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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诉人:佚名 评论:闻叔
老父亲的葬礼刚散。
院子里飘着烧纸的余味儿。
混着东北初秋的凉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一大家子挤在老屋的炕梢和地下。
炕桌儿上摆着没喝完的散装白酒。
几个豁了口的瓷碗里,还剩点酸菜汤。
这是东北人家办白事的规矩 ——“豆腐饭” 吃完,亲戚们走了,自家人得坐下来,捋捋心事儿。
西屋的王婶刚走,临出门还拉着春燕的手念叨:“春燕啊,你可别硬扛着,有啥难事儿跟俺们说,街坊邻居不能瞅着你遭罪!”
春燕红着眼圈儿点头:“谢婶子惦记,俺没事儿,能撑住。”
我是家里的老大,李建国。
今年五十六了。
手上还留着做防水、烫房顶时烫的疤。
我撑着炕沿儿站起来。
炕板儿被压得 “吱呀” 响。
跟我这老骨头似的,不顶用。
刚要开口,眼梢瞥见炕那头的三弟媳春燕。
她往起挪屁股,手里攥着个布书包。
那是她给孩子缝的,下地、去乡里交学费,从来不离手。
“春燕,别走!”
我赶紧喊了一嗓子。
声音有点哑。
许是昨天哭爹哭的,许是这些年在房顶上吹的。
“你也坐下听听,这事儿没你不行。”
春燕的身子顿了顿。
头埋得更低了。
后脑勺的发髻用黑皮筋扎着,鬓角有几根白发飘出来。
她才四十二啊。
比我家老二媳妇小雨小五岁,可看着,比小雨老了不止十岁。
她的手搭在炕席上。
茧子粗得能刮着炕席响。
那是这些年种地、伺候我娘、拉扯俩孩子,磨出来的。
“亲戚朋友们都走了。”
我清了清嗓子。
目光扫过炕桌旁的人:
二弟李建业,穿笔挺的夹克,从省城赶回来的,袖口还沾着机场的灰;
四弟李建军,刚从深圳请假回,牛仔裤上带着南方潮湿的潮气;
还有俺们三家的媳妇孩子,都低着头。
没人说话。
就听见外屋的酸菜缸 “咕嘟” 冒了个泡 —— 那是春燕昨天刚腌的,说爹走了,家里人多,得有口热乎的。
“我爹这辈子,就生了俺们四个小子。”
我盯着炕桌儿上的酒碗。
碗沿儿的油渍亮闪闪的。
忽然就想起小时候。
爹也是这么把俺们哥四个叫到炕桌旁,分一个烤地瓜。
老大让着老小,老三晓军,总把自己那瓣给我。
那时候晓军还跟我撒娇:“大哥,俺不爱吃甜的,你吃!” 其实我知道,他是舍不得。
“我是老大,没啥大本事。”
“就在咱县城周边,给老乡亲们做防水、修漏雨的房顶。”
“老少爷们儿看我实在,没坑过人,买卖才算红火。”
“去年,还在县城买了个两居室。”
二弟建业这时抬了抬头。
从烟盒里抽出根烟,递给我。
自己也点了一根。
烟圈儿飘到房梁上,跟屋顶的蜘蛛网缠在一块儿。
“大哥,你接着说,俺们听着。”
他说话带点省城的口音。
不像俺们,一口大碴子味儿。
小雨在旁边捅了他一下:“你别老插言,听大哥把话说完。”
建业嘿嘿笑:“知道了知道了,你比俺妈还能管俺。”
他娶的媳妇小雨,娘家早先就是走南闯北做买卖的。
小雨打小就会算账。
嫁过来没两年,就领着建业去通州倒腾服装。
后来买卖做大了,在省城买了套一百多平的房子。
那时候,俺们都羡慕坏了。
俺媳妇还跟我说:“你瞅瞅人家建业,再瞅瞅你,天天爬房顶,啥时候能住上高楼?”
我怼她:“高楼有啥好?接地气儿才舒坦!”
