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乡场，一个时代的背影与回响

山里赶场

周明华｜文

赶场的记忆如同被岁月磨亮的铜钱，在时光的衣兜里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些原本以为早已淡忘的场景，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鲜活地跃出记忆的水面，带着泥土的气息与晨雾的湿润。这哪里只是儿时的欢乐？分明是一部农耕文明的微型史诗，是中国人集体记忆的密码本。

（一）

记得那时，赶场的消息总在黄昏时分传来。母亲从箱底取出手绢包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那些被反复清点的毛角票子，在煤油灯下泛着一股柔软而质感的光泽，如同圣器般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乡村的夜晚因此变得不同，连梦都沾染了一抹期待的色彩。

“五更鸡未唱，灯火已阑珊。踏露寻场去，山深雾气寒。”

这二十个字里，藏着多少代人的共同记忆？在电力尚未普及的年代，赶场的人们举着火把或提着马灯，蜿蜒急步在山路上，宛如一条游动的火龙。那些被火光映红的脸庞上，写满了对生活的热望。赶场不仅是一次交易，更是农耕社会里难得的信息交换场、情感联络站。

在这种定期举行的“流动社会”中，人们获得的何止是货物？

（二）

赶场的路途很漫长，却从不寂寞。山道上，背夹背的汉子与提篮的太婆形成鲜明的对照——前者肌肉虬结，如同古希腊雕塑般充满力量感；后者虽身形佝偻，脚步却出奇地稳健。这让我想起古希腊的“行走学派”，哲学家们正是在漫步中完成思想的碰撞。而我们的先民，早就将行走变成了一门生活艺术。

最动人的莫过于路上互帮互助的场景。年轻人自然地为老人分担重物，陌生人也会为背篓倾斜的妇人扶一把。这种无需言说的互助默契，构成了乡土中国最朴素的道德准则。法国思想家卢梭曾感叹：“城市使人疏离，乡村使人亲近。”赶场的山路正是这种亲近的最佳见证——没有一纸契约，没有过多的算计，有的只是血脉里流淌的互帮基因。

（三）

李桥场的盛况，堪称前现代商业社会的一记标本。这里没有超市的货架，没有电子秤的精确，却有最生动的市井智慧。卖针人的表演艺术、篾匠的沉默美学、算命瞎子的语言魔术，跑摊匠的诱人话术，共同构成了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市集百态。

特别耐人寻味的是那些“闷葫芦”卖家的经营之道。他们不谙现代营销技巧，却深谙老庄“无为而治”的精髓。那些整齐码放的蔬菜，土豆，红苕，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那些布满老茧的双手，就是最可靠的品质保证。这种“不争之争”的生意经，与当下某些电商平台的浮夸宣传形成鲜明对比。

（四）

如今的儿童在补习班学习奥数英语，而我们那一代人的人生课，很多是在赶场途中完成的。看镇溪大桥头，吴铁匠打铁，似乎儿时便形象而直接地明白了“百炼成钢”的真谛；在兽医站队门口围观套圈游戏，似乎对“过犹不及”的道理明白了三分；甚至讨价还价的过程，都是一堂堂生动的经济学启蒙。

最难忘的是那位卖烟叶的徐桥六组的聂大爷。他送的不仅是几片烟叶，更是一种即将消失的交易伦理——在利润之上，还有情义；在买卖之外，更有知己。法国社会学家莫斯在《礼物》中指出，原始交换的核心是建立人际关系而非获取利益。大山深处的乡里赶场，那片场景里的许多细节，不正是这种古老智慧的延续吗？

（五）

“场空人散后，暮色满青山。唯有旧时月，曾照锦衣还。”

站在新世纪的回望，赶场的消逝不仅是交易方式的变革，更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当电商快递能直达偏远山村，当手机支付取代了手绢包裹的毛票，我们获得的固然是便利，失去的却是一种有温度的生活节奏和乡愁梦呓。

但记忆的奇妙之处在于，它总能在消逝中孕育新生。当下都市中兴起的农夫市集、文创集市，不正是对传统赶场精神的某种呼应吗？那些追求有机食品的城市中产，与当年识别正宗山货的乡民，或许共享着同样的心理密码——在商品交换中，寻找人与物、人与人的真实连结。

（六）

赶场的记忆之所以珍贵，正因为它承载的不仅是个人的童年，更是一个民族共同的情感基因。在这个被算法支配的时代，重新打量那些朴素的市井智慧，或许能为我们提供另一种生活可能性的想象。就像那位坚持“听妈妈的话”不降价的农民，他的固执里藏着的，不正是一种正在失传的商业伦理？

每次回到故乡，站在已变成停车场的旧集市遗址上，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铁铺的叮当声。那些声音穿越时空，提醒着我们：在效率至上的时代，或许还需要为人情味保留一席之地；在虚拟交往盛行的今天，面对面的人性温度依然不可替代。这种温湿的生命触觉，是每个人生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这大概就是赶场记忆给当代人最珍贵的启示——真正的进步，不应该以割断与土地、与传统、与人情的连结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