎么收场。是他打麻将自摸一张好牌,啪,和了。化身慢慢靠近,看清楚,不是人,是只雄鹿,破水,上岸,没了。

他家乡没有类似地形。很缓的丘陵,找不到一片坚实崖壁,临水断开的截面全是棕黄细土,宜种庄稼,举目也到处是庄稼。这不妨碍他置身诗里画面:回声,水面,一头雄鹿湿润的毛发和四蹄。那个“他”,不和自己有些像么?乃至,躲在水边植物里露出眼睛的诗人不也和自己有些像么?大言不惭。他的确很喜欢在那个呼喊的人、诗人、自己这三重形象中来回穿梭,躲进去,再把自己找出来。一个人可以和自己捉迷藏,稍有点想象力就行。

从三十岁的小学英语老师变成如今五十岁的初中英语老师,他的喜好没变过。几年淡了几年又浓,几年丢了几年又捡起来,如新如旧,不过都没逸出离这位水崖边诗人太远,别的也看不懂。正像诗人的一位同行评论:十五岁不爱学习的小孩子读起来也没什么困难。正是了。难怪日本平安朝最流行的汉诗诗人是白居易,杜甫则怕太难解。这位诗人简直专为了他这样穷乡僻壤的外国人而写,有点隔,用力却还能感受得到,可以当成园林里故意的遮与掩。一位美国白居易,错了,美国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也不对,这诗人比陶渊明冷多了,有酒也绝不会招呼你来喝。他想,可能一千五百年前气候就比一百年前暖和,那个直抒胸臆的古代。

他有一个妻子,从前开裁缝店,没生意,不做了,后来搞过美发,他闻不惯做头发的药水熏香,也算了,弄成现在的棋牌室。其他还有什么生意可做呢,这么个三条街的小镇。她确是一位贤妻,他做什么她都没意见,他建议她做什么她都听从,他们不吵架。娶了她,是他这辈子少数几件幸运事之一。一个不叨不蠢的妻,身边氛围于是幽幽凉凉几十年。没人打麻将的时候,家里清清净净,斜街一间门面进深长长,幺门通了一个小院,妻子弄了些花花草草,四时醒目的有栀子、石榴、绣球、月季、凤仙。院子地势略高,矮围墙,外面一片湖,湖斜对岸一带红砖墙,墙下是绿油油菜地,墙内是他教书的中学。稍宽容点观来,这不就是他的崖和崖边水么?水中两只鸭子游近了上岸,啪嗒啪嗒,红蹼白毛抖起一阵水珠子,威武当然和雄鹿不能比,无视他的神态仿佛;他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七岁,在县城上高中,没什么可说的;他有一个朋友,是横街开电器店的宏灿。宏灿从网上买了一大堆空白面的团扇和折扇,填些山水花鸟,免费赠给顾客。送他的两把折扇,一把一面麻将斗乐图一面传道授业图,一把写了“雅俗共赏”四个大字。画比字好。

他有一本书,是一位诗人的全集。他年轻时从城里旧书店淘来。浅棕色亚麻面子,书封面没了。扉页写着“For Julia,on her birthday.”看来就是一本外国人的书,辗转流落到他手上了。

这么多,够了。已然虚虚实实一个小世界,重要的是平衡。

清明放假,上午他和妻子扫了两边老人的墓,中午在他姐姐家里吃饭,吃完就回家。四月气温快三十度,太阳高照,他骑电动车带了妻,两个人一前一后说了困。妻的脸颊贴到他后背上,一会儿出了汗一会儿又被风吹干了。他问,睡着了?妻答:哪敢。田里油菜花正盛,路边杂花也多,空气清香。到家时卷闸门前站了一男一女,远远朝他们喊:再不来我们就走了,等死个人!

等他开门打麻将。就打麻将。打电话又叫来一男。牌声潮起潮落,一下午光阴就这么打发了。间或桌底下一点小动作。女人伸脚踢他两下,他打张六筒给她吃,她笑得自胸以上乱颤,一张血盆大口,奇怪,不算难看。不然就算十来年前他也不高兴搭理她。她嗓门有他妻子二十倍大,走路做张做致左扭右扭,并无腰肢,身材和他一般高大。他不怕女人缠上来,她如今已搭上别人。女人说,也是一位“先生”,那“先生”家里的更不碍事,只是相貌当然比不上你这位“先生”堂堂。他打趣她,但是比我实惠。女人有分寸,帮衬着他的“平衡”。他因此不烦和她打牌,主动被动的给她一点好处。他有这个本事。当年他打麻将稳赢不输,弄得没人敢和他耍。传他会算牌,记性太好。停了几年再战,时有输赢。他控制得住,耍一耍而已。虽不能赢钱,也是他“力量”的明证。这才是打麻将对他来说真正乐趣所在。

他会算牌,上学时会读书,简直一个全才,风云人物,数理化文史地,各科都精,中考全县第二名,却上了一个师专,理由是不交学费还包分配。乡下人的短见,上了高中再上大学不一样出来上班么,浪费几年光阴。像他这样被“耽误”的人几多,浪潮上一个泡沫。总之是个没上过大学的,算不得“知识分子”。

女人没和牌,嗔了他一眼。幺门洞里妻剥蚕豆,一个阴影轮廓。只要牌桌上没人喊添茶她就绝不靠近,一点没兴趣“吊瓜”。隔了几步远的两个女人,一凉一热,仿佛他端起就能喝的两杯茶。他微微笑,对她们已经没有什么念头,或念头很浅。漂在水面,妻子是淡淡风烟浮萍,女人是那种夸张带刺肉感的大睡莲。水面以下就深了,他自己也不敢弄清有什么。混沌着平衡。

