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今天这个机会,我们会略带一些不诙谐的态度去讨论这样一部叫做《思想者》的艺术品。
如同罗丹刻刀下的其他雕塑,这个深沉的男人也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压力、忧郁、凄楚,甚至带着一种来自地狱的阴暗。
单看这件坐像,或许只会感觉这个静态的雕塑颇有动感,整个身体各部分的线条刻画得十分到位,然而,我们想理解这件艺术品之前要先明白的是——
它从创作之初就不是个单体作品。而是一座群像雕塑中的一部分。这件群像雕塑叫《地狱之门》。
思想者端坐在门框居中最突出的位置,他的头顶正上方有三个站立的人像(这即是被称为《三个影子》的雕塑),他们各伸出的三只左手,形成交叉状,像一个箭头般引导观众视线自上而下,逐步过渡到门中所展示的所有场景。
《地狱之门》这件大型雕塑上共有186个形象(又有说是187个),创作历时37年,自罗丹从40岁(1880年)开始构思创作,直到1917年他去世,这一旷世奇作都仍处于被修改的状态。
1880年的罗丹早已成名,受法国政府之托,罗丹要为法国装饰艺术博物馆的青铜大门做装饰性的雕刻,因为雕塑家吉贝尔蒂(Ghiberti)为意大利佛罗伦萨洗礼堂北门创作青铜浮雕“天堂之门”(Gates ofParadise),于是,就想到以但丁的《神曲·地狱篇》为主题,创作一件表现人间地狱的作品。
在大门的每个角落,都以大大小小的浮雕表现着人类落入地狱的那扭曲的状态,由于立体的雕塑在光线的影响下会呈现出不同的暗影,加上青铜本身的色调阴暗而深沉,使得地狱的入口表现得极为阴森恐怖,让观者无一不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
据说罗丹曾花费一年时间来认真阅读但丁的《神曲》,以此来思考如何表现诗篇中的地狱。但如果仅是文字场景的立体化展示,显然不会是创作出《沉思》、《伤鼻的男人》、《老娼妇》、《加莱义民》这样充满了人文情怀的大师的试图想表现的。
思想者,这个弯腰屈膝的形象一直以来被视为象征但丁,他目光深沉,眉头微皱,肌肉紧绷,在整个线条上给人以一种紧张感和矛盾感,这尊坐像之下,是无数人在地狱之门前挣扎的场景,那么,这位思想者究竟是作为审判者即将开始最后的审判,还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以一种悲天悯世的态度看待人类的一生,或许兼而有之。
一件艺术品往往是艺术家内心世界的一种展露。
也许,罗丹本人,是将其一生所经历的苦难、纠结、不惑、愧疚都凝结在了这部最后的“未完成”中。
奥古斯特·罗丹,1840年11月12日出生于法国一个贫穷的基督教家庭,供养罗丹上学的是他的姐姐玛丽,罗丹最早是在巴黎美术工艺学校学画。
这所专教装帧艺术的学校创办于1765年,创始人是法王路易十六的情妇蓬巴杜尔夫人宠幸的画家,除了罗丹,画家埃德加·德加与雕塑家朱尔斯·达鲁也都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
后来,罗丹因买不起颜料而转学雕塑——看起来,那时候的颜料该多么昂贵啊——从此与雕塑结缘,并成为其终身的事业。
学习雕塑几年后,踌躇满志的罗丹准备投考法国首屈一指的巴黎美术学院。
出乎罗丹意料的是,不仅第一年他落选了,此后他的第二次、第三次投考也落选了。
甚至在第三年,一个年老的主持人在罗丹的名字旁写上:“此生毫无才能,继续报考,纯属浪费”——这个故事是否属实,暂且不知,但这样一位欧洲未来的雕刻大师被顶尖学府永远拒之门外却是不争的事实。
就这样,命运也拿起刻刀,开始用自己特有的方式雕琢罗丹,随之也将卡米尔的命运与之纠缠——这位罗丹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女性,在后文中我们将会提到。
