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的算盘
"周百顺,你这老东西太偏心了!凭啥给彩云十块,给咱闺女就五毛?"娘的声音在院子里炸开,像一颗小炮仗,惊得院角的老母鸡咯咯直叫。
我抱着新到手的录取通知书,站在墙角不敢作声,那纸质发黄的通知书上"录取"二字烫金闪亮,是我们周家几十年来的第一张中专文凭。
八七年的夏天,蝉鸣声震耳欲聋,知了的叫声里藏着农村娃儿的汗水和梦想。
我叫周小梅,那年我和堂姐李彩云同时接到了县城机械中专的录取通知书,成了我们大队同一年考上中专的仅有的两个人。
村里人都说我和彩云投了好胎,赶上了恢复高考后的好时候,不然像我们这样的农村姑娘,早就下地干活、相看说媒了。
我爹是生产队的拖拉机手,常年一身机油味,脸上的皱纹像是犁过的田垄,黝黑且深刻。
娘是一名普通社员,常年在地里刨食,一双手裂开的口子从来没愈合过,风吹日晒的皮肤黑得发亮。
堂姐彩云的爹是我爹的亲哥,在公社供销社当售货员,家里条件比我家好不少,每逢年节还能搞到些"关系货"。
爷爷是村里的老会计,文化人,退休后在家里养花种草,闲时教我和堂姐识字写算术。
他是个严厉的老人,腰板从不弯,连笑容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不偏不倚,刚刚好。
消息传开,村里人三三两两来道喜,七大姑八大姨的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灿烂。
"了不得啊,小梅、彩云,咱村一下出了两个中专生!"王婶端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笑得嘴都合不拢。
"可不嘛,这俩丫头争气,咱大队的脸面都争回来了!"李叔吧嗒着旱烟袋,眯缝着眼睛,一脸自豪,仿佛考上中专的是他闺女。
那天傍晚,爷爷从他那个上了锁的楠木箱子里掏出两个红纸封,分别递给我和堂姐,说是开学费用。
彩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崭新的十元大钞,她笑得花枝乱颤,拿着钱在院子里转圈,像蹦出了笼子的小兔子。
我翻开纸封,只有一枚五角硬币静静躺在那儿,上面的国徽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像是在嘲笑我的贫穷与委屈。
"爹!你这不是明摆着偏心眼么?"我爹也不乐意了,放下手里的镰刀,声音里带着火气。
"就是,老头子,你是不是糊涂了?"娘也撂下了手里的针线活,眼睛瞪得像铜铃。
堂姐彩云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但嘴角微微上扬,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自有道理。"爷爷拄着他那根用了大半辈子的楠木拐杖,只是淡淡地说,然后转身回屋,留下院子里一片尴尬。
"小梅,别难过,爹明天去公社卖鸡蛋,给你凑十块钱,咱不比彩云家差!"娘搂着我的肩膀小声说,眼里写满了心疼和不甘。
我没应声,只是攥紧了那枚硬币,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渗入骨髓。
八月的风夹杂着稻谷和泥土的气息,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丰收前的希冀。
开学那天,我和彩云一起坐上了去县城的长途车,那是一辆发动机轰隆作响的解放牌老卡车,车厢里挤满了赶集的村民和几筐叽叽喳喳的鸡鸭。
"你看你,穿得跟个假小子似的,到了城里人家会笑话你!"彩云瞥了一眼我的打扮,皱起了眉头。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确良衬衫和喇叭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扎了一条鲜艳的红缎带,城里姑娘的派头十足。
而我只有一身缝了又补的蓝布衣裤,发辫上系着的是娘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布条,俨然一副田间地头的模样。
那枚五角钱硬币,被我小心地缝在内衣口袋里,成了我全部的"家当"和"底气"。
几个小时的颠簸后,县城那些红砖瓦房,斑驳的街道和来往的自行车洪流,像一个崭新的世界,让我们这两个乡下姑娘瞪大了眼睛。
县城的中专学校比我想象中还要大,教学楼是两层的砖混结构,校园里种着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操场上还有篮球架和单杠。
刚入学的第一周,彩云很快成了班上的"时尚标杆",她经常向家里要钱,买各种新衣服、花洋裙子和小化妆品,和城里的同学打得火热。
"小梅,你怎么天天穿一样的衣服啊?"班上的女生笑着问我,眼神里带着几分善意的嘲弄。
"乡下来的,哪懂得打扮!"彩云抢着替我回答,脸上的表情介于同情和炫耀之间,让我既心酸又恼火。
那段日子,我只能靠每月寄来的十块钱生活费,省吃俭用,早上一碗稀饭,中午和晚上在学校食堂买最便宜的菜,经常是白菜豆腐汤拌着米饭,饿了就啃个馒头充饥。
我舍不得买一支新钢笔,只用一支削得只剩小半截的铅笔做笔记,纸张用到最后一寸才舍得换新的。