打麻将尽可以走神。外面一个他坐定了应付,里面地方大得很,时间可快可慢,他就是拨指针的人。他感到一点困意,是after apple picking里的困。一个人爬在一架梯子上摘苹果,摘啊摘,苹果甜香,劳动辛苦。I am overtired of the great harvest I myself desired.“我”所欲望的也使我累了。麻将潮和苹果香难道不是一回事?一样催眠。那人迷糊了,迷糊中眼前一片冰,早晨从水槽里捞起的。透过冰看,野外一片枯草。冰逐渐化了,往地上掉,掉啊,掉到地面的过程中犯困的人终于睡着了。这“进入”睡梦的机关好极了,一块冰,破碎融化、落地成谜。他找不到类似的一个机关。硬要选,就今早母亲坟前烧纸的一团小火吧。恰是冰与火。他和妻子轮流给它喂纸,它就在风中发出类似远处旗帜招展的“嚯嚯”声音,传递母亲的话给他似的。絮絮叨叨,母亲的温柔也叫他困倦。妻子是他年轻时故作老道照母亲样子选的,这困倦于是要绵延一辈子。入梦了。苹果大得吓人,苹果皮上一个褐色的斑点都能挡住眼睛。他在一块匀净的绿草坪上迷路了,地上插着一块块相似的白绿石碑,石碑上刻的“字”也许在指路,他看不懂,全是大大小小的涟漪组合,涟漪却显现在硬物上,永不消失。阳光下他仰望高大的碑体,眼睛和脖子酸了。耳膜振动,苹果们轰嗵嗵滚入仓库,麻将牌轰嗵嗵在桌肚里翻滚,洗完了,又从绿草坪底下拱上来,果子酿酒。他接收到女人眼风,人还未醒,木木的。摘苹果的人甜梦被谁惊扰?

是王老师家么?

两个陌生人立在门框里。

王老师打牌呢,王老师。

女人低头看牌,主人似的回应道。妻子还没动。他转头向门口,略作停留辨认状,不认识,这两个年轻女人。

来客人喽。

他对家男人伸长脖子一边逡巡麻将桌道。他起身向门口点点头,妻子已经过来坐下替了他。

你们是——

老师肯定想不起来啦!

学生啊。他抬手抖一抖头发,笑笑,招呼她们进来,转身泡茶。两人跟着他来到后院坐下。她们是他教小学英语时一个班的学生。

今年的新茶,自家炒了一点点尝。

喝不出来。

其中一个直言道,捧着杯口尖嘴吹皱茶水。另一个杯子搁在旁边地上。他在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的慌乱中,还没搞清楚两人谁是谁在说话。她们报了各自名字,他一下没听清,就索性根据她们的服色,一个叫红衣,一个叫绿漪吧。

我爸有一次和我说,老师现在天天打麻将,我还不信,也不是不信,就是想不出来。

红衣扑哧笑起来。她是更爱说话的一个。另一个沉默的却自有其存在,是这重逢场面的镇定物,以防轻浮、吹走。绿漪。

消消闲么,老了。

他又伸手抖了抖头发,好像能把白发抖掉似的。他还是坐他的藤椅,位置比她们两个高,没有躺,两胳膊架在扶手上,叉着脚,一会儿眯眼看湖水,一会儿开眼扫一下她们。很是淡然姿态,脑子里却热烘烘,安定不下来。红衣歪头打量他,摇头:

才不算老相呢,我想想,那时老师就和我们现在差不多大,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子。

绿漪眼睛望湖,神情是红衣“这么多年过去了”的无言版本,视线可通达光阴深处。他实在没法把眼前的两个成熟女人和当年的小姑娘对应起来。绿叶成荫子满枝。这句诗怎么也不宜他们师生三个,却忽然冒起。

那么你们今朝来——

别急嘛,老师。

他笑着点头,听从她们。三人名义上是师生,其实刚认识。异性之间,不是恋人也无恋爱倾向可能的时候,也有此类不可言说的交互,给空气加温。人感到一点不合时宜的刺激,也无需责备自己。一股暖流从他身体里穿过,水是埋藏的丝绸,丝绸是裸露的肌肤。很多年了,从没有学生来看过他。她们长大、离开,他只能待在原地。他捉到红衣和绿漪互相使的一个眼色。

我们两个有一天说起来,都觉得,日子里少了点什么。

绿漪的声音就该是从绿漪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不晓得是从来没有呢,还是丢了。

红衣补充道。她把他妻子刚才剥的蚕豆壳套了几个在指尖上玩。

谁的日子不缺点什么?打牌也不能把把和,都缺。

等等,她们的日子里少了什么,为何来找他?都快二十年不见。难道那时他对她们的关照多了些?人总是记得对待自己和别人有点不同的人,恋人之间失去了吸引力之后还残留的,也是类似东西。

红衣和绿漪又相视而笑。

谁都缺那正要找啊。

他不喜欢和人说这些虚无缥缈的,说到最后,就是我我我,超不出这个。他摇头,意思听不懂,没办法。又怕她们这就要走了,起身给她们添茶。他走路掠过她们身边带起一阵小风,闻见一股家里从未有过的气息。他人却绕到妻子身后,一手按在她肩上看了会儿牌。妻子让他快去,女人又向他飞出一个你知我知的默契眼神。他回到院子里站着做了两个向后拉伸肩膀的动作表示自在。绿漪道:

要在里面也建造起来,像在外面建造,两边要平衡。

她造房子的,建筑师。

红衣拍拍绿漪肩膀道。

嘿!她也说起平衡来了。他顺着她的话注意了她的脸:眉眼舒朗,有点骨与肉之外的神采。但怎么好真的盯着瞧呢。假如,定要类比的话,绿漪像他妻子,红衣有点牌桌上那女人的热辣。拟于不伦。他在院子里随意走动,总感到有双眼睛跟着他。绿漪皱眉望向他,他一瞬间起疑——是她么?他曾经课堂上的她,小小的她,到底什么样子他早就想不起来了。扎高马尾,还是垂了两个麻花辫子挽成的圆环,小孩不都那样。一种超越了具体形象的熟悉感觉拉他靠近那个她,陈旧模糊的教室里一个背影。等着,等着,她不回头。他想再求证,装作无心和那双眼睛对视几秒。倏忽的一来一回,三个人的位置高低远近有了一点说不出的变化。

我们都记得老师从前红通通的脸,像两只苹果!