讲到此,不免想到历史上的一个故事。
约是罗丹被巴黎美院拒收的半个世纪后,奥地利也有个一心想成为画家的年轻人遭遇了同样的打击,他于1907年和1908年两度投考维也纳艺术学院被拒。
或许整个欧洲乃至整个世界也不会想到,这个未能走上艺术道路的年轻小伙自此逐步迈入了世界政治舞台,而人类历史上的一场噩梦也由此悄然编织——是的,他就是阿道夫·希特勒。
当时的罗丹在遭受学业上绝望后,紧接着就遭受了另一重打击——他生命里那位极为重要的女性,亲姐姐玛丽猝然离世——这样的连环刺激,让罗丹整个人瞬间濒临崩溃,一度决定献身于教会,于是,他成为了一名虔诚的修道士。
然而,怀才与怀孕相似,时间一长很难瞒得住,当时修道院院长的慧眼发现了罗丹的天赋,意识到“金鳞岂是池中物”,鼓励其“用艺术为上帝服务”,继续从事雕塑事业。
就这样,罗丹听从了上帝的安排,回到世俗,开始边工作边自学的奋斗生涯。
纵观罗丹的一生,他大部分的生活背景里都有战争——
1840年,当时的法国正处于奥尔良王朝的统治之下,经济的持续衰退使得当时的社会局势急速走向进一步动乱的边缘,而远东世界的鸦片战争已爆发了近六个月;
随后,法国经历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向法兰西第二帝国,再向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转变(中间有英法联军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不久便于1870年爆发了普法战争(罗丹曾在此战役中应征参加了法国的国民自卫队),战败的法国被迫赔款50亿法郎并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的一部分给普鲁士;而因该战役中法军的失败又引发了著名的巴黎公社起义;
1883年爆发了中法战争,这场战争又导致当时的法国费里政权垮台;
在罗丹生命的最后几年,又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14-1918),而一战中伤亡最惨重的凡尔登战役(也被称为“凡尔登绞肉机”,光是这个别号就能看出这场战役的血腥和惨烈),就发生在法国东北部的洛林大区。
试着想象一下,外部战争与内部混乱会给法国人民带来多少物质与精神上无尽的双重伤害,而曾经一度生活于打击和悲凉中的罗丹,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很难不将自己的情绪投放在作品中,这或许也是罗丹刻刀下的人物总带着情绪的根源之一,那种忧郁、苦闷、悲伤和失望,带着一种凄凉的美,透着一种对世间一切的深刻反思。
如果说在成名之前,罗丹的《青铜时代》被当时的沙龙误解为用活生生的人体进行石膏制模再翻铸尚还情有可原,可即使在成名之后,如《雨果》和《巴尔扎克》、《思想者》这样被后世认同的杰作在当时也一度遭受法国艺术界和舆论强烈而有恶意的抨击。
被法国主流艺术界和舆论时而接纳时而抛弃的反复贯穿着罗丹的艺术生涯。
在他年过七旬这样的年纪时,居然也有好事的媒体杜撰罗丹“存有严重的伦理问题”,以至于当时巴黎的街头巷尾充斥着“这是个淫荡的老色情狂”的观点。
罗丹的儿子小奥古斯特,但由于早年的罗丹忙于艺术事业,疏于对他的管教,成年之后的小奥古斯特沦为一个只会借着父亲名望在外鬼混的行尸走肉。而罗丹自己也明白,儿子的结局是他一手造成的,一切都无法逆转。
上述的过往,多少会让罗丹对待自己的一生和作品充满了深深的不解和无奈。
与海明威、毕加索相似,罗丹的情感经历若以当代价值观和世俗眼光来看待实在属于始乱终弃。
这位罗丹生命里,除了亲姐姐之外另一位重要的女人叫卡米尔·克洛岱尔(或是卡米耶·克洛岱尔Camille Claudel),在她的少女时代,已经是一位才华受到其他艺术家认可的天才雕刻家了。