"周小梅,你的代数作业做得不错,解题思路很清晰。"教数学的姚老师在课上表扬我,这是我来到中专的第一次被点名。
钱少了,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学习上,图书馆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借着管理员大爷的方便,我贪婪地阅读那些免费的知识。
"你这个老土包子,整天就知道学习,难怪没人理你!"一次,彩云当着班上同学的面这样说我,引来一阵哄笑。
我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只感到口袋里那枚五角硬币似乎更沉了。
到了十月,彩云已经学会了涂口红、戴首饰,甚至开始和男生约会,频繁出入县城电影院和照相馆,花销越来越大。
"小彩云,这个月又要这么多钱啊?"李叔来学校看我们时,无奈地掏出二十块钱,那是他半个月的工资。
"爹,咱不能太寒碜,城里姑娘都这样!"彩云撒娇地搂着李叔的胳膊,眼睛眨巴眨巴的,像刚出生的小鹿。
我站在一旁,想起了爷爷的五角钱,突然有些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第一学期期末前,彩云与同学发生了冲突,原因是她借了钱买裙子却一直不还,被同学当众揭穿。
那天,她哭着收拾了行李,告假回了乡,临走前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是那个告密的人。
她穿着光鲜亮丽,手上戴着新买的"上海"牌手表,脖子上还挂着一条塑料珠串,俨然一副城里姑娘的摸样。
但我知道,她的成绩单上有两门功课不及格,代数和机械制图,这可是我们专业的核心课程。
"周小梅,你留一下。"期末考试后,姚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自己考砸了,却听到一个让我惊喜的消息。
"你专业课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系里决定给你免除下学期的学费,这是奖学金证书。"姚老师递给我一张印着红色印章的纸,笑容和蔼。
那一刻,我相信世界上有人比我更激动的,那就是我的爹娘。
腊月二十六,我拿着奖学金证书和成绩单回到村里,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村口的大槐树下,爷爷拄着拐杖,眺望着通往村外的小路。
"爷爷!"我裹紧了单薄的棉袄,小跑过去。
爷爷看到我,微微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然后缓缓露出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笑容。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只是简单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比往常柔和许多。
家里,娘已经忙活了一整天,灶台上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那是我最爱吃的。
"闺女,瘦了!"娘抱着我,眼眶瞬间红了,手上的老茧蹭得我脸生疼,却是世上最温暖的触感。
爹站在一旁,不善言辞的他只是不停地抽着烟,偶尔偷偷抹一把眼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
晚饭时,我拿出了奖学金证书,爹娘看着上面的红色印章,像看到了什么宝贝,小心翼翼地传递着,生怕弄皱了一角。
"小梅,你知道吗?彩云上个月回来就没走了。"娘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
"听说是和班里男生闹了矛盾,还欠了不少钱,李家老两口为这事愁白了头。"爹补充道,脸上透着几分庆幸。
我有些难过,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想起彩云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里面有嫉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不愿意承认的卑微。
"爷爷,您当初为什么只给我五角钱?"吃过饭,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埋在心里大半年的疑问。
爷爷听到这个问题,放下手中的茶缸,眼里闪着泪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眼里有泪。
他颤抖着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摸出他那本旧得发黄的账簿,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家各户的收支情况。
"小梅啊,你知道爷爷为啥只给你五角钱吗?"除夕夜,爷爷终于主动开口问我。