红衣无知觉地大笑道。

哦——

他做出窘态,心里快乐,自嘲道:

原来就为了张猴子屁股脸。

我们从来没见过哪个大人的脸像老师那么红,难道一整天都在害羞,还是气血太旺。老师现在气色也不错,虽然,不是那种——苹果朝霞一样的红了。

红衣略带嚷嚷,绿漪在一旁点头,笑或不笑。

最要紧的,我们都记得那句诗:“我去得不久,你也来吧。”

六年级小学生的英语水平,他只能给她们写下那首短短的序诗《牧场》:I shan't be gone long.—You come too.她们的年纪,其余的不会懂。他心血来潮在黑板上默写,粉笔急得咯吱咯吱,他还年轻,怀着真想把什么“秘密”分享给孩子们的热切。他写完转身,带着奋笔疾书后热情的余温扫视全班。他的眼睛在找,找那一张稚嫩脸庞。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那脸庞能和眼前女人的脸重合么?可惜绿漪的眉眼、唇、肤、头发全都照着一定的格式修饰过,黑的太黑,红的太红,一层薄薄的面具,他撕不下来。有一瞬他想直接问绿漪,你就是那个她么?那个她又是谁呢?后来他教了初中英语也没在课堂抄过诗,按说初中生年龄大了一点,更可能成为他的“知音”。

那里会不会有我们缺的东西?

几句话罢了,不能当真。

他摸一把后脑,口气像是麻将桌上赢多了,必须向其他三面表示歉意:

叫你们白跑一趟。

老师果然变了一些。以前是正方形,现在是圆形,以前红通通,现在蓝幽幽。

红衣动作表情都模仿孩子,可她并不能令他联想到孩子。她是一个女人,带点矫和狡。他看见一枚果子,必然感兴趣它是酸是甜,而想不起也无所谓它开花时的样子了。他笑笑。

绿漪起身说该走了,红衣也起身,三个人穿过麻将室到门口。红衣的电动车停在外面,她跨上去转了车把发动,道一声老师再见,绿漪坐红衣身后,和他挥了挥手。下午三点多,街上空荡荡,满是黄黄太阳,她们的长发在风里越来越远飘着,却像细碎碎蹭到他眼角面颊上,酥痒痒。他站着状似打量街面,目送她们直到看不见。“我去得不久,你也来吧。”这午后的造访有点像摘苹果那个梦的延续,香甜困倦。他拧了一下自己发热的耳朵,进屋洗她们喝茶的杯子,两只杯的杯口都留下了唇印,红红丝缕,一只深一点一只浅一点,他在院子里水龙头下搓着,蜻蜓点水地分辨了一下哪只是谁用的。

红衣的热情是一层鼓荡的轻纱,隐约掩盖了下面他和绿漪少言少语的默契。这是三人谈话最后定在他脑子里的印象。

今天没什么输赢,大家都自称“本套本”。女人扬了脸,两手向后拢了拢头发说:

先生没下的时候我还赢着呢,都怪那两个女学生。

男人怪笑:

什么女学生?

妻子已经离了牌桌,她把下午剥好的豆瓣和笋装进一只竹挎篮,他一望就知道晚饭吃什么,春笋烧肉,豆瓣蛋花汤。人走了他拉下了卷闸,两个人从小院铁栅门出去下坡,就到了沿湖土路上,路尽头就是中学校门。他们的家在门里靠西一座教工家属楼的三层。迎着夕阳,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他等着妻子问他下午那两个是什么人,她没问,的确也没什么可问的。他一点也没有“桃李无言”的自豪,却还是说了:

教了这些年书,第一回有学生上门。

笋子红烧还是清炒?

湖上粼粼,路两边开满各色野花,蜂子嗡嗡。迎面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年纪看着比他们大,疾走过去了。妻子说:

人家晚饭都吃了出来转路了。

也太早了。

乡下么。

乡下土路也少见,田间都硬化了。

这条倒漏了,雨天我宁可绕一大圈也不走这,泥水汤汤,脏死。

被遗忘的小路每每使他想起从前,妻子怀孕了,两个人还牵手,还采野花。那诗人的妻子也怀孕了,诗人写了一首《摘花》献给她。隔着大洋,这诗人就是叫他感到哪里的日子都差不多,不必往远了跑。有一天“他”一个人散步摘了野花带回去给妻子。

They are yours,and be the measure

Of their worth for you to measure,

The measure of the little while

That I’ve been long away.

