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门不冷，绝学不绝 | 殷墟甲骨卜辞所见商朝祖先观念

殷墟甲骨文是研究殷商文明的第一手史料，其中有大量商王朝高祖、先王先妣的记载，因此甲骨文刚一发现，王国维就将其与《史记·殷本纪》等古书对比，考察商王世系，写出《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等经典文章。经过海内外甲骨学、殷商史专家126年的研究，甲骨卜辞反映的商代高祖、先王先妣观念已经较为清楚，成为殷商文明研究的重要收获。祖先崇拜、敬宗法祖是中华文明的突出特征，目前发现的殷墟卜辞所见商王朝祖先观念，是有关中国祖先崇拜的最早文字记载。笔者在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行总结和阐发，以期进一步深刻认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渊源及其内涵。

甲骨文记载的商王朝高祖，学者也称之为“先公”。然而，据当时人的概念和史官记录，在今天的研究中最好直接采用殷人所说的“高祖”，而慎用后世提出的“先公”。卜辞所见高祖有“高祖夒”“高祖王亥”还有“高祖河”的记载，是否应断为高祖、河，学界有不同意见，据同版卜辞来分析，高祖、河分别是祷年的对象，区分开较为妥当。甲骨文中还有称为“王”的祖先，如王恒、王夨，其称号与王亥相似，学者一般也认为是先公，但殷人从未称之为高祖，可见王恒、王夨在其心目中的地位不如王亥重要。此外，甲骨文中的兇（采用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隶定，以下简称《综述》）、季、土等，也多被视为先公。《楚辞·天问》有“该秉季德”之句，王国维据此认为，季是先公；土即“社”，是商都的土地神，目前学者多看作自然神（地示），或认为是相土；兇不见于古书，可与土（社）、河、岳同时接受祭祀，是否为先公或高祖，则应进一步探讨。可见，卜辞中的高祖除王亥能够与古书记载直接对应，高祖夒和其他学者认定的先公尚无法和《殷本纪》中的先公简单地画等号。陈梦家《综述》也说高祖、先公和其他神灵很难分辨，他将夒、王亥列为高祖，将河、岳、兇、土等称为与年、雨有关的先公（河六示），将季、恒、夨等称为与年、雨无关的先公，也是一种折中的方案。

王国维率先指出，殷墟甲骨文中的先王可与《殷本纪》世系相对应，实际上相对于高祖，先王日名也确实较容易结合古书来考察与分辨。目前学术界的争议只在于一点，即上甲、三报（报乙、报丙、报丁）、二示（示壬、示癸）是否为先王？主张他们是先公的学者，主要依据其世系早于商汤（大乙），然而据卜辞史料，从殷人的视角来看，情况则较为复杂。我们可以参考西周王朝的先王，如文王早于克商的武王，而周人亦将文王称作先王，并把他抬到受天命的崇高位置（参见赵伯雄《周人的先王崇拜》），据此，不能简单地认定商代先王从大乙开始计算。卜辞记载，上甲、三报、二示与大乙及其后的先王可一同受祭，如王国维、董作宾缀合的著名历组祭祀卜辞，受祭对象就从上甲、三报、二示开始，其后有大乙、大丁、大甲、大庚、大戊、小甲等；商王朝的周祭，也是从上甲开始，包括三报、二示在内；殷人也经常将上甲与其后先王进行合祭，记录为“自上甲多少示”（如自上甲廿又三示），上甲、大乙、大丁、大甲、大庚、大戊还合称六大示。

综上，从甲骨卜辞的第一手史料来看，商王朝把上甲、三报、二示也视为先王，他们也有日名，也列入周祭，同于大乙以降的先王，这就与夒、王亥等没有日名的高祖，形成明显的区别。卜辞关于商王朝先妣的记载较为清晰，据常玉芝对周祭的研究，示壬、示癸的配偶妣庚、妣甲均在周祭之列，这也从侧面说明上甲、三报、二示和大乙及其后的先王，在殷人祭祀体系中，属于同一个集团，都可称为先王，其配偶则一概称为先妣。

