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塔城：国界线上的文气与烟火

一．塔城，文气卓然

七月的黄昏，落向中国西北边陲，我收起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脑中跳出扉页上一段文字：黄昏的御花园，暮年的蒙古大帝忽必烈，凝神倾听来自威尼斯的青年马可·波罗讲述他旅途中的城市，那些记忆中的城市，欲望的城市，符号的城市，轻盈的城市，所有疆土之上亦真亦幻的城市。

踏出机舱的这一刻，我不由想：即将走进的新疆塔城，会是怎样一座城市呢？

就在几天前，我从维也纳启程来新疆时，还在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激动，究竟是什么，如此牵动着我的心？

多年来，我的脑中频繁萦绕着一幅画卷，它带着自然的魔力和诗意的狂想：牧场、草甸、扭曲而坚韧的胡杨林；烈日、风沙、广袤无垠的大漠。此时此刻我仿佛听见古丝绸之路上的悠悠驼铃，正与时下赶场的牛羊马群的蹄声交汇；美妙的新疆歌舞，浓郁的民族风情和热辣辣的人间烟火，汇聚成这片土地的史诗。它释放出自然与生命的坚韧，洋溢着古老而磅礴的力量。

尽管是第一次来新疆，但我对这片土地早已一往情深。

落地塔城，举目远望，天空高远澄澈，碧透的天穹下微风荡漾，草原在远处绿浪波动。这才明白，塔城的名字其实源自旱獭，就是那种喜欢立在旷野木然瞭望的土拨鼠。塔城的北部有座塔尔巴哈台山，蒙古语意为旱獭出没的地方,塔城因此而得名。

2025年的这个7月，作为奥地利华文作家，我有幸参加了“丝绸之路”新疆・塔城文学馆中外作家“一带一路”采风交流活动，与中国、英国、波兰、美国、蒙古、俄罗斯、日本等十余个国家的作家、学者一道，共同见证了这座承载丝路文脉的文学馆揭幕，著名作家何建明、吉狄马加、刘亮程与塔城地委书记支现伟和行署专员阿依丁・托留汗等，隆重开启了跨国界的文学交流与对话活动。开幕式现场，王蒙等九位驻馆作家被授予“塔城市荣誉市民”称号，我与十多位海外作家获颁“丝绸之路新疆・塔城文学馆文化使者”证书。

塔城文学馆，一座红墙绿顶的俄式建筑，隐隐的异域风情，沉甸甸的年代感，令人肃然起敬。这座因构思高妙且文气卓然而斩获2024年设计大赛金奖和2025巴黎国际设计大赛提名奖的文学馆，不仅呈现出文学的魅力，也向人们提供了一个精心阅读和沉思的精神绿洲。步入馆内，犹如踏进一条丝路长廊，在充满个性的空间内捧起千里长卷，与伟大灵魂深情对话。全球的作家、学者、文学爱好者，都可在此凝神畅想，继而触摸塔城人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脉动，抑或透过不朽的文字追问：塔城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流淌过怎样动人的情感？

坦率地说，我对新疆的认知正是源于文学作品的滋养。刘亮程散文中漫溢的乡土哲思，李娟文字中鲜活而诗意的阿勒泰日常，都让我领悟到新疆文化深处的情感——除了广为人知的自然风光，这种扎根于土地的精神内核，是新疆最动人的旋律。边塞人的民间文学与歌咏里，深藏着游牧民族与农耕文明交织的纹路，一片值得写作者深耕细作的沃土。

塔城自古便是驼铃悠扬、商旅不绝的文明交汇点。未来，塔城将成为“一带一路”上熠熠生辉的“文学驿站”，推动中国文学与世界深情相拥的重要枢纽，丝绸之路的魅力，不只是商品的交换，更是文化与友谊的传递……塔城地委书记支现伟在文学馆前的讲话掷地有声。

毋庸置疑，文学不仅可以塑造一个人的气质，也可铸就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的品质。塔城文学馆的创立，既彰显了塔城独具魅力的文化心态，也是塔城文明刻度的从容体现。

二．从巴克图口岸到《小白杨》哨所

与哈萨克斯坦接壤的巴克图口岸，距离塔城市区12公里，乃中国联通中亚各国及欧洲的要道，举足轻重的“中亚商贸走廊”，其战略地位和区位优势自不待言。伫立国门一侧，我仰望鲜红的国旗与国徽，眼眶旋即发热，那种独有的气场叫人顿生家与国的情愫、祖国与世界的联想。