请以这些花来度量我离开你的一小会。measure ,他只能意会一下。时间,花,度量。如果没有“度量”,时间与花就太泛泛平常了。“你沉默是因为不了解,还是因为了解而沉默。”“妻子”和他的妻也像,少言寡语,温柔一变又冷漠。“我离开你的一小会儿”,他怀疑过只是物理距离的“离开”么?那诗人爱的对象,除了妻子就没别的女人了,他绝对是“诗人”里的异数。诗人没有把他的诗当成猎艳的道具和追逐失败以后的发泄口,也没吐过一点情窦初开的回忆,或情不自禁地走神。他自己也算没“离开”过。麻将桌上那女人,不能算数,有过一次,他糊涂了。他自动把那画面抹去了,可以“理解”。他自己能“理解”自己,相信妻子也能“理解”。他有一个差不了几岁的姐姐,从小习惯了,把妻子也看成一个姐姐,又和他亲姐姐那种咋呼女人绝不相类。真正的姐姐,可以请教,合作,尊敬。至于妻子把他看成什么,他没意识到这反向的眼光。几十年,他就是活他自己。他觉得自己这一环没什么缺的了,虽然今天刚在两个年轻女人面前敷衍过:

谁的日子不缺点什么呢?

他的不满早平了,他的苦闷也破了,他不需要什么有利的位置,来去阿谀的话,多少钱,繁华便利的房子,他在乡间,万事俱足。倒是她们两个,似乎不该问缺了“点”什么,她们缺的还多,要用力去填。他仿佛已经站在高处,俯视大地无言。他快乐地问妻子还记得怀孕那时否,答曰记得:

你骑了车带我栽到水田里,两个人糊了满身泥,还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

柔软的泥浆,年轻的人儿,晚风不会老的。过去的日子啊。

到家后妻子在厨房做饭,切肉的刀一片银光闪入他眼中。妻子低头盯砧板,头、颈、胸、胸以下抖动着微小的幅度。她在细心耕耘她的一小块田地。妻子胖瘦几十年没变,头发比年轻时候更长了,到腰背间,此刻松松挽起。现在生活程度高了,人也老得慢。要弄成一身皮肉披披挂挂还得消磨不少光阴。刀光又闪。厨房里一股刚柔并济的空气缓缓流动到客厅他身边来,激得他热活。他想,下次请宏灿画一把庖厨图的折扇给妻子,一人一把摇着。要画出持刀人的“气概”来,柔而有骨。妻如此,夫可想见。

妻子切好肉下锅炸起一阵热油滋拉,他眼前却晃过刀锋舐血的鲜红。有那么两句诗,大意是:黄昏,刀口舔了孩子的血,好像它也饿了。他想不起诗的题目,去房间床头柜查了一遍诗集目录,没找到。那个“饿”字给他印象太深,人会饿,刀会饿,长久不用的刀生了锈,烂疮似的锈饿了还会吃铁。什么东西都张大嘴巴,吓人。

他从不下厨,但小时候没少挥舞镰刀割稻麦。那时不知被“饿”了的刀刃吃过多少次血。他发奋读书的一大原因就为了远离那些野蛮又谦卑的劳动。他听见稻子麦子咔嚓嚓断裂,腰背僵了,从大腿和臂弯的空里望见后面倒下的一束束金黄,累得麻木了。如今他对田里庄稼也没什么感情,只把它们看成和花草一样的植物,共同造成了一片乡野风景。这风景比城里公园自然得多,仅此而已。

诗人也用镰刀,有一天“他”在树林边割草,天地间除了一把镰刀贴着泥土嚓嚓嚓,别无他响。草比稻麦柔弱,因此是whisper,低语些什么呢?太阳的热,周围的静。劳作的镰刀才不会发梦什么不劳而获,什么仙女送来金子。绝不浪漫,没有幻想。Anything more than the truth would have seemed too weak.任何东西超过“真实”就显得虚弱。The fact is the sweetest dream that labor knows.“真相”是劳动所知道的最甜美的梦。劳作就是劳作,不管是诗人那种平静极了的动作还是他无能为力的怨愤,没别的。“我的长镰低吟,留下青草待干。”金黄的收获扔进一个巨坑,黑下去,永远填不满。父亲说:

我们家,你不能再当农民了。

放心,我的水平在那儿。

他没有门路留在城里,回了乡下当老师。依旧从四季的田里穿来穿去,不做农民就行。虽然到了农忙的周末还要帮手,虽然骑车上班的路两边还是弯腰成了拱桥的人们。不做农民就行。他上岸了,但离着水里的他们那么近,看得清他们黑红挣扎的脸,稍微停一会就要沉下去。他就是个害怕被拉下水的单薄年轻人。“抱负”搁一边,他本来就没什么“抱负”。丁零零,上课了,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其中有一双比其他的更亮。

饭桌上他问妻子:

觉得过日子少了点什么?

你倒现学起来了,可我不是你的老师。

你这一心二用的本事,耳朵怪尖。

我是老老实实的人。

你倒真像什么也不缺。

妻子冷笑:

你好大本事看得见。

他不介意妻子嘲讽的口气,反而很满意她否定了“什么也不缺”。他乐意妻子有她的“世界”,一个乡下主妇。她世界就在他世界的旁边挨着,比他的小一点,颜色花一点。

今天笋子味道好,豆瓣味道也好。

什么味道不味道,就是个本味。

妻子如他所愿地笑起来:

自从儿子住校,晃来晃去家里是少了点什么。

答非所问。他宁愿妻子是敷衍他,她应有她不可告人的,人人都应该有,世间才有意思。

饭后妻子洗碗、洗衣,忙忙碌碌到睡觉。他则可以坐阳台上不动,听听水响,树响。所有的响动随着夜色加深而清晰了,透出来,水落石出。从床下到床上,不影响那些声音跟着他。他的床边窗户外面有两棵高大的广玉兰,等闲小风吹不动它们厚重的叶子。学校外面贴着围墙的一排香樟,四季有叶有响。树,树林,是那诗人喜欢写的几样“实物”(诗人的另一位同行语,写过什么在山顶放了一只坛子)之一。树在外面,枝叶爪子似的不停挠着关紧的窗玻璃,说,让我进让我进。风大了,树冠披头散发向天,说,走吧走吧。可是聒噪了那么久还是走不了。They are that that talks of going,But never gets away.换了“我”自己,“我”当然比树潇洒,I shall have less to say,But I shall be gone.我没那么多话,我说走就走了。真的么?他从来没想过要“走”,走去哪儿?没有目的地,没有目的。

