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这天，他们告别土地

文|郭文波

秋收在即。这天，父母跟往常一样来到蔬菜大棚干活。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来，今后就不再种棚了。

“我和你爷从1993年种棚到现在，大半辈子，村里没有比俺俩还久的了……”周末，我回到老家寿光市洛城街道郭家营村，听父母聊起“种棚”岁月。听得出他们有很多不舍和感慨，毕竟大棚陪伴他们太久了。三十多年，土地里埋着的是一代人的青春和希望，汗水和心血。

1993年秋天，轰轰隆隆的链轨车打破了乡间的宁静，原本沉默的土地被惊醒，一层层垒起、压实，成了高高的土墙。我和姐姐、堂弟在上面追着疯跑。没多久，我家和二叔家搭伙的第一个大棚在村河湾南边建了起来，一家种一半。

在这之前，家里靠种地赚钱，日子过得紧巴。农闲时候，父亲还经常背着沉重的匣子走很远的路，揽点木匠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没什么起色，没什么盼头。

直到一个人出现在村里，带来了冬暖式蔬菜大棚，他就是王乐义。当年村里人听他讲述着建棚种棚的事儿，如同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一束光。一心求变求新、期待改变土地和自身命运的父母，怀着激动而忐忑的心情开启了“种棚”岁月。

包括我家在内，当年村里第一批响应号召建棚的只有十二户。开始那几年，我家棚里种的是黄瓜、香椿。同样是耕种，服侍大棚菜需要更精细用心。父母每天早上天微亮就起来，经常饭不吃就去棚里蘸花摘瓜。同时家里还养着鸡舍，种着农田，农忙时候他们累得回家就躺下，缓过劲儿来再做饭。记得那时的棚墙不怎么结实，遇到风雨交加的夜晚，土墙经常被大雨冲塌一段，父母就用麦穰和泥，一点点把墙补起来。

渴望丰收的父母，也如同大棚菜一样按时“进补”。他们经常看指导册和说明书，不断提高农艺技术，瓜菜长得越来越好。不过那时的菜市场和物流不发达，瘦弱的父亲经常骑自行车带着几百斤的筐，到几十里外、甚至寿光市区的市场卖黄瓜。有时遇到上下坡，摔了车，把黄瓜磕坏一些，父亲难免心疼一阵子。后来父亲买了脚蹬三轮，才方便了许多。

种棚一两年就有了回报。记得那晚母亲在家数钱，有一万了！又给父亲数了几遍，他们无比兴奋：“咱家也成万元户了！”那一刻，父母辛勤的付出，终于变成了丰收的喜悦。

种棚也给我和姐姐带来了很多快乐。上小学那会儿，我们放学后就往大棚跑，隔着棚膜使劲喊，叫父母来开门。还偷偷在棚膜上踩着竹竿跳，有时踩破了洞，又不敢跟父母说。我们还喜欢听父母在棚里讲以前的事儿，那是书本上没有的。也会到棚里帮着干活，比谁落蔓快、谁摘的黄瓜大，算是一种劳动课吧。

1997年，村委号召在北边的农田里建棚。父母把原来的棚卖掉，建了第二个大棚。当时邻里和亲戚自发帮着铲墙、竖檩条、覆膜，非常热闹。棚里以种油黄瓜、茄子、彩椒居多。那时候到村收菜的商贩很多，而且现卖现结，后来父亲还买了汽油三轮，菜确实好卖了。不过活一点没少，拉放草帘、落蔓、摘叶……

印象很深的是，每年七月蔬菜“拔园”后，父母在棚里翻地撒粪，又热又臭，非常难受。刮风下雨时，他们就往大棚跑，装些土袋子压在薄膜上。遇到下雪天，父母就赶紧去除雪，用木耙推、用手扒，手指头经常被冻伤。有几次夜里没及时除雪，冻在了薄膜上，父母就想办法清除，尽快把草帘子拉起来，让菜见光。

随着经验积累，父母种棚越来越有心得了。记忆中，我家彩椒的产量和品相格外好，时常有邻居来问怎么施肥、打杈，热心的父母总是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父母的专业水准真的能当农艺师了。父亲还擅长琢磨小发明，记得他给每一垄菜地安了管道，用来浇水，浇完一垄就堵上止水阀；他还把拴着绳子的滑轮吊在钢丝上，一拉绳子就能打开棚膜的风口。好多邻居听说后，都来跟他“学艺”。

2014年，村北的大棚地承包期快到了，村委要收回。那时的父母快60岁了，我和姐姐提议别种了，可他们不愿闲着，又从村民手里承包下第三个大棚。由于父母身体不如以前，棚里一直种彩椒，这样耗工夫少一些。这期间，我和姐姐各有小家，很少去大棚了。父母喜欢在棚里插种些西红柿、西瓜、油麦菜，等我们回家时让我们捎着。

不少亲戚、邻居劝父母年纪大了享享清福，他们总是笑着说：“没种够，再种两年。”渐渐地，父母快七十岁了。我和姐姐心里清楚，他们还是想着多给后辈留点积蓄。每念及此，我们就一阵心酸，觉得太亏欠父母。

三十多年的劳累，带给父母的是厚厚的老茧、银白的头发、伤病的身体。记得父亲的脚被大棚檩条砸到，断了三根脚趾；母亲跟腱断裂，手术后几个月没法走路；父亲的眼长期受强光和尘土刺激，长了胬肉和白内障；母亲近几年长了血栓，还从棚土坡上滑下来摔断了脊柱……可这都阻挡不了父母种棚的脚步。为了家、为了孩子，哪怕再苦再累，他们也有干头、有奔头。

三十多年的付出，换来了家境的改变。家里很早就有了电话、彩电。2001年，父母盖了宽敞明亮的新房，逐渐添置了洗衣机、冰柜、空调，装上了网络，生活品质越来越好。多年来，省吃俭用的父母，靠种棚支撑着我上学、购房、结婚的支出。“要不是种棚，就不会摆脱贫穷、改变命运。”父母内心很知足也很感恩。

如今的老家，年轻的菜农们依旧大清早去棚里摘菜，为着美好的明天忙碌。而老一代菜农的那份执着和热爱，还在寿光大地上传承着、激荡着。

“种棚”已成为我家的过去，但那永远是父母最自豪的事儿，也是父母最深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