我摇摇头,虽然大致能猜到一些,但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我当了一辈子会计,算过无数人家的账。"爷爷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有钱容易让年轻人迷了心窍,尤其是姑娘家。"
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我给彩云十块,是怕她在城里受委屈;给你五角,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被钱迷住眼睛。"
爷爷的手指在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算盘上轻轻拨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像是在计算什么人生的大账。
"钱多了,容易学坏;钱少了,才知道珍惜。人这一辈子,浮華易逝,只有真本事才能扎下根来。"他用浑浊的眼睛望着我,目光如炬。
我鼻子一酸,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爷爷的良苦用心。
冬去春来,第二学期开始了,我带着爷爷的期望和自己的梦想,重返校园。
彩云没有再回学校,我听说她在家帮着李叔看店,偶尔会去供销社帮工。
"小梅,来,这个给你。"开学前,爷爷悄悄地塞给我一个纸包,里面是整整五十元钱。
"爷爷,这——"我想推辞,却被他打断。
"你已经过了考验,证明了自己。这钱是爷爷的養老金积蓄,你拿着买些新衣服和书本,别委屈了自己。"爷爷的口气不容拒绝。
我接过钱,郑重地说:"爷爷,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那个学期,我买了两套新衣服,添置了几本专业书籍,还报了一个英语辅导班,生活变得充实而丰富。
我依然保持着勤奋学习的习惯,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老师们都记住了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女孩。
"周小梅,你的毕业设计是全系最好的,学校准备推荐你去市里的机械厂实习,有意向留你。"毕业前,系主任找我谈话,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
那一刻,我想到了爷爷和那枚五角硬币,想到了他在算盘上拨动的手指,和那句"浮華易逝,只有真本事才能扎下根来"。
毕业后,我如愿进入了市里最大的机械厂,从一名普通技术员做起,凭着勤奋和实干,逐渐获得了领导和同事的认可。
彩云最终嫁给了村里一个开小卖部的男人,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偶尔见面,她还会提起当年的事,笑着说:"小梅,当初真没想到爷爷是偏心你的。"
我笑而不语,心里却清楚,爷爷从来没有偏心,他只是用他的方式教会了我们不同的人生道理。
九二年,爷爷因病去世,我请假回村奔丧,站在他的灵柩前,想起了许多往事。
收拾爷爷遗物时,我在他的算盘下面发现了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竟然是那枚当年给我的五角硬币。
纸包上还有一行爷爷颤抖的字迹:"小梅的五角,改变她一生的五角。"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那枚硬币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仿佛是爷爷慈爱的目光。
如今,我已是县教育局的一名干部,负责职业教育工作,每当看到那些怀揣梦想的农村孩子,我都会想起自己的求学经历和爷爷的那枚五角硬币。
在我的办公桌抽屉里,那枚五角硬币被我郑重地放在一个小木盒中,成为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我就会拿出来看一看,提醒自己初心和本质。
爷爷的算盘,算的不只是简单的加减乘除,而是一个人的一生,是贫穷与富足、浮华与踏实的人生大账。
他用那枚小小的五角硬币,教会了我最宝贵的人生哲理:物质的匮乏或许是暂时的,但精神的富足才是一生的财富。
现在,每当我站在讲台上,面对那些求知若渴的年轻面孔,我都会暗暗握紧拳头,仿佛那枚五角硬币仍然躺在我的掌心,冰凉却充满力量。
我知道,爷爷的灵魂和那枚硬币一样,永远铸刻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基石和最温暖的光芒。
岁月如梭,时光荏苒,爷爷的教诲却历久弥新,永不褪色。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爷爷的算盘或许已经被计算器取代,但他教给我的人生道理,却永远不会过时。
五角硬币的故事,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也是我留给下一代的最宝贵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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