我吸了口烟。
烟劲儿冲。
嗓子疼得发紧。
忽然就想起晓军。
晓军是老三,比我小六岁。
打小就老实,不爱说话。
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跟着爹在村里的砖厂上班。
后来砖厂黄了,就回家种地。
爹总说:“晓军这孩子,实诚,是个过日子的料。”
“你三哥……”
我话刚到嘴边。
就看见春燕的肩膀颤了一下。
她赶紧用手背擦眼睛,把脸扭到炕梢。
看着墙上挂着的晓军遗照 —— 那是晓军三十五岁时拍的,穿件蓝格子衬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跟他儿子小斌现在,一个模样。
“前几年,你三哥晓军,得肺癌走了。”
我声音压得更低。
“留下春燕,还有小斌和小雅 —— 小斌现在上高二了,小雅也念初中了。”
“春燕那时候才三十出头。”
“村东头的张媒婆还来劝过,说‘春燕啊,你年纪轻轻的,带着俩孩子咋过?俺给你瞅个好人家,保准不亏着你’。”
“春燕当时就拒了,说‘婶子,俺不走,俺走了俺娘咋办?俩孩子咋办?’”
“有人劝她,往前走一步。”
“说她年轻,带着俩孩子不容易。”
“可她没走。”
“说,不放心我娘,也怕孩子受委屈。”
说到这儿,我就想起那年。
晓军刚走没俩月,我娘就中风偏瘫了。
那天我正在邻村给人烫房顶。
手机响了。
是春燕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
“大哥,娘…… 娘瘫了,站不起来了!”
我当时手里的喷枪,“当啷” 就掉在房顶上。
烫得油毡纸 “滋啦” 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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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顾不上了,骑着三轮车,往家赶。
风往耳朵里灌。
我脑子里全是春燕的哭声,还有晓军生前的样子 —— 去年秋收,晓军还帮我扛玉米,说 “大哥,你岁数大了,别累着,这点活儿俺来就行”。
到了家,推开门。
就看见春燕跪在炕边。
把我娘的头抱在怀里。
我娘嘴角流着哈喇子,眼睛直勾勾的,说不出话。
春燕的衣服上,沾着我娘的吐沫。
头发乱得像鸡窝。
脸上全是泪,一道一道的,混着灰。
爹蹲在门槛上。
手里的烟抽得只剩个烟屁股。
鞋底儿上全是烟灰。
看见我来,他嘴动了动,没说出话。
“大哥,你来了就好。”
春燕看见我,眼泪又下来了。
她伸手想擦,又想起手上沾着娘的吐沫,赶紧在围裙上蹭了蹭。
“我刚把娘从地上扶起来…… 她想上厕所,没站住,就摔了…… 俺咋喊她,她都没反应,可吓死俺了。”
从那以后,我娘就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了。
俺们哥仨都忙:
我要跑买卖,今天邻村修房顶,明天县城补漏;
二弟在通州,进货、卖货,电话天天响;
四弟在深圳,加班到后半夜是常事儿。
谁也没法天天守着娘。
都是春燕。
天天给我娘擦身、喂饭、端屎端尿。
那时候她还种着家里的三亩地。
早上天不亮就起来。
先给我娘擦脸、梳头发。
梳头发时,她总用桃木梳,轻轻的,怕扯着娘的头发。
娘有时候会 “呜呜” 哼两声,春燕就柔声说:“娘,不疼,俺轻点梳,梳完就好看了。”
梳完了,还会给娘别个小红花 —— 是她用碎布缝的。
再做早饭。
玉米饼子贴在锅边,熬一锅小米粥。
小雅总在旁边帮着烧火:“娘,俺帮你看锅,你去歇会儿。”
春燕摸着她的头:“俺闺女真乖,再等会儿就熟了,熟了先给奶奶盛一碗。”
然后下地。
中午赶回来,给娘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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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娘长褥疮,她还会给娘按摩腿,从脚踝往上,一下一下,按得自己额角冒汗。
娘看着她,眼里会流眼泪,春燕就用帕子擦:“娘,俺不累,您别心疼俺。”
晚上更忙。
给娘洗脚、擦身子。
娘夜里爱起夜,她就把小尿盆放在炕边,自己睡在炕梢,娘一哼唧,她就醒。
有回小雅起夜,看见娘又闹,春燕正抱着娘哄,跟哄小孩似的:“娘,咱乖,上完厕所咱接着睡,明天天好,俺背你晒太阳。”
