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一只蝈蝈(宅居篇)
黎荔
我是一只蝈蝈,居于人家的竹笼之中。
这笼子用细竹篾编成,编得精巧,疏而有致,密不透风,只留几个小孔窥见外头天地。恰将我困在当中,又不至于闷杀。人类的手艺确乎不坏,这囚室竟有几分雅致,甚至还悬了个小瓷盂,日日盛着清水。我居于这竹笼之中,已有许多日子了。
每日清早,那两足巨物便来了。是个小崽子,脸上常挂着笑,掀开笼顶的活门,投我以菜叶豆子胡萝卜,有时是半截黄瓜,偶尔还有甜瓜一块。我起初不肯就食,以示抗议,奈何肚腹不争气,终是低头啃嚼起来。我的颚像是两把小锉刀,不多时便将那胡萝卜锉去小半。胡萝卜甜得发腻,啃食时汁液黏住了我的颚。那小崽子看得津津有味,拍手雀跃,仿佛得了甚么大胜利。可笑,我吃食,他高兴甚么?小崽子父母也围看笑语,大约以为我很快活。
其实不然。我本是草间跳跃的勇者,豆田之中的歌人。露水是我的酒,月光是我的灯,至于那整片的绿野,便是任我驱驰的江山了。我振翅而鸣,不为取悦于人,只为了宣泄胸中一段激荡意气。那时我歌罢即走,任意东西,何等洒落!而今困在这小小笼中,虽然食宿无忧,却总不是滋味。我本是野地里的自由身,如今每日的活动范围,只在这方寸之间,连振翅高飞都成了奢望。月光下的歌唱比赛,雨后的追逐嬉戏,哪一样不胜过这方寸之地?
“听,蝈蝈叫呢!”那个小崽子的声音。其实我那刻并未鸣叫。蝈蝈发声,靠的是两翅摩擦。右翅基部长着一排细齿,左翅边缘则生着刮器。两翅一张一合,那刮器刮过细齿,便有了人所谓的“蝈蝈叫”。天气酷热时我们叫得最欢,其实不过是喘气急促些罢了。人却爱听这声响。他们自己忙忙碌碌的,倒喜欢听别人喘不上气。
在我旁边,另有一精巧竹笼,里面也有一只同类,较我先来数日,已然习惯了此间生活。它比我年长些,眼睛看着不太清澈了。但他日日高歌,声音嘹亮,颇得主人家欢心。我问它:“你不思念我们的旷野吗?”它停了鸣叫,略顿一顿,答道:“在这里有吃有喝,不用躲避天敌,不怕日晒雨淋,有什么不好呢?”说完它又自顾自地唱将起来,竟显出十分得意的神色。我默然。瞧它那油光水滑的肚腹,确乎是生活安逸。我忽然想起先前在野地,曾见一只蝈蝈陷于蛛网,奋力挣扎而不能脱。我曾远远地望着,心下恻然,却又无可如何。如今思之,那蛛网何尝不是另一种笼子?不过那个笼子致虫于死,这个笼子保虫性命,差别仅在此而已。
然而我终究不快活。我之所欲,不在于饱食终日。我要在宽展的绿叶上高踞,要饮凌晨的露,要与千百同类竞歌,要在星夜之下,振我的翅,发我的声,宣告我存在于此一世界。这竹笼虽美,到底是囹圄,将我的一段自然之天性,生生囚住了。
前日小崽子忘关笼门,我趁机跃出,藏身在花盆之后。然而露水不见了,代之以干燥的尘土;宽阔的叶片不见了,只有硬邦邦的地板。更可怕的是,我竟忘了如何觅食,如何在危机四伏中存活。不过半日,便觉饥渴难耐。我只得悻悻然从花盆后跃出。忽然一片阴影罩下来。我正要跳开,却已经迟了。一只人类的巨手拢住了我。“逮着了!”那声音里透着欢喜。我自然又重返笼中了。那时刻我才醒悟:我虽然心向野地,但是此身已失却野地生存的本事了。
“叫啊,怎么不叫?”那小两足兽常以草尖轻捅我的翅翼。我缩在笼角,六足紧扣竹篾。沉默是我的抗议。某个午后,阳光斜射入廊下,笼壁被晒得发烫。一股莫名的躁动自腹间升起,那是来自远古的本能。我的右翅不自主地抬起,左翅的刮器与之摩擦。直到“唧唧——唧唧——”他们闻声而来,面露喜色。老两足兽捻着胡须:“瞧,到底叫了。”现下我仍于每日黄昏时节鸣叫,并不是为了讨谁的欢喜,只是肚里有些气要出,翅子痒得难受,忍不住要摩擦起来。一叫之下,始觉舒坦,便一连声地叫了下去。每当我伏在笼子上,两翅抖动,发出一连串“唧唧”声。两足兽们总是闻之大喜:“叫了叫了!这蝈蝈声音真亮!”
他们岂知我歌声里皆是对自由的嘶吼?每一声“唧唧”都在咒骂这竹笼,每一振动都在撞击这囚牢。他们听不出愤懑,只听得到欢腾。我歌唱失去的自由,歌唱被驯服的野性,更歌唱这可笑的存在——他们以为赐予了我生活,实则剥夺了我的生命。在荒野时,我振翅高歌是因风拂过豆田,因露水沁凉,因求偶心切。如今在这方寸竹笼里,鸣叫成了取悦,成了表演。他们以瓜果饲养换我的歌声,像是场交易。
我常常在鸣叫中想象自己正蹿跳于野地,在枣刺棵上、豆叶子上或蒿草顶上振翅高歌。高低错落的荒野植物,一望无际地向远处伸展,微风吹来,像大海的碧浪翻滚。我是来自乡村的流浪诗人,不知疲倦,穷尽一生的努力,将平平仄仄的诗行、絮絮叨叨的情话,不间断地撒播于原野。我忽然觉得悲哀起来。在笼子里叫与在野地里叫,声音原无不同,听的人却觉得格外动听。大约困囚中的歌唱,总是格外能引人唏嘘。野地里叫,是自在;在笼子里叫,却成了取悦。他们给我换了新鲜南瓜花,又滴了清水在笼顶。我咀嚼着,吞咽着,依旧鸣叫着。
我是一只蝈蝈。无论在豆花上,还是在笼子里,我的翅子总要摩擦,我的颚总要咀嚼。天地之大,不过一个笼子;笼子之小,亦是一片天地。窗外,我的同类们正在草丛间尽情歌唱,声浪一阵阵涌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召唤。在更遥远的田野上,满野地里“括括括”的叫声响成一片。大合唱、二重唱,交替上演,一会儿从高粱地传出来,一会儿从谷子地里传出来,这里叫声还没休止,那里的叫声又响起来,此起彼伏,震人耳膜。我们蝈蝈,生来就是要歌唱的。不论在笼在野,这歌声终不能止息——只是歌中的心事,究竟有几人听得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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