他翻身拍了一下妻子,没反应,他猜她不一定睡着了。好些阴郁的树把他们两个围在一片圆形空地里,他和妻子背对背。他想和她说话,推她没动静,凑到她耳边也没用,喊她名字,这辈子喊得最多的名字,她睡死过去了怎么都醒不来。月亮低了,树的阴影变长覆盖了他们。他确定了一件事:虽然她就在身边,称为妻子,实际却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一个人,没别人。他身边的泥土里于是安心冒出一朵小花,细绿茎,还不到他手掌高。开始他不好意思看它,过会儿眼睛习惯了,再过会儿心里也习惯了。它是他的欲念之花,埋得深,他不记得埋下它的情景了,也忘了种子什么样。从前它是绝不能开花的。他舒展了身体,平躺,一条胳膊搭在妻子身上,把她当成一块石头。“缺了点什么?”是“她”。这朵小花的开放又引起一片季节的气氛,一叶知秋,春的暖。

你没有认出我。

怎么会,刚才我在教室你在走廊,我一眼就认出了。

绿漪摇头。他走在她身边,短暂的课间结束,校园又回复安静,只有一两个班在操场上体育课,不时传来老师的口哨和学生的口号。她不去他的办公室,这就不像一般毕了业学生回校拜访老师的情景了。他截断想象,把一扇门关起来,佯装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假如里面有什么的话。他被她领着从梧桐主道拐上一条小道,进了一扇花瓶形状的石门,石门里一排老旧校舍。

这是物理实验室,这是化学实验室。

哦。

倒像她是主人他是客人。他高兴被她带着,沿着她的路,看她往何处去。她贴着实验室窗户朝里张望,说了句“和从前一模一样”,就从雨廊下去了。下面是一条黑白混色的卵石小径,其余都是泥地。高高低低的草木,这初夏季节已经蓊蓊郁郁,把小庭院遮得阴凉,略不透风、闷热。半人高的铁锈栏杆挡住他们的去路,栏杆下是一个供学生用的停车场,自行车排得密密麻麻。没路了,她靠在栏杆边一条长椅上。椅子旁边有一棵高大水杉,她仰头感叹:

树长高了好多啊。

他隔着两三步远,见她伸直的脖颈上有细细的一痕一痕。据说判断女人年龄最准的就是看脖颈上纹路深浅。她穿了一条无袖白底红艳折枝花长裙,花朵既不大得骇人,也没小得细碎,疏密正好。收腰,下摆飘洒,身形只能若隐若现。她颈上无首饰,腕上也无,手上也没戒指。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有些女人结了婚也不戴戒指。她脚上一双白细带凉鞋,两脚近乎裸露。这样的鞋能好走路么?他疑惑。他只是一瞥就记下了她身上数不清的细节。绿叶的颜色映在她脸上,绿漪绿漪。她也不像上次妆化得那么浓。他心里回答:你人也长大了。

和你一起的那个同学呢?

我和她又不是连体的。

绿漪说“连体”倒提醒了他,红衣不在,绿漪却像把红衣的一部分融进她自己了。表现出来是言行的主动。他们共坐一条小船,总有人要划桨推动。他不适合动手。

我实在搞不懂,你们到底缺了什么?

难道你这些天都在想替我们想?

他连忙否认。绿漪没回过来看他。绿漪不像红衣称他“老师”,而是直呼“你”。今天一见面就称你,你没有认出我来。他乍听不自在,走路就忘了。现在她还是随意你,你,他就习惯了当她口中的“你”,“你”来“我”往。

她在长椅上坐下来,留一个纤瘦背影给他。那个“她”藏在眼前女人身体的什么地方?封存了,还是消失了?

上次你没认出我,对么?

不敢瞎认。

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特别的。

他吓了一跳。他看花,居然花也知道有双眼睛在观察自己?

有三件事,芝麻小事。

她面向停车场,大拇指和食指掐出一丝缝,举到眼前。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能记这么深。第一件,冬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她正一个人走路,他从旁边骑车掠过,已经过去一两百米了,忽然回头,大声对她喊:回家擦点唇膏,嘴巴干起皮了!话没喊完他就转过头去,甩了甩头发,伏在自行车上,骑远了。她上下嘴唇抿了抿,把干硬的死皮一块一块吃进嘴里。她还没用过唇膏呢,家里只有透明塑料纸包的“润明油”。以后秋冬每撕一次嘴皮,就像把心剥干净了放在空气里,等着灰尘包裹它。

第二件,夏天。她从校门口小店买了一本作业簿,正要骑车回家,他从背后叫她名字。他上前拿了她的新本子,翻开来,认真地说:嗯,本子不错,格线印得清楚。又合起来说:封面也好看。就是普通淡蓝面子而已,填姓名的地方配了两朵小黄花。他对本子也感兴趣,这连嘴唇那种“关心”也算不上吧?

第三件,春天。容易感冒的季节,她正好感冒了,嗓子疼得说不出话。下了英语课他把她叫到教室外面走廊问,为什么上课回答问题含糊不耐烦的样子?她指了指嗓子,做出难忍的表情。他笑了:这样啊,还以为你是故意的,这样就好。说完他就走了。她故意又怎么了?