有一回我夏天回去。
正赶上晌午头。
老爷儿(太阳)毒得能晒掉一层皮。
地面烫得脚不敢沾地。
我刚进院子,就看见春燕。
她背着我娘,往院儿里的槐树下走。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袖。
后背全湿透了,汗把衣服贴在身上,能看见脊梁骨的印儿。
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
我娘趴在她背上。
手里攥着个蒲扇,给春燕扇风。
扇得很轻,风都吹不到春燕的脖子。
娘嘴里还 “呜呜” 地说着啥,像是在心疼她。
“娘,不沉。”
春燕笑着说。
声音有点喘。
“您轻着呢,晒晒太阳好,省得身上潮,对骨头好。”
我当时心里,就跟针扎似的。
赶紧跑过去,想接我娘:“春燕,你歇会儿,我来背。”
春燕直起腰。
额头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 往地上掉。
砸在泥里,溅起小土坑。
她摆了摆手。
“大哥,不用。”
“我天天背,习惯了,你刚回来,歇会儿,喝口水。”
“再说你这老腰,别再闪着,不值当。”
我看着她脖子上晒出的红印子。
还有手上,被玉米叶划的小口子,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渗着血。
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想:这要是我媳妇,我能让她这么遭罪吗?
不能。
可春燕,她替晓军,替俺们哥仨,遭了这么多罪。
后来爹把俺们哥仨叫到一块儿。
在炕桌旁开了个会。
爹当时身子还硬朗,就是头发全白了。
他敲着炕桌儿,声音有点颤:“晓军走了,你娘瘫在床上。你们一个个都在外头忙,吃喝拉撒,全是春燕管。春燕还带着俩孩子,种着三亩地。你们说说,这事儿咋办?总不能让春燕一个人扛着!”
我当时就说:“把娘送到养老院?我觉着不行。娘都习惯春燕照顾了,去了养老院,谁能像春燕这么上心?不如俺们三家,按养老院的费用,再加点,每月给春燕寄钱。”
二弟当时就点头:“我同意。春燕不容易,钱的事儿,我没意见,多给点也应该。”
四弟也说:“我没意见,大哥说咋办就咋办。俺在深圳虽说挣得不算多,但也能帮衬一把。”
爹又问:“给多少?养老院一般是八百到一千二。你娘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得多给点。”
我想了想:“一个月给两千吧,这是照顾娘的钱。另外,春燕带着俩孩子,不容易,俺们哥仨再轮着给,一个月加起来三千,月初就给她寄过去。”
春燕当时就在旁边站着。
手里攥着围裙,指节都攥白了。
“大哥,不用这么多。”
她说。
声音很小。
“我能种着地,孩子们也懂事,花销不大,不用花这么多钱。你们在外头也不容易,留着自己用。”
我当时就火了。
声音提高了点:“春燕,你别犟!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娘的,也是给孩子们的。你替俺们照顾娘,俺们给点钱,还不应该?你要是不收,俺们心里都不踏实!”
春燕没再说话。
就是低着头。
用围裙擦了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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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裙上沾着面,擦得手上都是白印。
就这样,娘在床上躺了十年。
春燕就照顾了十年。
这十年里,俺们哥仨每次回来。
都看见娘身上干干净净的。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
屋里也没一点味儿 —— 不像有的人家,老人瘫在床上,屋里又脏又臭。
有一回我冬天回去。
天擦黑儿的时候。
看见春燕拉着个小双轮儿车。
车上铺着厚厚的棉被,娘裹在被子里,只露个脑袋。
春燕在前面拉。
小斌在后面推。
小斌才上小学,力气小,脸憋得通红。
“娘,咱去集上遛弯儿,看看卖糖葫芦的。”
春燕回头,跟娘说。
娘 “呜呜” 应着,眼睛亮了点。
集上的风大。
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卖糖葫芦的老张看见她们,老远就喊:“春燕啊,带着大娘出来遛弯儿?这天儿冷,别冻着大娘!”
