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屋顶上,那只破瓦罐歪歪斜斜地卡在烟囱旁。陶土的罐身裂了道斜斜的缝,像道没愈合的伤疤,罐口边缘缺了半圈,露出里面褐红的陶质,是去年台风天被树枝砸的——这瓦罐原是太爷爷腌咸菜的,后来漏了底,就被祖父搁在屋顶接雨水,他说“破罐子有破罐子的用处”。
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我六岁的清明。跟着祖父上屋顶扫落叶,瓦罐里积着半罐雨水,倒映着天上的流云,像块流动的镜子。我伸手去够,被罐口的碎瓷片划了指尖,血珠滴进水里,晕开朵小小的红。祖父赶紧用布给我包扎,说“这瓦罐看着丑,性子烈着呢”。那天的阳光落在罐身的裂缝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金粉,我忽然觉得这破罐子比家里的新瓷碗好看。
瓦罐的裂缝里,藏着许多季节的痕迹。春天积着雨水,水里泡着几粒被风吹来的草籽,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点绿;夏天盛着冰雹,冰粒在罐里撞出“叮叮”的响,化了后罐底沉着层泥;秋天落满枯叶,褐黄的叶片堵住裂缝,倒像给瓦罐镶了道边;冬天裹着雪,圆滚滚的罐身顶着白帽子,像个怕冷的老头。祖父总说“这瓦罐比日历准,看里面的东西就知道节气”。
它最热闹的时候是雨季。麻雀会落在罐口喝水,扑棱棱的翅膀溅起水花;蜗牛顺着裂缝往上爬,银亮的黏液在陶土上画出蜿蜒的线;甚至有次我看见只壁虎,蜷在罐底晒太阳,尾巴卷成小小的圈。祖母站在院子里看见,总爱念叨“屋顶都成动物园了”,却从不让祖父把瓦罐挪走,“留着吧,给鸟儿们当个家”。
瓦罐的罐底,有个拳头大的洞,是被我踩出来的。那年我在屋顶追猫,脚没踩稳,正落在瓦罐上,“咔嚓”一声,陶土碎了满地,罐底穿了个窟窿。祖父没骂我,只是蹲在屋顶捡碎片,说“这样更好,不积水,能养草”。他把瓦罐重新摆好,罐底的洞正对着屋檐,下雨时雨水顺着洞往下淌,在墙上冲出道浅沟,像条微型的瀑布。
去年夏天,我在城里看见卖多肉植物的,忽然想起屋顶的瓦罐。回老家时特意绕到屋后,抬头就看见瓦罐里冒出丛狗尾草,绿得发亮,草穗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我打招呼。罐身的裂缝里还嵌着片枯叶,是去年的,褐黄的颜色衬着新绿,倒像幅画。祖父说这草籽是被风带来的,“破罐子养出来的草,比花盆里的精神”。
有天暴雨过后,我又上了屋顶。瓦罐里的狗尾草被风吹倒了,却依旧挺着腰,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罐底的洞漏着水,滴在屋檐下的石板上,“滴答滴答”的响,像个老旧的钟。忽然发现裂缝里还住着只蜘蛛,网织得正好遮住缺口,蛛网上沾着水珠,亮得像串水晶。这破瓦罐,竟成了小生灵的乐园。
现在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绕到屋后看瓦罐。它的裂缝更宽了,罐口的碎瓷片掉了不少,却依旧稳稳地卡在烟囱旁。女儿指着它问“那是什么”,我告诉她是太爷爷的瓦罐,里面住着春天。她仰着头看,忽然说“瓦罐在笑呢”——可不是嘛,罐身的裂缝弯弯曲曲,倒真像张咧开的嘴。
上个月修屋顶,工人说这瓦罐太旧,想扔了。祖父摆摆手说“留着”,他踩着梯子上去,给瓦罐垫了块砖,又往里面撒了把向日葵种子,“让它再开次花”。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阳光落在瓦罐褐红的陶土上,温暖得像祖父的手掌。
忽然明白,这只破旧的瓦罐,从来不是没用的废品。它是时光的容器,装着太爷爷的咸菜香,装着祖父的宽容,装着我的童年,装着小生灵的家;它是生活的镜子,告诉我们残缺也能很美,无用自有大用。那些裂缝、破洞、碎瓷片,都是岁月留下的勋章,让每个平凡的物件,都能在时光里长出自己的风景。
夜里的风穿过屋顶,瓦罐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跟星星说话。我知道,明年春天,它还会在那里,等着向日葵发芽,等着麻雀来喝水,等着某个抬头的瞬间,让我们看见:即使是只破瓦罐,也能盛满整个春天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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