早在清朝时期，巴克图口岸就见证了中俄贸易的发展。两百多年来，它始终矗立在祖国的最前沿，静观时代更迭、沧桑巨变，从过去的积贫积弱到今天的繁荣昌盛。曾几何时，来自中原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经由这里运往西域，进而抵达中亚与欧洲；而源自西域的马匹、羊毛、宝石、葡萄酒，也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汇入中国内地。相传清代乾隆年间，有一支商旅队伍从长安出发，带着锦缎和瓷器，经河西走廊来到塔城。商队把各色物品摆出来，牧民们则用自己的牛羊马匹交换。中原商人第一次喝到了牧民酿的马奶酒，牧民们也第一次用上了精致的青花瓷碗。语言不通，他们就以手势和眼神完成了交易。

抗日战争时期东北沦陷，义勇军奋勇抗战，在日本人的扫荡下战士们被迫离开故土前往苏联。后来他们辗转到塔城，经巴克图口岸归国。塔城各县立即组织起东北抗日义勇军接待办事处。彼时的塔城人口不过三万，却接待了八批包括家属在内的东北义勇军，人数超过了塔城居民总数。回到内地的义勇军，继续奔赴抗日战场。塔城的忠义，为巴克图赢得了“英雄口岸”的赞誉。解放战争时期，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由此到苏联去，巴克图又有了“红色”口岸的别名。

信步登上国门之巅，纵目远眺，哈萨克斯坦的驿站、道路和旷野，尽收眼底。这一瞬，我感觉自己如同站在时间的交汇点上，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这里既是终点，也是起点，连接着国内与国外，过去与未来。从高处下来。巴克图口岸的文化商城里，各种物品琳琅满目。有来自内地的丝绸、瓷器和手工艺品，也有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毛皮、道具和金银铜器等。在铺天盖地的酒类展柜中，老沃一眼看到了贴有斯大林商标的葡萄酒、普京头像的伏特加，出于新奇，他二话不说买了两瓶，准备带回去送给他那位迷恋酒类收藏的好朋友。

突然想起属于塔城边防哨所的歌曲《小白杨》，不正是发生在附近的一则感人故事么？

故事要从中哈边境线上的裕民县塔斯提哨所说起，家在新疆伊犁的锡伯族战士程富胜，母亲来看望他时，见哨所周围光秃秃的，荒凉无比，内心的怜惜不言而喻。为了让儿子和他的战友们能有些许绿色的陪伴，母亲再此来看望儿子时，带上了10棵白杨树苗，长途跋涉来到塔斯提哨所，亲手将杨树苗种下。这便是《小白杨》的来历。歌曲由著名歌唱家阎维文的深情演绎，转瞬之间红遍大江南北，不仅成为一代经典军旅歌曲，也成了中国军旅文化的一个精神象征。边防军人犹如白杨树一样驻守边疆、顽强挺立。2003年，塔斯提哨所更名为“小白杨哨所”。

三．榆柳巷，多民族融合的家园

塔城额敏县的榆柳巷，是一个关于色彩和味道的传说，也是关乎信任、包容和爱的家园。

作为多民族和睦生活的象征，榆柳巷的序曲由一日三餐的点滴汇聚而成，它充斥着丰富多彩的习俗和语言切换，以及家长里短和邻里间的互助友爱。漫步街巷，高低错落的民居、院墙，连同门楣和窗框，赤橙黄绿青蓝紫，如彩虹坠落人间，恰似生活的多姿与多元文化共存的反照。榆柳巷内混杂着汉族、回族、羌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锡伯族、乌兹别克族、俄罗斯族和土家族，各民族语言和习俗各异，却世代为邻，共享同一片天空、同一条巷弄和同一份温情。

走进榆柳巷的每一户院落，热情好客的主人便捧出精心制作的甜点、奶酪和酥油茶，连同新疆土地上特有的西瓜、葡萄和哈密瓜等，能歌善舞的新疆男女，欢快地跳起舞来，各种语言的喝彩声中，展示出一种基于个体需求的内在融合与自洽生活模式。这种融合,基于尊重，成于包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地承受不住的东西，人的胸怀可以容纳。这是源自哈萨克族的谚语。信任、包容就埋藏于这些平凡而温暖的市井巷弄之间，存在于一代代人的和睦相助里。而各民族和谐共处的原则，同样适用于家庭内部。有道是兄弟团结牛羊成群，妯娌和睦丰衣足食。

榆柳巷的民族融合，不是冰冷的口号，而是炊烟里的温情，是街头巷尾的笑脸，是根植于生活细节中的理解。无论语言服饰和风俗有着怎样的差异，而善意笑容和诚恳，足以融化一切。