她滔滔说来,而他真的一点印象也没了,几同追忆几十年前某一个无事发生的日子是什么天气。三件小事珠子似的滚进一只不透光的布袋里,她微笑着递给他,是他的了,礼物还是证据?从前是上了锁,钥匙不在他手;现在是虚掩的门,也许可以敲两下再推,但为了什么?她披散的浓密黑发就像一扇门,静静地等,而他竟不能伸手拨弄一两下。还是让她继续划桨吧。他们同在一片柔波之上。

你家就在学校么,教职工宿舍楼?

他抬左臂向西一指,下课的音乐响了。他又跟着她出了石门到大路,迎面来去的学生,他听见有声音喊他老师,也听见自己回应了,和往日并无区别。绿漪从容在前面迈步,脚步咯噔作响,他不由注意到她裸露的圆形脚踝,一个小小的贴地的圆案,铺了肉色光滑的台布,布脚有皱痕。宿舍楼黄粉剥落,每户阳台嵌了深蓝玻璃,窗外围了铝合金栅栏,栅内晾衣斑驳。

你老家还有房子么?

没人住,快倒了。

等建新的时候找我,我就干这个。

他摇头:

没有闲心闲钱。

我在这里的时候你还没搬进来,你搬进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他从密荫中出来才疏朗一刻的心情又浓稠了。

真晒啊,去你家坐坐。

她一手搭凉棚,不是询问,已经替他决定了。他们进了楼道,上楼梯,换了他在前引导,她在后面跟着,他反倒不自在。到了。每日进出的家门换了一副脸色,讳莫如深地等着。他将钥匙伸进锁孔,她站在他身后等。他闻见自己的汗酸味。他说不换鞋,她扶了门框微俯身,脱了鞋,赤脚进来。他去泡茶,随她走动无声。她顾盼一圈,到阳台玻璃圆桌边坐了下来,仿佛这是她的家。

往这一坐,就知道了你的生活,全部。

夸大之词。但此刻,她知道他,的确比他知道她多得多了。她在外面的世界以何面目示人?她连接着她应有的广阔,他只能见得方寸。可是花间留晚照的方寸。她手指敲了敲桌面不回头:

你也来吧。

两个人隔着小桌坐了。

We dance round in a ring and suppose,

But the secret sits in the middle and knows .

过了早晨,朝东的阳台就没太阳了,越过梧桐树顶望得到黄熟的麦田,亮得刺眼,布谷一声一声。她向前伸长双腿,裙摆到小腿中间就滑落下来,两脚交叉后跟点地,像从船舷上垂水里浸着,摆荡着。他眼神已自如多了,偶尔停留的时间也长了。他忍不住从她手里接过船桨,第一次试探了一下水的劲道:

你手机里有老照片么?

多老?

多老都行。

她打开手机划两下递给他:

还真有,怕丢了黄了,扫描存起来。

正好给他准备的一样。她站起来,拉开纱窗趴在窗口,故意留给他单独时机的样子。他自顾自地看照片。最旧的周岁照、下地照,他不要看。他要翻到那个起点。一,二,三,四,这就到了?五,明显已经过了,六,更不是,再倒回去,放大。她的时间任由他检阅。唯有这张,也不是很清晰,穿了一件类似校服的蓝白外套坐在操场草地白漆足球门边,没扎辫子,两边头发随意托着脸颊,肩以上长短,笑意很淡,几乎有点忧郁。是个孩子,有别于泡在童年甜水里的孩子。发丝在光和微风里飘动伸展。是她么?他又往后翻几张,少女,大学生,就到了现在。他快速往上划了划,确定她还没有孩子。其余定不了。她转过脸来:

我要走了,别送我。

他没料到这么快,迷惑了一瞬。

你想到我会来找你么?

你怎么来的?

车就在那树下。她一指窗外。

她走了,他关了门又回阳台,眼睛搜索“树下”。梧桐荫里果然有一辆电动车。他等着,白底红花的长裙飘过来了。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从座位下取出一顶宽檐帽,面朝麦田方向系好,给他一个背影。她不要他送,莫非就为了让他在他的位置上望到她。梧桐叶子和她的裙摆飘动。她就是那一顶“丝绸帐篷”。The silken tent ,晴天夏日中午,帐篷干爽、松弛,在风中自在地摇摆,无拘无束,中央的雪松立柱直指天空如她灵魂的坚定,她由无数爱与思想的丝线织成,只有当人们稍稍拉紧绳索,她才能感觉到最轻微的束缚。

她跨上车,整了整下巴上的抽绳,因为这点轻微的束缚,她才是真实的。他揪了揪自己发烫的耳朵。她是丝绸帐篷的话,小姑娘可以当一把大红的小雨伞,撑开饱满的伞叶,水珠蹦跳着滚落下来。现在,多少年不用,伞收起来细细一束立在墙角,蒙了蛛网尘吊,他想象不出一旦撑开,天光下它半透明的红。

傍晚妻子拎了一篮粽叶回来,问他:

有人来家了?

