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把《新能源产业园项目可行性报告》放在办公桌上时,晨光正透过百叶窗在 "节能评估" 四个字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综合科的办公室里弥漫着豆浆油条的香气,往常这个时候,小李总会把刚买的茶叶蛋塞给他,今天却抱着文件袋径直躲进了副科长的隔间。
"周科,这是您要的补充数据。" 新来的大学生小林把报表放在桌角,指尖悬在文件夹上没敢碰。她身后的打印机突然吐出张 A4 纸,是昨晚加班整理的项目风险点,此刻却被风吹到了走廊里,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老周的手指在 "环评通过率不足 60%" 的结论上顿了顿。上周的项目评审会上,他当着张主任的面指出电池生产环节的重金属污染隐患,会议室里的空调突然停了电,三十多双眼睛在闷热的空气里齐刷刷地盯着他,像看个闯入羊群的狼。
食堂的餐盘碰撞声里,老周端着一荤一素的饭菜在往常的位置坐下。隔壁桌的规划科王科长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见他过来突然收了声,几个人端着盘子作鸟兽散。餐盘里的炒青菜还冒着热气,他却想起年轻时在部队食堂,战友们抢着分他碗里红烧肉的光景。
"周哥,主任让您去趟办公室。" 收发室老张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疏离,递过来的文件袋用订书机封得死死的,"说是紧急通知,就您那份还没签字。" 老周注意到他别在胸前的工作牌,昨天还是 "规划科借调",今天已经换成了 "综合科副科长"。
张主任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新换的檀香,与老周抽屉里那盒十年前的龙井格格不入。"老周啊," 主任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玉扳指,"新能源项目是市里的重点工程,你在报告里写这么多风险,让投资商怎么看?" 他把份签好字的 "绿色通道申请表" 推过来,"补签个名,这事就算过去了。"
窗外的玉兰树影在申请表上摇晃,像谁在纸上投下的疑影。老周想起三天前去实地考察时,村民们举着 "反对污染" 的木牌跪在工地门口,领头的老汉把皱巴巴的体检报告塞进他手里:"周科长,您看看这肺癌发病率,再批项目就是断子绝孙啊!"
"我不能签。" 老周把报告推回去,纸页边缘在桌面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环评不达标,谁签字谁负责。"
张主任突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反弹:"听说你儿子在国外申请博士?正好,项目合作方在德国有分公司,我可以打个招呼。" 他往烟灰缸里摁灭烟头,"年轻人的前途,可比这些村民的抱怨重要多了。"
那天下午,老周发现自己的电脑被设了密码。科室的共享文件夹里,原本由他负责的项目资料全部标注了 "涉密",只有副科长和新提拔的老张有权限查看。小林抱着文件夹经过时,故意把 "新能源项目推进会" 的通知掉在他脚边,参会人员名单上,唯独划掉了他的名字。
深夜的值班室,老周翻出二十年前的工作笔记。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刚进发改委时的誓言:"宁可得罪人,不做亏心事。" 旁边贴着张褪色的合影,年轻的他和张主任勾着肩膀站在项目工地上,背后的横幅写着 "严把质量关"。
"周科,这是您要的村民联名信。" 小林的声音在门口发颤,她怀里的信封被捏得变了形,"刚才在楼道里听见王科长他们说,要把您调到档案库。" 她往走廊瞟了眼,"他们还说,您不签字就是跟整个科室过不去。"
老周数着信上的红手印,整整八十七个。最上面的是那位肺癌晚期的老汉,指印边缘泛着病态的青紫色。他忽然想起下午打水时,听见两个科员在茶水间嘀咕:"周老头太傻,主任都放话了,还梗着脖子犟。" 另一个接话:"听说他当年就是这么把前几任领导都得罪光的,活该升不上去。"
暴雨倾盆的清晨,老周在单位门口被上访的村民拦住。张主任的车正好驶过,摇下车窗说了句 "这是我们单位的老顽固,别听他瞎咧咧",溅起的泥水打在村民们的裤脚上。老周把伞塞给领头的老汉,自己冒雨跑回办公楼,发现公示栏里的 "优秀科室" 奖状被换成了 "新能源项目攻坚组" 的合影,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灿烂,唯独缺了他。
市纪委的同志来调研那天,整个楼层的人都在忙着整理材料。老周抱着村民的体检报告和环评质疑函守在楼梯口,张主任带着科室人员从另一侧的安全通道溜走。纪检干部翻看材料时,走廊里突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各科室的人都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周科长就是小题大做"" 他一直对主任有意见 ""新能源项目利国利民"。
老周看着那些曾经一起加班、一起吐槽食堂饭菜的同事,突然觉得陌生。小林躲在人群后面,眼圈红得像兔子,却始终没敢站出来说一句话。
调查组离开后,张主任在大会上宣布成立 "新能源项目专项组",除了老周,综合科全员参与。散会时,他拍着老周的肩膀说:"你年纪大了,就在家歇着吧,工资奖金一分不少。"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像场敷衍的葬礼。
老周开始每天准时上下班,却无事可做。他把办公室的绿植浇得郁郁葱葱,给窗台上的多肉换了新土,甚至把积灰的文件柜擦得锃亮。有次在电梯里遇见小林,女孩突然塞给他张纸条,上面写着 "环评报告有假,王科长收了好处费",字迹潦草得像是在奔跑中写的。
三个月后,省环保督察组进驻。老周抱着所有材料闯进会议室时,张主任正在给督察组汇报 "零投诉、全达标" 的辉煌成果。他把村民的体检报告摔在桌上,又调出被篡改的原始监测数据:"所谓的零投诉,是因为投诉电话被转接给了项目指挥部;所谓的全达标,是把超标数据改成了 ' 设备调试 '。"
督察组组长翻看材料时,张主任的脸由红转白。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曾经孤立老周的同事们纷纷低下头,有人甚至悄悄往门口挪。只有小林突然站起来:"我可以作证,王科长确实收了项目方的好处。"
处理结果公布那天,老周在食堂遇见了被降职的王科长。对方端着餐盘想绕开,他却主动让了位置:"当年我刚进单位,你还带过我呢。" 王科长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嘟囔着 "对不起",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新主任上任后,把老周请回了项目评审组。第一次开会时,小林怯生生地说:"周科,其实上次大家不是故意孤立您,是主任说谁跟您说话,就扣谁的绩效。" 她从抽屉里拿出包新茶叶,"这是我老家的明前龙井,给您赔罪。"
老周看着茶杯里舒展的茶叶,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人这一辈子,总有些时候要站在多数人的对立面。别怕孤单,只要站得直,影子就不会歪。"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会议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份《项目廉洁承诺书》,最下面一行写着:"宁为孤臣,不做佞臣。"
如今,综合科的共享文件夹里多了个 "异议专区",任何人都可以提出项目质疑而不用担心被孤立。老周依然是那个会在评审会上唱反调的人,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他发言时点头,就像当年他和张主任勾着肩膀的合影里,那份对工作的赤诚从未改变。
当第一片银杏叶落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时,老周收到小林发来的微信,是张新的合影:评审组的人围着村民代表讨论项目优化方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认真的神情。配文写着:"真正的团队,不是所有人都一样,而是能容得下不一样。"
老周笑了,给她回了个点赞的表情。他知道,被孤立的那段日子虽然难熬,却让他更加坚信:在官场里,最可怕的不是被少数人反对,而是被多数人裹挟着同流合污。有些孤单,是为了更多人的不孤单;有些坚持,看似不合时宜,实则是守住了最该坚守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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