春燕笑着应:“张叔,俺给娘裹厚了,不冷。给俺来一串糖葫芦,要山楂的。”
“好嘞!给你挑个糖多的!”
春燕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
给娘围上。
围巾是红的,还是晓军生前给她买的。
围在娘脖子上,显得娘的脸格外白。
春燕的脖子露在外面。
冻得通红,像煮熟的虾。
娘坐在车上。
手里拿着个烤红薯。
是春燕刚才买的,还热乎着。
娘把红薯往春燕嘴边递。
春燕咬了一小口。
又把红薯递回给娘。
“娘,甜不?这红薯是咱村老王头种的,可甜了。”
娘点了点头,嘴角沾了点红薯泥。
春燕赶紧用手指,轻轻给娘擦掉。
小斌在旁边蹦蹦跳跳地喊:“娘,你看那卖气球的!红的,跟我爹以前给我买的一样!”
春燕的脚步顿了顿。
眼圈儿红了。
但她没哭,只是摸了摸小斌的头:“嗯,跟你爹买的一样。等会儿俺给你买一个,咱挑个大的。”
我站在远处看着。
心里酸溜溜的。
俺们做儿子的,都没这么陪过娘。
晓军要是还在,看见春燕这么苦,得心疼坏了吧?
第十年的时候,娘的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
吃不下饭。
说话也没力气。
有一天,她把俺们哥仨叫到炕边。
拉着我的手。
手很凉,像冰。
“建国啊。”
娘的声音很小。
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娘今年身子越来越差,老是觉着,日子不多了。”
“可是娘不敢走。”
“你们知道为啥不?”
俺们哥仨都没说话。
其实俺们真不知道。
娘喘了口气。
眼睛看着春燕的方向 —— 春燕正在外屋给娘熬小米粥,锅铲碰撞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
“晓军走了,春燕孤儿寡母的。”
“伺候了我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
“虽然你们都给了钱,可娘心里清楚,这十年,春燕受了多少罪。”
娘的声音越来越小。
气都喘不匀了。
“娘身上干干净净的,春燕天天给我梳脑袋;”
“有老爷儿的时候,就把我背出去晒;”
“天暖和的时候,拉着小双轮儿带我去赶集;”
“给我洗脑袋、洗脚、洗脸……”
娘停了停。
看着俺们哥仨:“你们哥仨说说,谁能像春燕这么对我呀?你们谁能做到,天天给我端屎端尿,还不嫌弃?”
俺们哥仨都没敢吭声。
二弟低着头,用手指抠着炕席,抠出一道一道的印儿。
四弟眼圈儿红了,别过脸去看窗户。
窗户上结着冰花,看不清外面的天。
娘又说:“建业,你有本事,在省城住高楼;建国,你做买卖也还行;建军,你在深圳也挣了钱。你们仨,得给春燕盖个房。”
“你看她现在住的那老瓦房。”
“漏雨都快漏瘫了,眼看都住不了人了。”
“再说,俩孩子也大了,小斌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总不能一直住那破房子里。你们要是不盖,娘死了也闭不上眼!”
俺们哥仨当时就答应了。
建业赶紧说:“娘,您放心,俺们肯定给春燕盖房,盖结实的!”
我心里挺不得劲的。
以前总觉得,给点钱就完了。
从来没想着,春燕住的房子啥样。
后来我去春燕家看了看。
那老瓦房确实不行。
屋顶的瓦片掉了好几块。
下雨的时候,屋里得摆好几个盆接水。
盆里的水 “滴答滴答” 响,跟敲鼓似的。
墙上的墙皮都鼓起来了。
一摸全是潮的。
墙角还长了霉斑,绿幽幽的。
我跟二弟、四弟商量。
说给春燕盖两层楼。
可我媳妇有点不愿意。
说盖两层太贵了,俺们家刚在县城买了房,手头紧。
我跟她吵了一架。
“你忘了当年娘瘫在床上,是谁照顾的?”
“要是让你天天端屎端尿,你能坚持十年?”
“春燕是俺们家的恩人!盖个楼怎么了?咱就算省吃俭用,也得给她盖!”