他说没有。杯子他已经洗过,地板拖过,且她并无香气,也许掉了头发?妻子只会掉得更多。但,绿漪的头发应该更黑、更软一点。夜里他想起她们,是一是二。也许事实上是同一个,他情绪上却是两个。他能靠近的是绿漪,一个成年女人。靠近,亲昵。本来也是她先靠近他的。清天白日下的丝绸帐篷,夜晚可以收容露宿的人。

他真没想到,暑假的一天红衣竟又来棋牌室。红衣穿一身翠绿色连体裤,无袖,掐腰,腰上一圈金色环扣。他第一眼想到一棵大青菜,笑了。他正在妻子身后“吊瓜”。红衣径直走进来:

有个问题请教老师。

呦,学生又来了。

打牌的女人白他一眼。妻子转身给他指点纱罩下面削了皮的香瓜。红衣在后院水龙头下洗了手,接过香瓜:

好香啊,我们老家地里这种瓜,比什么新疆瓜都好,又香又绵又甜。

坏处也是太香太甜,一熟就被虫吃了。

人家虫子近水楼台,应该先得月。

红衣大口咬开香瓜顶,用力往外面小路上甩瓜籽:

小时候暑假的味道就是香瓜的味道,不是西瓜的哈。

红衣坐在小凳上啃瓜,淡金色的汁水滴滴答答落在她两脚之间,她穿一双黑色尖头平跟皮鞋,嘴角沾了瓜瓤汁和瓜籽,嘴巴里吮吸有声。红衣把她的“问题”和眼前结合了:

香瓜有一个讨厌的地方,就是籽又细又密地粘在瓤上,要是为了去籽用勺把里面都挖空,就吃不到瓤了。不然就是瓤里藏着籽,软里裹着硬。这样一个设计,design。等下滴到地上的汁水又会引来黑汪汪的蚂蚁,蚂蚁密密麻麻急急忙忙地转来转去,全被人看在眼里。这么些小不点儿呀,人要是从一个什么高度看自己,也不过是这样,脑袋屁股撞来撞去。人也不是全无知觉,灵光一闪,又被设计安在身上的机关打回去了,这个设计是——人在地上,不在半空里,更不在天上。那诗人就有一首Design,她前几天读到。写一只白白的蜘蛛在一棵白草上织了一张网子,一只白飞蛾就撞上去了。它们就像是巫婆煮的一锅肉汤里的东西,怪恶心。结尾诗人飞升到高处问:

What but design of darkness to appall?—

If design govern in a thing so small.

如果设计连这么些虫蚁的小事也要掌控,那设计除了是吓死人的黑暗还能是什么别的?无所不在。

红衣吃完香瓜,到水池边洗了洗。回来唇色淡了。他注意到她耳朵下发光的荡漾,她戴了一对穗状银色耳坠。她颈上细细的项链,沾了一圈金粉似的。左手一枚花型戒指,不在无名指。他听红衣说话,偶尔走神,想到红衣身边空出的地方,绿漪曾坐。红衣长篇大论的时候没有一点不自在,也不在意听者是否会以为她卖弄。

那到底有设计么,到处的陷阱?

他有点厌烦。他怎么可能解答。红衣只把他看成“解惑”的老师,而他要那么多学生干吗?他现在上课面对一双双稚气眼睛,只有照本宣科的念头,更不必妄想什么“听见”。红衣站起来,走到凤仙花前摘了两朵摁在指甲上揉搓,独自微笑。她似乎只要宣泄,并不指望一定从他嘴里得到什么答案。

那诗人有一张照片,背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担心他一回过头来,是老师的脸,哈!

他也见过那照片:

我有那么老了?

老师老了的样子。

他们从“设计”里跳出来了,或是心照不宣发觉跳不出去,又回到一己之身。

其实我今天是路过,去我外婆家,见门开着就停下,现在要走了。

还有两个没削皮的香瓜,你带了走。

红衣随地扔掉摁成湿疙瘩的花朵,走到他妻子身后,轻轻拍两下他妻子肩膀,笑着高举香瓜说谢谢,他妻子叫她慢点。她出门眯了眼,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和他挥手再见。他转身进门,拿水管冲了冲院子地面,自己一个人先回家了。

黄土路被太阳照得发白,蝉子远近嘶鸣。他四下望望,一个人也没有。小时候,盛夏午后赤膊穿一条短裤一个人跑出去野,精瘦,肋骨历历可见。捉蝉,捉水牛、黄牛,下水游,抓鱼,钓龙虾,打弹弓。能偷闲的时刻真的少,哪怕是孩子。分田到户没几年,自家田里地里圈里什么活都得分担一点,他是半个劳力。那时天地也同此刻,亮晃晃无边寂静,在刀锋上。他躺河边柳荫下,听见蝉鸣的后面,还跟着无限浩大的声音部队,轰隆隆来了。蝉子只是先锋而已。他忍得住躺着一动不动,任由它们从他胸膛上压过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抗争着,兴奋着。

红衣来了走了,真真假假的孩子气,他本以为不会在心里留下什么痕迹,淡漠的。居然夜里他看见绿漪的同时也看见红衣了,红衣反而离他更近,绿漪站在面目朦胧的距离,眼神与他交接、躲闪。红衣却是自顾自,无所谓有一双眼睛正笼罩她。红衣的“无知”正是她的有趣。这算喜新厌旧么?不管,多一个见证者也好。三个人,有意的,无意的,看见的,看不见的,乃是一种设计。

他去宏灿店里坐,叫宏灿给他画画。画一株“并蒂”,不对。直白又直白得不够,还不如林风眠的白娘子和小青,一前一后舞,满画面都是蓝白纱衣,比“花”的意思更佳。

两个女人的话,能怎么安排?

不怕打,还两个。上次你让我画的做饭,好了。

宏灿从地上纸箱里翻出来给他:

哦,倒像是金农有一幅,有个女人背了身靠窗看荷花。你这也是背身,把刀板前面一小点地方画这么广,蔬菜鱼肉铺开了一个海,现代气!

