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中“红房子”从西边数,第一家是陈兴之老师,第二家是袁道传主任,第三家是我们家,第四家是常永山和胡圭玉老师,第五家是董文才老师和姚阿姨,第六家是刘寿凯和李娟老师,第七家是赵忠秀阿姨和吴亦峰伯伯,他们是一对老“新四军”战士。我们七户为邻时间最长,很多年都没有变过。
在“红房子”的叔叔阿姨们中,赵忠秀阿姨最忙,全校上千号师生和教职工家属,就她一位校医,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为了治病救人,不辞劳苦,随叫随到。许多运中毕业生可能不知道“赵忠秀”这个名字,但是说起运中的“赵医生”,学校内外几乎无人不晓。
当年盖“红房子”很仓促,为了省材料都是空心墙,现在来说就是妥妥的危房,我曾在墙上砸个钉子,一下就把隔壁常老师叔叔家顶出一块砖。空心墙不结实隔音还差,我们常被深夜赵阿姨家的敲门声惊醒,随着她急促远去的脚步声,第二天叔叔阿姨们就会议论,昨晚那个学生或那家孩子突发疾病,被赵阿姨连夜救了过来。
我天生扁桃体肥大,小时候总是发炎,都是赵阿姨给我吃药打针,我母亲想把我扁桃体割了,赵阿姨没同意,她说扁桃体是人体第一道防线,长大后免疫力成熟就好了,赵阿姨保住了我的扁桃体,让我少挨了一刀手术。赵阿姨救过我两次命,第一次是上小学时,我连续高烧不退,医院查不出毛病,青霉素打得屁股都肿了,体温依旧在40度徘徊,人都烧得抽搐了,我母亲急得掉了泪。赵阿姨一天三遍用酒精给我擦身降温,现学现用中医针灸,给我的手脚扎针,最后终于见效,把我的体温降了下来。第二次是我上初中,暑假在大运河游泳喝了脏水,半夜突然腹痛难忍,上吐下泻,人脱水昏了过去。待我早上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赵阿姨,她整整救了我一夜,以后三四天我不能吃东西,她每天都来给我打葡萄糖。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苏北地区生活艰苦,医疗卫生条件也差,赵阿姨竭尽全力,想方设法,保证全校师生和家属的健康。她让我们采紫花地丁防治流感;她自制药膏抹好了我们冻烂的手脚;她用酱油配药治好了学生痛得打滚的胆道蛔虫……我感到赵阿姨什么病都能治,有了她什么病都用不怕。我从没见过赵阿姨发脾气,她脸上总挂着微笑,略微沙哑的声音永远透着温暖,瘦小的身躯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她是我一生见过的最好医生,圣人般的医生,就像我的叔叔阿姨是神一般的老师一样。
在“红房子”的男性长辈中,只有赵阿姨的丈夫吴伯伯和我父亲不在运中工作,与“红房子”的孩子们接触比较少,袁道传主任家的小红姐一直说我父亲很严肃,像一个公安局长,总让人敬而远之。与我父亲的严肃不同,吴伯伯总是笑眯眯的,业余时间喜欢钓鱼,这可能与他和赵阿姨的家乡都在里下河地区,是鱼米之乡有关。
我与吴伯伯有段特殊交往,这是“红房子”其他孩子所没有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县里的干部们大都被下放到占城果园,在那里的“五七干校”学习劳动,许多机关的孩子都跟着父母去过。当时我刚上小学,暑假父亲带我去干校,见到了在那里放鸭子的吴伯伯。随后的日子,我跟着吴伯伯放鸭子,他教我划船钓鱼,在草丛里捡鸭子丢的蛋,让我帮着收集鸭子脱落的羽绒,说天冷了就做一双保暖的羽绒鞋。当时他和许多老干部一样,都在接受所谓的审查,心情很郁闷,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大概让他有了些许轻松。
一个假期很快结束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送我回来的那天晚上,赵阿姨来到我们家,很严肃地问我父亲:老于同志,你说老吴会有问题吗?我父亲当时很愕然,沉吟了一下才说:我认为没有。我看到赵阿姨的眼圈红了,我母亲的眼圈也红了。熬过了那个特殊岁月,赵阿姨见到我总会说,你爸爸老于同志是个好人。1999年,我母亲在徐州去世,赵阿姨过后才知道,她从税务局宿舍出发,徒步穿越了大半个邳州城,找到运中,又找到党校,最终见到我父亲,对我母亲去世表示哀悼,当时我已回南京了,是父亲在电话里给我说的。
在“红房子”的住户中,赵阿姨和吴伯伯的孩子最多,他们的大儿子吴克哥结婚时我还在上小学,他是“红房子”孩子中第一个成家的。记得那一天,运中的大人小孩都兴高采烈,我们等吃喜糖有些急不可待。我一整天都在董老师叔叔的办公室看他画画,一幅“喜鹊登梅”,一幅“牡丹富贵”,董老师叔叔反反复复画了好几张,直到满意为止。这两幅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的国画,挂在了新人的新房里,在当时充斥政治宣传画的环境中,这份超越时代的清新美好独具浪漫。
在“红房子”的姐姐们中,我最喜欢吴宁姐,她是赵阿姨和吴伯伯的大女儿,文静美丽,学习又好,我妈妈和胡老师阿姨常常夸她。记得有一次她来找我母亲,因为考试中有同学抄了她的答案,我母亲知道后扣了她的分。我母亲听了她的申辩,还是坚持没给她加分,最后她流着泪走了,我心里很难受,但是也不敢责怪母亲。
赵阿姨比较偏爱吴宁姐,我们都能看出来,她有一个饼干盒,家里别的孩子都没有。吴宁姐很喜欢我们这些小男孩,时常会拿自己的东西给我们吃,多少年以后我们聚在一起,还常常说起这个事情。我最后一次见到吴宁姐,是在运中四十周年校庆典礼上,那时候她已经生病了,可是依旧那么美丽。我们一起笑着合影,她抱着我说,弟弟,有空来看我。可是我后来采访拍摄忙,直到她去世也没去看她,现在想起来就心痛地要抽自己。
今年夏天特别热,整个七八月我都在拍片,从梅岭到庐山,顺着赣江四次纵穿江西。夕阳西下,站在潋滟的鄱阳湖边,一排废弃工厂的红砖瓦房让我伤感,剧组的年轻人疑惑地问:于老师,你怎么啦?我抹着眼角的泪珠说:想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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