好说歹说,我媳妇才算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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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们哥仨凑了钱。
找了施工队。
在春燕家的老地基上,盖了三间平房,还盖了一间配房,砌了门楼和墙头。
盖房的时候,春燕天天给施工队做饭。
炖酸菜白肉、贴玉米饼子、熬土豆丝汤。
施工队的王队长总说:“春燕大姐,你这手艺真好,比俺们家媳妇做的还香,俺们都愿意来你这儿干活儿!”
春燕就笑着说:“你们别嫌弃就行,都是家常饭,管饱!”
有一回我去工地。
看见春燕在给施工队的人递水。
她的手被开水烫了一下。
红了一大片。
她没吭声,只是在衣服上蹭了蹭。
我赶紧过去,给她找了烫伤膏。
“你咋不吱声呢?这都红了,多疼啊!”
“不疼,大哥。”
她笑着说,眼里却闪着泪。
“就是小烫一下,不碍事,别耽误他们干活儿。”
平房盖好的那天。
春燕领着小斌和小雅。
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摸了摸新墙,又摸了摸新窗户。
眼泪掉在新刷的白墙上,晕开一小片印儿。
“大哥,谢谢你们。”
她拉着我的手。
手还是那么糙,磨得我手心发疼。
“以后俺们娘仨,再也不用怕漏雨了。俺做梦都没想到,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小斌和小雅在院子里跑。
小雅喊:“娘,以后我有自己的房间了!再也不用跟哥哥挤一张床了!”
小斌也说:“娘,我能在屋里写作业了,不用再在炕桌上写了,冬天也不冷了!”
春燕看着孩子们,笑得眼睛都眯了。
可我看见,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可没成想,平房盖好没俩月。
娘就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春燕在旁边守着。
给娘梳了最后一次头。
还是用那把桃木梳,轻轻的。
梳完了,给娘别上那个小红花。
又给娘穿了新做的寿衣。
寿衣是红色的,春燕前半年就开始做了,一针一线,缝得很密。
她一边缝一边跟娘说:“娘,这寿衣俺给您做宽点,穿着舒服。等您走了,也风风光光的。”
娘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春燕给她缝的小布偶。
布偶是个小兔子,耳朵都快磨破了 —— 那是娘瘫在床上第一年,春燕给她缝的,娘天天攥着。
娘走了以后,爹就跟丢了魂似的。
天天坐在娘的遗像前。
不说话,也不吃饭。
面前摆着娘爱吃的糖糕,放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俺们哥仨想把他接到城里住。
我让他去我县城的家,二弟让他去省城,四弟让他去深圳。
可他就是不去。
“我不去。”
他说。
声音很倔。
“我要在家陪着你娘。你们娘俩在这儿住了一辈子,我走了,她一个人孤单。再说,春燕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没办法,只好让春燕照顾爹。
春燕还是跟以前一样。
一日三餐做好了,端到爹跟前。
早上是小米粥、鸡蛋,中午是米饭、炒菜,晚上是面条。
爹不爱吃油腻的,她就总做清淡的。
有回爹说想吃饺子,春燕立马就包,白菜猪肉馅儿的,爹吃了一大碗,说:“还是春燕包的饺子香,跟你娘包的一个味儿。”
给爹洗衣服、晒被子。
被子晒得暖暖的,有太阳的味儿。
爹晚上睡觉,能睡得香点。
我每次回老家看爹。
都看见爹身上干干净净的。
屋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桌上摆着爹爱看的报纸,叠得平平整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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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有时候会跟春燕说:“春燕啊,委屈你了。要是晓军还在,也不用你这么受累。你要是想走,爹不拦着,别委屈了自己。”
春燕就笑着说:“爹,不委屈。晓军走了,我就是您的闺女,照顾您是应该的。俺不走,俺走了,您咋办?俩孩子咋办?”
