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院的灯笼,总比别家挂得高些。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下人擦得锃亮,映着门楣上“文渊阁大学士”的匾额,气派得压人。
西跨院的角门,却总关得严实。青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密得能藏住麻雀,墙根的阴沟里,常年积着黑绿水,泛着股霉味。
小翠就在西跨院当差。她是个孤女,去年被管家买来,手脚勤快,就是性子闷,见了人总低着头,鬓角的碎发遮住半张脸。
院里的主子是陈家二公子陈天寿,出了名的混不吝。仗着老爹官大,整日里游手好闲,喝醉了就打骂下人,院里的丫鬟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小翠,不知咋的,竟留了半年。
这夜,陈天寿又喝多了。他踹开小翠的房门时,酒气顺着门缝涌进来,呛得小翠直咳嗽。
“小蹄子,躲啥?”陈天寿舌头打卷,伸手就去抓小翠的胳膊,“爷瞧你顺眼,今晚就陪爷……”
小翠往旁边一躲,手里的铜盆“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满地。她攥着衣角,声音发颤:“公子自重。”
“自重?”陈天寿冷笑,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人往炕上按,“进了我陈家的门,还想立牌坊?”
小翠的额头撞在炕沿上,疼得眼冒金星。她瞥见窗台上的剪刀,刚要去够,就被陈天寿死死按住。
“别费劲了,”陈天寿喘着粗气,手往她衣襟里探,“乖乖从了爷,有你的好处。”
小翠的身子突然软了,不再挣扎。她抬起头,鬓角的碎发滑开,露出张苍白的脸,嘴角竟还带着笑:“公子真要我?”
陈天寿愣了愣,见她眉眼弯弯,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媚气,顿时心猿意马,手也松了些:“你肯了?”
“公子是主子,我哪敢不从?”小翠的声音软得像棉花,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只是这地上凉,公子上床来。”
陈天寿被她勾得魂都飞了,嘿嘿笑着往炕上爬。刚要伸手抱她,却见小翠猛地坐起来,脸上的笑变得阴森森的。
“公子别急,”她慢悠悠地说,“先看看我是谁。”
话音刚落,屋里的油灯“噗”地灭了。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描出树影,风一吹,那影子像爪子似的晃。
陈天寿心里发毛,揉了揉眼睛。月光下,小翠的脸慢慢变了——眼角往上挑,嘴唇涂得血红,竟变成了院里账房先生的模样!
“王……王账房?”陈天寿吓得差点滚下床,“你……你咋在这?”
那“小翠”没说话,只是笑,笑声尖得像猫叫。她的脸又变了,这次变成了去年被他打死的小丫鬟,额头上还留着个血窟窿。
“公子,你还记得我吗?”“小翠”摸着额头,血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炕上,洇出个个红圈。
陈天寿“啊”地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刚摸到门闩,手腕就被死死攥住,那手冰凉刺骨,像块寒冰。
他回头一看,魂都吓飞了——“小翠”的脸变成了张青灰色的女人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里淌着黑血,正是三年前被他强占后投井的厨娘!
“你不是喜欢硬来吗?”厨娘的声音像破锣,“今晚,我陪你好好玩玩!”
陈天寿吓得尿了裤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晚了。”厨娘冷笑,指甲变得又尖又长,往他脸上划去。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梆子声,“咚——咚——”,已是三更天。
“小翠”的身子晃了晃,脸上的鬼脸像水波似的散开,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她瘫在炕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陈天寿趁机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嘴里喊着“有鬼”,声音在夜里传出老远。
第二天一早,陈天寿就疯了。他被锁在柴房里,见了人就喊“别抓我”,有时候又抱着头哭,说“好多血”。
陈家老太爷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后来又请了个道士,道士在院里转了一圈,指着西跨院说:“这院里阴气太重,怕是有冤魂缠身。”
老太爷让人在院里烧了三车纸钱,又请和尚来念经,折腾了半个月,陈天寿的疯病却越来越重,有时候还会突然尖叫,说“小翠的脸在变”。
小翠还是像往常一样干活,只是更沉默了。有丫鬟问她,那晚到底发生了啥,她只摇摇头,低头继续擦桌子。
只有西跨院的老门房知道些端倪。他说,三年前,厨娘投井那天,小翠就在井边哭了一整天;去年小丫鬟被打死时,她偷偷收了人家的尸骨,埋在了后山坡;就连王账房,上个月被陈天寿逼得跳了河,也是她捞的尸体。
这夜,小翠提着个篮子,往后山走。篮子里放着些纸钱和供品,还有件半旧的红棉袄,是厨娘生前最喜欢的。
后山的乱葬岗上,新堆了个小土坟,是王账房的。小翠把供品摆好,点燃纸钱,火苗“噼啪”响,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账房先生,李姐姐,春丫妹妹,”她轻声说,“我替你们报仇了,只是……我也快撑不住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掉在纸钱上,把火打灭了好几处。“那法子太伤元气,我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原来,小翠懂些“过阴”的法子,是她过世的娘教的。这法子能让冤魂附在自己身上,只是每次用了,都会折损阳寿。那晚,她就是借了三个冤魂的力气,才吓疯了陈天寿。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小翠回头,见是那个道士,手里拿着个黄纸包。
“小姑娘,你这又是何苦?”道士叹了口气,把纸包递给她,“这是凝神丹,能补补你的元气,只是……终究是杯水车薪。”
小翠接过纸包,轻声道:“多谢道长。我娘说,人活一世,总得做点对得起良心的事。”
道士摇摇头,转身走了。月光下,他的背影被拉得老长,像个叹号。
没过多久,小翠就病了。她躺在炕上,脸色白得像纸,呼吸越来越弱。陈家老太爷嫌她晦气,让人把她抬到了破庙里。
弥留之际,小翠好像看见三个影子站在面前——账房先生穿着长衫,厨娘穿着红棉袄,小丫鬟扎着两个小辫,都对着她笑。
“我们来接你了。”他们说。
小翠笑了,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天,陈家柴房里的陈天寿,突然不疯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嘴角流着口水,没过多久,就断了气。有人说,他是被吓死的;也有人说,是冤魂把他的魂勾走了。
陈家老太爷请人把陈天寿葬了,又在后山修了座祠堂,供奉着三个冤魂的牌位。祠堂的香火不算旺,却总有人偷偷去祭拜,尤其是那些在陈家受过气的下人。
西跨院的爬山虎,后来长得更密了,把整面墙都盖住了,远远看去,像一块绿布。阴沟里的黑绿水,不知咋的,慢慢变清了,偶尔还有小鱼游过。
有新来的丫鬟问起小翠,老门房就会指着后山说:“她去了好地方,跟三个朋友一起,再也不受欺负了。”
风吹过西跨院的角门,“吱呀”作响,像有人在笑。门楣上的蛛网,被吹得晃悠悠的,阳光透过网眼照进来,在地上洒下点点金光,像撒了把碎银子。
镇上的人都说,陈家那片宅子,后来干净多了。再没人敢仗势欺人,就连管家管起下人来,都和颜悦色了不少。
有人说,是小翠和那三个冤魂在看着呢;也有人说,是陈天寿的下场,吓住了那些坏心眼的人。
只有后山的乱葬岗上,那座小小的土坟前,每年春天都会长出些不知名的小花,粉的、白的、黄的,开得热热闹闹,风一吹,就摇啊摇,像在跟路过的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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