商王朝高祖、先王先妣在殷人心目中的形象与能力，陈梦家《综述》已有较全面的考察与说明，此后晁福林、朱凤瀚、常玉芝等学者也有更细致的研究，因此，今天我们已了解得较为清楚。整体上看，高祖、先王先妣的能力是较为全面的，既可以影响风雨和农业生产，又能干预战争胜败，并直接为害于商王、王后、王子及其他与王族有血缘关系的贵族。从某种程度上看，高祖、先王先妣作为商王朝的祖先神，其能力的广大，几乎可与天廷的上帝相提并论。先王先妣又时常作祟于商王和王族成员，伊藤道治称之为令活人恐惧的死灵。这些观点都指出了商代祖先崇拜的特点，在此基础上若要进一步复原和阐释殷人的有关思想观念，则需从分析其祖先与上帝的关系着手，以下分为几个问题来论述。

首先，先王的能力实际体现的是上帝的意志。譬如帝取妇好、先王取妇好的记载，反映出先王执行上帝之令来获取王后妇好性命的意识观念。“取妇好”是近年甲骨学界热议的问题，李宗焜、陈剑等已指出，此有取妇好之命的意思，否定了“冥婚说”等猜测。涉及“取妇好”的先王有唐（大乙）、大甲、祖乙，他们与上帝存在密切联系，即众所周知的先王宾于帝：咸（大乙）宾于帝、大甲宾于咸（大乙）、下乙（祖乙）宾于帝。诸家对“宾于帝”虽有不同理解，但共识是先王前往帝廷。我们认为周人所说的先王在帝左右，“濒在帝廷陟降”有助于认识殷人所说的“先王宾于帝”，即商王朝先王可辅助上帝执行其命令，取妇好性命是一项帝命，其执行者为大乙、大甲、祖乙，正是宾于上帝的先王，这并不是巧合，值得甲骨学、殷商史、思想史、宗教史学者重视和论述。

其次，高祖、先王先妣执行上帝命令，涉及自然风雨、农业生产、王朝兴衰、战争胜负、商王与王族安危，范围广泛，但具体承担时，仍有一定的差异与分工。总体来看，高祖与世代久远的先王（上甲）对雨水、年成的影响较强。如害年、害雨的多为夒、王亥和上甲，因此他们也成为求雨、祈祷丰年的对象；如“祷雨自上甲十示”反映上甲以下先王虽然也有为上帝操控雨水的能力，但要服从于上甲的统领；上文提及的大甲宾于咸，就是说大甲跟随大乙来辅助上帝、落实上帝的命令。为害于商王与王族成员的先王，虽然也包括上甲、大示等世代久远的祖先，但以先父、先母、先兄等近世祖先为主，这或许与时人认为近祖与己身关系更为密切所致；同样，害我（商王朝）的祖先，包括高祖、远祖，但也多见先父、先母、先兄。至于决定战争胜负方面，仍以高祖、世代较远的先王为主，商王朝面对战事会向王亥、上甲、示壬、大乙、大丁、大甲、祖乙等祖先汇报。

另外，还有两个考古学方面的问题与商代祖先观念有关。其一，殷墟发现了规模很大的王陵，说明先王在地下有宫室，且有披甲武士和猛犬守卫。这对于理解周人所说的先王“濒在帝廷陟降”颇有启发，“陟”是在上帝左右，“降”是回到其地下宫室。其二，殷墟及其他商代遗址出土大量王室与贵族的青铜器，有铭者约7000件，铭文中多记载族徽和祖先日名，可见普通贵族也重视并崇拜其祖妣、父母与兄长。贵族的祖先也各有陵墓，各居于其地下宫室，但他们也可能像生前一样追随先王左右。先王宾于帝，执行上帝之命，影响风雨、农业、战争或为害于人间，这些贵族祖先应当成为先王先妣的帮手。贵族祖先也各有日名，是否在相应的日子追随辅佐相应日名的先王先妣，很值得深入思考与研究，这或许对进一步理解商王朝周祭制度有所裨益。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甲骨学殷商史研究中心主任、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 ：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徐鑫

新媒体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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