如果说，额敏县的多元文化是一首交响诗，那么塔城手风琴馆里则蕴含着它的主旋律。

这是一座由音韵构筑的艺术殿堂。从19世纪末的古典手风琴，到现代电子手风琴，从德国、意大利，到俄罗斯、中国，乃至塔城，手风琴的演变史像一条河，在眼前蜿蜒流淌。透过木质琴身上的岁月痕迹，墙上供奉的贝多芬、莫扎特的乐谱，古典与怀旧，浪漫与奔放，在此展露无疑。也许每一架琴的背后，都藏着一段难以描述的边陲故事。在场的艺术家，即兴弹奏起一首新疆民歌，音符在指尖滚动，旋律盈满大厅，一座流动的音乐厅浑然天成。旋律激越，折射出塔城人的生活缩影和情感基因：节日庆典、婚礼歌舞、草原牧归……令人心动的文化符号。

塔城不愧为手风琴之城，一场五千人的手风琴演奏活动即将开启。试想，五千名演奏者整齐列队，在塔城的蓝天下同时拥抱风箱，共同奏响属于边疆的浪漫与坚韧，这是何等的阵势？我相信，那声音将不再是简单的音乐，而是这座城市的呼吸与心跳，是多民族血液里流淌的共鸣。它以惊人的艺术形式，诠释出塔城作为“手风琴之城”的魂魄。

四．丝路夜市，千年不熄的烟火

灯火与炊烟中的塔城夜市，人流如织，每一个摊位前，都是一个沸腾的生活场景，赤红的烤肉、翠绿的葡萄、橙黄的哈密瓜，还有沙湾大盘鸡，以及码放整齐的馕饼，像一幅活色生香的边陲长卷，令人驻足和流连。空气里缭绕着炭火与孜然的氤氲，牛羊肉在铁签上翻转的滋响，微风中交织盘旋的汉语、蒙古语、哈萨克语和维吾尔语等，像一首韵味十足的北疆小夜曲，在宁静的夜幕下流转。

在一处由哈萨克青年组成的烤肉摊前，戴着小花帽的年轻人羞涩地招呼我们坐下，语调虽异，但热情友好的表情不分族群。一大把羊肉串，两扎乌苏啤酒，让我和老沃骤然热烈起来。一眼瞥见油滋滋的烤羊肝，味蕾再次暴涨，便又添几串儿。猛抬见一同来参会的作家兼编剧熊明国，腋下夹着一本书，慢悠悠晃过来。赶忙招手，请他一起来喝酒。席间，得知他正忙于何建明老师的宏篇《石榴花开》的影视编剧与投拍工作。残留的矜持与陌生被塔城的啤酒迅速拉近，话题围绕丝路文脉及各自创作展开。坐在一旁的老沃感慨塔城气温舒适宜人，堪比奥地利维也纳。

额敏县夜市的圆桌前，我们的队伍急剧扩大，美国作家秋尘、德国的沈怡萌、日本的弓也直，还有身高近两米的设计师吴耀隆等。顷刻间圆桌已被摆满，花样翻新，除了乌苏啤酒，还有塔城老窖。酒酣之时，高亢的歌声突然从邻座的蒙古作家群里传出，节奏自由，旋律绵长，仿佛草原起伏，骏马嘶鸣，我们即刻被感染，端着酒杯围拢过去。有了我们的助兴与喝彩，蒙古人的歌声愈发豪迈了。那歌声里，似乎藏着草原的辽阔、牧人的孤独，以及对生命最直白的赞礼。

塔城的夜市，不仅是味蕾的盛宴，也是生活的舞台。它将丝路古道的人情，化作灯下动人的景致，揉进独一无二的美食。这是千年丝路飘荡不散的烟火，更是塔城鲜活跳动的脉搏。北疆夏季的日照时间好长，已是夜里十一点，天却仍亮着，仿佛在预告明夜的再度繁华。

“天蓝得过分，花开得放肆，人好得要命！”告别塔城的瞬间，我想起最初来机场接我们的塔城文联主席陈冰先生，他操一口浓郁的河南普通话，十分传神地描述了塔城风貌。他那笑眯眯皱起的眼神，仿佛刻着北疆土地的年轮，塔城人的质朴、风趣与真诚，名不虚传。

作者简历：方丽娜，祖籍河南商丘，现居奥地利维也纳，毕业于商丘师院英语系，奥地利多瑙大学工商管理硕士，鲁迅文学院第1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欧洲华文笔会会长，《欧华文学选刊》杂志社社长，商丘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作品发表和转载于《作家》《作品》《北京文学》《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 150 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到中国去》小说集《夜蝴蝶》《蝴蝶飞过的村庄》《留一个机场给你》散文集《蓝色乡愁》《远方有诗意》。长篇小说《到中国去》获2025首届“郁达夫海外长篇小说奖”、第二届“世界华人优秀影视文学奖”并入选2023年“世界华文文学十部长篇小说”名录。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德语出版。

作者：方丽娜（奥地利）

编辑：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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