有一回我听见爹在屋里哭。
我扒着门缝看。
看见春燕坐在爹旁边,给爹擦眼泪。
爹手里拿着晓军的照片,说:“晓军啊,爹对不起你,让你媳妇受这么多苦…… 爹没本事,帮不了她……”
春燕也哭了。
她说:“爹,您别这么说,晓军要是在,也会这么做的。俺不苦,只要您好好的,孩子们好好的,俺就啥都不怕。”
就这么又过了十年。
爹也走了。
走得很突然。
早上春燕去叫他吃饭。
推开门,看见爹靠在椅子上,眼睛闭着。
手里攥着娘的照片。
脸上还带着笑。
爹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留下。
现在,俺们一大家子坐在一块儿。
商量爹的后事和家里的财产。
我一家四口,二弟一家四口,春燕一家三口,还有四弟一家子。
挤在刚盖好没几年的平房里。
炕桌儿还是以前的那个,就是换了块新桌布,红格子的。
“爹走得急,没留遗言。”
我看着春燕。
“家里这几亩地,还有爹娘住的这房,咱们得商量商量。”
春燕一听,赶紧搬着凳子就要往屋外走。
凳子腿在地上 “蹭” 出一道印儿。
“大哥,你们商量吧。”
她说。
声音有点慌。
“我一个妇女,俺们家就不参与了。怎么着都行,我没意见。这地和房子,都是你们李家的,俺不能要。”
我赶紧拉住她。
把她按在凳子上。
“春燕,你坐下。这事儿必须有你一份。”
“晓军走了,你在,晓军就在。你就代表晓军,这没毛病!”
二弟也说:“春燕,大哥说得对。你就是老三,你得坐下听。这些年你受的苦,俺们都看在眼里,这是你应得的。”
四弟也跟着说:“三嫂,你坐下吧。俺们都听大哥的,你也说说你的想法。你要是不收,俺们心里都过意不去。”
春燕低着头。
手指绞着衣角。
绞得衣角都变了形。
半天没说话。
我清了清嗓子。
接着说:“爹娘东边那几亩地,一直是春燕种着。以后还归春燕种,就算以后有啥变动,这地也是春燕的。”
“爹娘住的这老院子,还有春燕现在住的平房,都给春燕。”
“另外,爹娘的存折上有十六万,也给春燕。”
我刚说完。
二弟媳小雨就说:“我没意见。春燕照顾爹和娘这么多年,这是她应得的。以后小斌和小雅上学,俺们家也能帮衬。”
四弟媳也说:“我也没意见。以后小斌和小雅结婚,俺们三家还得出钱,不能让春燕一个人操心。”
二弟和四弟也都点头:“没意见。”
我从怀里掏出爹娘的存折。
存折是红色的,封面都磨破了。
那是爹用了十几年的存折,里面的钱,都是他和娘省吃俭用攒的。
我把存折递给春燕。
春燕接过存折。
手开始抖。
抖得厉害,存折都快掉在地上了。
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捂住嘴,憋了半天。
才哭出声来,声音嘶哑:“大哥,我不能要,真不能要。”
“伺候老的,是我应该做的。晓军走得早,没尽孝,我替他尽,这是我该做的,不用给我这么多。”
“你们在外头挣钱也不容易,留着给孩子们用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存折往我手里推。
我看着她哭。
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了。
掉在炕桌上,“吧嗒” 一声。
“春燕,你听我说。”
我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晓军走了以后,你原本可以一走了之。找个好人家,不用这么受累。可你没走,你不但没走,还帮俺们照顾了娘十年,又照顾了爹十年。”
“这十年里,你吃了多少苦,俺们都看在眼里。你是俺们家的大功臣。这钱和地,本来就是你应得的。你要是不收,俺们哥仨这辈子都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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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也红着眼眶。
他走过去,拍了拍春燕的肩膀:“春燕,大哥说得对。没有你,俺们在外头也不踏实。你把家里的后盾做得这么实,俺们才能安心在外头奔。这钱你必须拿着,不然俺们心里不安。”
四弟也走过来。