他其实觉得画里背身的女人和金农的一样,有点雌雄莫辨,这可不是他心里的“骨”。宏灿十分着力于他的“构思”了,人物只带带手。宏灿哈哈一笑:

我和金农一样,也是个业余画家。

说着宏灿唰的一下收起扇子,在他肩头一敲:

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看看外面太阳,看看那边队伍。

两个人都虚了眼,不远处太阳地里站了长长一队老人,是镇农业银行门口,等着领三四百块的老年费。里面不知作什么怪,队伍老不动,人却都不吵闹,晒傻了一样。要是他父母还在,也会是队伍里耐心的两个,白头、焦脸、佝偻背。

我打听了,也计算了,反正我退休,还不到你三分之一的数。

宏灿不满道。他不好说什么。这不公,他承认,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会承认不公。可是天平向他自己这端倾斜,他也就不好跳出来叫骂什么。

你说我当初弄个语文老师、美术老师的,怎么不行?

那你发不了财嘞。

发个屁!不过比了他们,我也是走运的。在乡下,能不当农民,已经是走大运。这就是个设计,谁设计的狗屁,设计个屁。

他听见宏灿连骂了三个“设计”,红衣的眼睛悬着定定看向他。他说不画了,没想好画什么。他拿了扇子回去给妻子看。

画的我,这?

我叫他画的,宏灿这小子没懂我意思。

我看不错,这么多蔬菜瓜果,我人就小,本来也小。

妻子微笑着垂下头,她一下就懂了画里意思和他的意思。她怎么可能没有她的“世界”?连着几天,他动不动听见那把折扇哗啦打开哗啦收起,飒飒风动。傍晚,妻子坐在阳台打扇,样子颇有点像他自己。

开学后还是酷热天气,下午快放学时候,绿漪竟又来找他。绿漪一身无袖牛仔长裙,脚上一双厚底运动凉鞋。她领了他出校门,从梧桐荫里小路下坡到水田中间去,稻子青黄结了穗,无风不动。她弯腰拔了一根路边野穗。在开阔的田野中,他心里杂念也被青色植物的气息过滤了。

她来找你了?

又来问了我点深奥得不得了的东西,照样我还是不懂。

她喜欢讲道理,小孩子一样。

她可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一定不晓事么?

既然说到小孩子,她就想起了小孩子的事。那是五年级的一天,她的女班主任把全班女生叫到一起,叮嘱她们,要是教体育课的老头子叫你们跟他去那个楼梯间小仓库搬东西,千万别去,要去也是大家一起去。女生们面面相觑,没人问为什么,都立刻懂了似的。她一个人偷偷跑去仓库门口看,踮起脚,眼睛够得着的位置是一块方形玻璃。她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瞧,里面堆了乱七八糟的体育器械,以及运动会的举牌和彩旗,她一边看,一边担心后面会有脚步上来,一把蒙住她的眼睛和嘴巴。这么一来就杯弓蛇影了,把自己的呼吸当成别人的喘气,她吓得砰一下,脚跟落地,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从转角飞跑上楼。

你猜我掉下来之前最后看见了什么?也没什么,就是角落叠了七八个军绿色软垫,坐仰卧起坐用的。人可以躺下来,躺下来——从那时见了它们就觉得怪怪的。

他的脸僵住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声东击西,逼他现形。她们,一次次来找他,为了戏耍他?揭穿他?

绿漪还记得那老头有个女儿,比她大一级,胖,短头发,后脑勺剪成一个鸭屁股,有点难看。人也呆呆傻傻,成绩不行,不笑,也不和别人玩。没妈的孩子。大家偷偷说,女孩那个样子是——因为——她爸,老头子。她忍不住听她们说,仿佛秘密不仅关于那女孩,也和她自己,和所有人有关。一个好大好深的洞,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装得下。

绿漪拔了两根狗尾草,将绒毛各打成圆圈,细茎交叉穿进圈里,一手一根拉扯着展示给他:

我们小时候就这么玩,玩过么?拉呀拉琴。

他不说话,迷迷糊糊等着她最后一击,这些都是铺垫罢了。

你丢了魂么?这副样子。我在外面,有时也丢了魂,所以回来闻一闻乡下的味道。但是待久了又不行。

他在松软的泥土和万千摇动的绿茎之间,站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头。她突然看透他一般:

虽然都是老师,你是,好人。

她放声大笑。笑声震断了他心中绷紧的弦。就当她真的认他作“好人”吧,否则他连眼前一段短短的回家路也不知道怎么走完了。

你往那头,我往那头,穿过那排房子,就上大路了,晚上还得回去画图。

绿漪照例不说再见,人却渐远。稻田里起了晚风,窸窸窣窣。他这是被谅解了?被误解了?反正他不打算再“审判”自己了。世间,就是欲念之互动。看不见的蛇状物,一股股在空气中交缠。这清新原野,绿漪真带他来对了地方。谁在“设计”?极目皆是绿漪,绿漪。

晚饭他问妻子,还记得前几年暑假三个人去杭州一庙里玩,大陶缸里开了一朵莲,说是一千年前的古莲子发的。开花要一千年,一千年以后还能开花!

哦,这有什么,泥啊土啊包藏得好,多久拿出来也和新的一样。

他点头。妻子又淡淡道:

也得是那样种子,睡死了实际还活着,力气大得怕人。

夜里他想的不是现在的他、绿漪、红衣,也不是年轻时候。那些他都温习了太多遍,有点厌。他想变得更老,真正的老境,新鲜宁静。她们两个那时就到了他如今的年纪,初老的灰白发。另外一种参差,总是参差。他的欲念随着身体的彻底衰老而几同死去时,她们又是谁,枯草上两颗露珠。最后就到了死,有墓,乡下人的墓碑上不兴刻什么话。那诗人的墓志铭是:I had a lover’s quarrel with the world.我和这世界有过情人的争吵。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这话,但是喜欢。


作者简介

王晓雯,青年作家,现居南京。其小说《远山》《蜷爪》发表于《天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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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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