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捐赠人 | 刘佳波：我知道的张一兵先生

二五鼓珠17档木算盘（张一兵捐赠）

款识年代：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

长50厘米，宽21厘米，厚2厘米

2025年5月25日上午，清华大学科学博物馆主办的珍品柜“算盘春秋：张一兵先生算盘捐赠展”开幕式在清华大学人文楼举行。深圳市文物考古鉴定所研究馆员张一兵先生及夫人何玉先女士携亲友团莅临现场参加开幕仪式。开幕式上，为科学博物馆捐赠六百余件算盘珍品的张一兵先生致辞，话语真挚素朴，感动全场。正所谓“静水深流”，我们特别邀请他的老同学刘佳波先生撰写一篇回忆文章，以表达科学博物馆对张一兵先生的深切敬意，观众从中也可以深刻地了解一位深耕潜行的收藏家背后的学养与品格。

馆长吴国盛（右）向捐赠人张一兵先生（左）颁发捐赠证书

捐赠人张一兵（中）、夫人何玉先（左）与本人作者刘佳波（右）在展柜前合影

我知道的张一兵先生

刘佳波

认识一兵有52年了。

1973年，我们是黑龙江省呼伦贝尔盟牙克石林业师范学校中文班的同学。牙克石林管局作为林业部所辖的央企，是一个厅级管理局，管辖范围遍布大兴安岭林区西路，是我国重要的木材生产基地。那里一片茫茫苍苍的林海雪原，比很多省的面积都要大。

我们读书的林业师范学校是20世纪50年代末建校的，是牙克石这个小城的最高学府，建校之初，为林区100多所中小学培养了大量的师资。1972年年底，当时的我和一兵正在边远山沟沟里上山下乡，经过初试、复试，分处两地的我和一兵同年被这所学校录取，这让我们告别了知青身份，也有了相识的机会。

最早，我了解到林业师范学校的俄语班有一位教授非常有名，就果断报了俄语班。面试的时候，知道这位老师叫张达三。张先生用浓重的湖南味道的普通话叫我的名字，漂亮的男中音，顿挫斯文，跟我听惯了的东北音大相径庭。记得那天，他从头到脚将我审视了一番，对我说：“我参加了阅卷，你考了第一名。我看出来你不是本地的学生。”我说：“是的，我是投奔亲戚来的。”张先生知道我中学学的是英语，转而用英语问了我父母是做什么的，我一一作答，张先生露出满意的笑容。我记得很清楚，他说的是“wonderful”。后来张先生还让我读了一遍毛主席诗词《忆秦娥·娄山关》。张先生听了我的朗诵，会心地笑了。这位张达三先生就是一兵的父亲，他有着高高的苏格拉吉前额，皮肤细腻白皙，一颦一笑，都那么有范儿，温而厉。对于从小城市里长大、突然又来到深山将近4年的我，见到如此儒雅的张先生，就像是见到了一股清泉，一片绿洲，喜极而泣。

后来，从张先生的口里知道了他儿子张一兵也在这所学校。我问老师“一兵”的名字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改的吗？张先生摇摇头说：“我翻译的苏联小说《普通一兵》出版时，我的大儿子出生了，小说是作品，儿子也是作品。”老师笑起来了，接着说：“女儿丽达是我和夫人翻译的一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的名字。一兵弟弟叫张鸣，是我们两夫妇的笔名。我的姓加夫人刘健鸣的一个字。在俄罗斯，子女名字里可以用父名，不算犯忌。”张先生的话让我茅塞顿开，觉得张先生举手投足间，随意谈吐中都是学问，信手拈来。

在黑龙江牙克石林业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张一兵（左）与刘佳波（右）

1973年4月初，牙克石乍暖还寒。高纬度的北方小城，依然处处是残雪。报到那天，我还记得一座三层小红楼前摆了几块用彩色粉笔勾画的黑板。其中一块黑板用黄色粉笔写了一首《满江红·欢迎新同学》，作者就是张一兵。看到一兵的名字，心里一亮。我驻足观看，格律押韵欠佳，更像文革时期的口号，这就是一兵当时文字水平的起点。这时，人群中跑过来一个小伙子，比我高半头，嘴里叫我的名字，跑过来就握住我的手，说：“我是张一兵，你的新同学。”说着就接过我的行李，领我进了小红楼。我和他一个宿舍，在三楼，他给我占了靠窗户的下铺，而他的床却靠门，草垫子上只有一床薄薄的被褥。当时的一兵满脸都是汗，能感受到看见我的激动，他说：“你考了第一名。全校师生都知道了。”

我最终还是放弃了俄语班，回到了中文班，成为张达三先生儿子张一兵的亲密同学。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打乒乓球，一起谈论先秦诸子、唐诗宋词。我和张一兵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慢慢得知张达三先生是湖南宁乡人，家学渊源，五岁开蒙。一兵祖母曾经是北平女师大的学生，与刘和珍、杨德群、许广平同学，目睹了刘和珍、杨德群在段祺瑞政府前喋血的“三一八惨案”。张达三先生在抗战后考入南开大学，先后取得硕士学位，与一兵母亲到黑龙江大学俄语系任教，并逐渐成为教学中坚。夫妻俩翻译了大量包括小托尔斯泰在内的俄罗斯、苏联优秀文学作品。我亲眼看到张先生有一个书架全部是夫妻俩的译著。著作等身，绝不为过。1972年年初，正值壮年的达三教授、健鸣教授夫妇二人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了黑龙江冰城牙克石。19岁的一兵被安排到库都尔林业局小九亚林场，跟着师傅学木匠。当一件件精美的家具从一兵手里做出来，他兴奋异常，回到帐篷里，就对着鲁班画像双手合十，热泪盈眶。这就是他工匠精神的萌芽，也是一兵木工情结的开始。