他年轻,眼泪没忍住,掉得更凶:“三嫂,你拿着吧。以后你的事儿,就是俺们哥仨的事儿。爹娘不在了,可家还在,手足亲情还在。你要是有啥难事儿,俺们随叫随到。”
春燕哭了半天。
才慢慢止住眼泪。
她把存折紧紧攥在手里。
指节都攥得发白。
“大哥,二哥,四弟,谢谢你们。”
她说。
声音还有点抖。
“俺们娘仨以后会好好过日子,不辜负你们的心意。以后你们回来,俺还给你们做酸菜白肉、贴玉米饼子。”
小斌和小雅跑过来。
小雅抱着春燕的腿:“娘,以后我会好好学习,挣钱养你。等我长大了,再也不让你这么累了。”
小斌也说:“娘,我以后考大学,就考咱省城的,能常回来陪你。你要是想爹了,俺就陪你去看他。”
春燕摸了摸孩子们的头。
又哭了。
这次,是笑着哭的。
我看着春燕,又看着俺们哥仨,还有各家的媳妇孩子。
心里忽然就暖和起来。
爹和娘虽然走了。
可俺们这个家还在。
亲情还在。
在这里,我想对弟妹春燕说:“有缘才能成为一家人。一家人就得互相帮衬,不管遇到啥难事儿,只要心在一块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闻叔评论:
爹妈没了家还在:别让遗产,成了斩断亲情的刀
“亲兄弟,明算账”,这话本是说手足间该理清账目,可如今常被扭曲 —— 成了兄弟姐妹争父母遗产的 “借口”。翻开新闻,满是扎心事儿:老母亲刚走,子女就抄卷尺量房;父亲葬礼没结束,手足为存折吵得脸红脖子粗。爹妈没了,家咋就散了?
再看春燕一家,却暖得人心发颤。老父亲葬礼后,大哥李建国把全家叫到炕头,先拉着三弟媳春燕说:“晓军走了,你在,晓军就在。” 分遗产时,春燕攥着磨破的存折哭着推辞,二弟拍她肩说 “没你俺们在外不踏实”,四弟红着眼承诺 “你事儿就是俺们的事儿”。在他们眼里,十六万、几亩地、两套房子,不是争抢的 “香饽饽”,是对春燕十年尽孝的认可,是守住家的信物。
为啥有的家散了,有的家更亲?关键在心里有没有 “亲情比金贵”。那些争遗产的手足,把 “利益” 当作家的核心,盯着房子存款算 “我多你少”,却忘了小时候爹妈把最后一块糖塞给妹妹、把唯一烤地瓜分给弟弟,忘了哥哥替自己背锅、姐姐帮自己缝衣裳。他们把亲情换成 “人民币”,把手足拆成 “继承人”,最后闹到法庭不相往来 —— 赢了官司,丢了最亲的人,这不是 “捡芝麻丢西瓜” 吗?
更无奈的是,很多纠纷争的不是 “刚需”,是 “心气”。有对姐妹,姐姐住省城大平层,妹妹在县城有两套房,却为母亲的旧衣柜吵翻。衣柜不值钱,可姐姐觉得 “妈疼你,该给我”,妹妹觉得 “我照顾久,该归我”。就为这点执念,几十年姐妹情没了。这正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被一口气蒙蔽,毁了亲情。
春燕一家却不一样,心里装着感恩和 “家不能散”。春燕照顾瘫床婆婆十年,图的不是赡养费,是 “替晓军尽孝”;大哥要给她盖房分遗产,不是 “施舍”,是知道 “没她爹妈不安心”;二弟、四弟没意见,是认她 “该得”。他们算的不是 “谁多拿”,是 “咋让家还暖”,正应了 “家和日子旺”。
其实爹妈走后,真正的遗产从不是房子存款。是爹妈教的 “互相帮衬”,是小时候的情分,是遇事能喊 “哥姐弟妹” 的底气。春燕家的平房,是十年孝行堆的;那本存折,是 “一家人不分心” 的承诺。都说 “亲戚不共财,共财断往来”,可春燕家把财产变成了亲情的桥,因为他们懂珍惜。
“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爹妈没了,手足就是彼此的 “归途”。争遗产的人,看似赢了利益,实则丢了亲情 —— 以后过年没人喊回家吃饺子,遇事没人帮衬,想聊爹妈都没人陪。到那时才懂,争来的钱填不满心里的空。
春燕一家像面镜子,照出亲情该有的样:爹妈没了,家还在,因为心连着。愿更多人看清,别让遗产成斩亲情的刀,别让爹妈在地下痛心。这辈子做手足是缘分,守住亲情,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心事倾诉或有情感问题请私信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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