她与罗丹相识于1883年(又有说是1885年),这一年,卡尔米19岁,罗丹43岁——这个像极了《洛丽塔》的真实故事最后也的确是以悲剧收尾。
这两位艺术天才相识后不久,便被彼此深深吸引,她成为了他的合作者、模特和情人,这个为爱疯狂的年轻女子将自己一切的灵感、热情、技巧和肉体,都奉献给了罗丹。
如《冥思》就是两人的合作作品,同时,《地狱之门》上的不少创作(如《吻》)就出自卡米尔之手。
源于《地狱之门》的吻,原型就是罗丹和卡米尔这对爱人,更不用说罗丹因卡米尔产生灵感而创作的以“永恒”为主题的系列雕塑(其中的两件代表作就是《永恒的春天》和《永恒的偶像》),以及,更为经典的《夏娃》。
这两人在彼此猛烈燃烧后,终于还是化为了灰烬,却并没有涅槃重生,卡米尔与罗丹决裂甚至反目成仇,也许是罗丹意识到卡米尔的天赋对他本人构成了威胁,也许是几番怀孕的卡米尔并没有得到罗丹的名分,也许是卡米尔感觉到自己只能生活在罗丹的影子中而无法成为独立的自我。
这所有的也许都没有标准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被罗丹抛弃后,卡米尔从失望走向绝望,由绝望走向疯狂。
1913年秋天,卡米尔的父亲去世,不久,她就进了精神病院,一待就是三十年,直至1943年去世,这个为了爱情几乎牺牲了所有艺术天赋和美好时光的天才女子,竟然以这样凄凉的方式终了一生,让我们这些后人禁不住唏嘘。
这样的故事让人不免想到科学巨匠爱因斯坦对待自己的第一任妻子米列娃,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两位都是在两个巨大阴影下生活的天才人物,或许与她们灵魂与肉体都曾紧密相连的男人对其有不安和懊悔,却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此时,当我们再回看《地狱之门》,或许更能体会到罗丹终其一生都未能将其完成的苦闷、不安与无奈,他试图表现真实的外部世界,更想展示自己的内心世界,然而,将一生亲历的痛苦或忏悔展现在其中即使是罗丹这样的天才也显得无能为力。
这个思想者,既是地狱之门的审判者,也是诗人但丁,更是罗丹本人自己,这也不仅与三个灵魂中暗示的基督教中的“三位一体”相合,也其暗示这是三个形象的统一体。
罗丹最早给思想者命名为《诗人》,或许不单单是向诗人但丁致敬,而《神曲》创作的灵感则是但丁那位单相思却早逝的情人贝阿特丽切,或许,罗丹是用这样隐喻的方式在向曾经深爱过的女人表达一种无声的歉意与悔意。
临终前的罗丹曾嘱托自己的朋友在即将成为“罗丹博物馆”的房子里一定要将卡米尔的作品放进去,不论这个故事是否属实,现在的这座博物馆,确有不少卡米尔的作品。
最后我们再说回《思想者》。
罗丹在与朋友考里尔克的一段对话曾说“思考就是斗争”,这也就意味着,这个思索者在用他全身的力量进行探索和抗争。
比照罗丹的一生,思想者,更像是罗丹所亲历所思考的众多复杂意识的浓缩。
他或它真正思考的,也许是对人世间各种苦难与悲怆的淡然和超脱,也许是罗丹对自己一生的写照和反思,更深层次的,应该是罗丹一生与命运抗争的凝结和寄托,应该是一位尚有情义的艺术大师对自己一手葬送的爱情和天才,乃至人世间所有爱恨交织和无法被理解被认同难以诉说更难以解脱的种种,最轻盈也最沉重的墓志铭和墓碑。
看多了男女的爱恨纠葛,现在想想世间的情与爱也不过是那句“一拍即合、一拍两散”,也不免思考起那些艺术家等大人物的八卦故事,人性呵,也不过如此。
在后人眼中,罗丹与卡米尔的这段感情有太多的虐心,或许因为他们的所感受到的世界与大部分的感触不同,才能创造出伟大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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