回到师范学校课堂的一兵很快适应了埋头读书的状态。华灯初上，他就会来到父亲的办公室，拿起毛笔，用小楷抄书，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后半夜两三点，一兵才蹑手蹑脚回到宿舍，胡乱脱掉衣服，倒头就睡。两三秒钟的时间就响起轻轻的鼾声，睡得真香。我很好奇，有一天半夜，我造访了这间办公室。我站在一兵身后仔细观察，4寸见方的铜制墨盒盖子上镌刻着端庄厚重的四个隶书大字“剑胆琴心”。一兵抄书用的纸是报纸，地上一卷又一卷，铺了一地，书桌上放着几种版本的《圣教序》字帖，那天他抄的是杜甫的“秋兴八首”，抄完一首就闭上眼睛背诵。他跟我说，除了这八首诗，还有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也要背诵，估计要到下半夜两点以后了。一兵跟我讲了他的学习计划，就是通过古代文学作品的抄写背诵打下扎实的文字功底。这是他家在林场认识的林业报社总编辑、北京大学中文系1958届毕业生王昌洛先生给的教导。我望着一兵写的有几尺高的报纸，感叹他在用笔、结字、神韵方面的进步真是速度惊人。除了日复一日的勤奋，我觉得一兵在书法方面表现的天赋很是了得，我自己有过体验，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眼神儿那么执着，眸子里流淌出不一样的光泽，照亮了大兴安岭的茫茫黑夜。

1974年，张一兵与刘佳波就读黑龙江牙克石林业师范学校中文班，图为班级合影

1973年下半年批林批孔运动时，班主任让我俩翻译法家古文，一兵分担《韩非子，说难》、李斯《谏逐客书》《过秦论》、柳宗元《封建论》。一兵的译文又快又好，用词准确，十分流畅，老师同学好评如潮。几个月过去，文笔比起开学时的“满江红”简直判若两人。不仅是文学专业，就连体育、音乐、木工活等，一兵一出手也是与众不同。有一次，同学们在操场上比赛倒骑自行车，大家都纷纷落马，一兵一上车，扭来扭去几米之后就倒着飞驰而去，如履平地。报纸上有一首新歌，文艺委员的他拿过歌谱哼唱几句，就可以直接教大家了。后来，张一兵就读的黑龙江大学里的同学称一兵为老夫子71丁。上大学之前，他在送我的字帖《唐人书兰亭三种》的扉页上写了一首七律，有一联至今记得：“偶把象形泼简侧，常将篆籀占篇头”。字体俊美脱俗、自成一格，诗句也颇具杜陵味道。

师范学校毕业后，我在一家林业中学教书。一兵专程从根河坐火车来告诉我恢复高考的消息，我欣然答应一起报名。我上过初中，但是一兵没有上过一天中学，文史、地理、政治都没有问题，可是数学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两个月后，几个参加高考的同学都住在一兵家里，张达三、刘健鸣两位教授热情欢迎大家。一兵坐在他家沙发上，脸色蜡黄。他已经连续一个半月没有离开这个沙发了。他用四十多天的时间学完了初中高中6年数学课程，已经可以解三角函数、立体几何的很多难题了。我被惊得目瞪口呆。这可能是恢复高考后，积压的10年学子复习考试过程最奇葩的故事了。后来，一兵高考数学得了84分，被录取到父母任教多年的黑龙江大学中文系。同年，一兵的妹妹张丽达被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录取，一兵弟弟张鸣考入东北林学院，他的父母不久也接到了恢复黑大俄语系任教的通知。这段佳话被街头巷尾传颂很久。我在读《南渡北归》《曾国藩传》时，多次想到一兵家几辈人的故事镌刻着深深的时代印记。但是作为一兵一辈子的好朋友，我又觉得它是独特的，表面平凡，实际仰之弥高。

近日，从清华大学科学博物馆为一兵举办的算盘捐赠仪式座谈会归来，我一直思考一兵成功的内在逻辑。一兵在黑龙江大学的毕业论文是关于中国古代神话的研究，硕士研究生时期，师从吉林大学张松如先生学习古代文学，也经常去著名汉语教授许绍早先生那里选修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课程。许先生甚至认为，张一兵是中文系建国以来最好的研究生。古代明堂制度研究是历史研究的难点，博士期间的一兵凭借着训诂学、文字学、音韵学的功底踏入深水区，在明堂制度研究方面独树一帜，中华书局为他的博士论文出了单行本。所以说，一兵后来对古器物研究的成果是站在很厚实的文学历史高度上的瓜熟蒂落。在座谈会上，他用那么直白的语言就把算盘的前世今生讲得简约通透，这是几十年积累的水到渠成。自将磨洗认前朝，看似得心应手。如果从马斯洛心理需求的论述出发，张一兵其实已经做到了自我价值实现的最高层次。

几十年过去，我还会时常想起一兵。满头银发，回望大半生，感慨系之。

一兵，珍重。

刘佳波 /作者

在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退休，曾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工作；

1973 —1975，在黑龙江牙克石林业师范学校中文班就读，与张一兵同学。

编辑：尹 菱

审核：范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