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发原创作品
在那个动荡的十年间,艺术被禁锢、文化凋敝。对于一名喜爱阅读的中学生来说,除了红宝书及大批判材料,别无书籍可读,整日间心里像塞满荒草似的坐立不安、空虚无聊。
(1965年在上海控江中学读书)
我的读书爱好,是从中学开始的。
当年我就读的控江中学,是上海十大重点中学。语文老师徐兆连教课频出新意,为鍜炼学生的表达能力,选出几名学生,让他们自己备课并上台讲课,我就被指派上了两次讲台。这短短的两堂教学,让我多读了不少书籍。于是,课余我经常钻进图书馆,翻看报刊杂志、借阅名著经典。久而久之,跑图书馆竟成了我的爱好。
由于书看得多了,写文章自然有点出手成章了。于是,徐老师经常将我的作文作为范本在班里朗读,这就更加激发了我的读书兴趣。《红楼梦》就是在中学时期看的,里面的众多人物写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
读《红楼梦》总有这样一种感受:不管翻开哪一页,都可以迅速融入其中,和书中人物一起生活,一同高兴一同悲伤。当时,文学艺术大多是那种非黑即白的概念化人物,一如孩提时代看电影,先要将好人坏人两边排好,这才放心。读书多了之后则眼界宽阔了,艺术欣赏能力也提高了。总觉得我们的文学和创作不应该停留在孩提时代那样的幼稚阶段。这种认识是我在青少年时代就意识到了。
当年样板戏充塞每一个角落,每部戏的主角一律高大全,不食人间烟火,除了铁骨铮铮一派凛然正气外,没有什么独特的个性特征。我觉得京剧样板戏最主要的贡献是音乐创新,让古老陈旧的艺术走进千家万户,让男女老少都能接受。它的人物塑造则不敢恭维。
我一直认为文学艺术是真善美的化身,好的文学作品都是人性的完美张扬。
正在自己对文学心高手低之际,文革开始了,抄家风盛行。我将家里的“封资修”书籍及自己写的诗歌小文章象征性地处理掉一些,而自己认为最有分量的几本书籍保存下来,将她束之高阁、隐藏妥当。抄家风过去了,我又忍不住偷偷地一本一本翻捡出来,重新轮流阅读。 在那场腥风血雨的运动中,将我们中学生全部赶出了教室,停课闹革命;当时家里也受到了冲击。因此,批斗、抄家、成立造反组织、参加红卫兵统统没有我的份,我是一个十足的逍遥派。
虽然让我落了个寂寞,但有一个求之不得的好处:一天24小时都由我自己支配。不用上学不用参加革命,一个人在家里逍遥自在。但时间久了,也觉得无聊,正好兄长在大学中文系的一撂教课书放在家里,我便囫囵吞枣般从古代、现代文学史读到外国文学史,从文艺概论翻到美学理论,不管读懂读不懂,都作了笔记,短短的几个月,等于上了一期大学中文速成班。
(左起:班主任郑老师、语文徐老师)
我对书籍热情追崇过,也生发出祸端惊悚绝望过。
由于只读了各种文学史,其中讲到的具体作品基本没有接触过。于是,偷偷和几位兴趣相投的同学交换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不乏夹杂着许多中外名著。其中,同班的小刘同学是我的主要书籍交易者。一是我和他都读过一些书,共同语言较多;二是家庭都有“问题”,自然都成了逍遥派;三是我们都有一些书籍可以交换。
我给他带去中国哲学家、逻辑学家金岳霖著的《逻辑》、法国历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丹纳的名著《艺术哲学》,以及儒家核心思想集《论语》、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深思录》;小刘则给我陆续送来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姐妹的《简爱》、《呼啸山庄》,还有用文字改变世界的法国巨匠雨果的《基督山恩仇记》、《悲惨世界》等等。除了与小刘之间的书籍往来,还有其他零星的书籍来源,充实温润着破四旧文化沙漠下我们饥渴的心灵。
1966年夏天,那是革命激情澎湃的日子。学生们整日写大字报开批斗会,要不就是把课椅搬到大操场听广播里北京的最新指示或批判大会。在这“红色海洋”里,我依然保持着平时养成的怀里塞本小册子或小本子:小册子是版面小而薄的书籍,但内容一定是革命的,否则压根就不敢往外带;小本子则是我抄录的书籍摘录,听广播时拿出来偷偷看。
那天,我带了本姚的《兴无灭资》,这是一本短小精悍的杂文集,完全是当时写大批判稿子、上台革命大辩论的“葵花宝典”。姚当时赫赫有名,堂堂文革小组成员,所以携带他的书完全可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正看着,背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慌慌地将书塞进口袋。
只听见背后有人问:“什么书?看得这么投入。”
我回头一看,是另一班级号称“模子”的同学。因为他与小刘很熟,所以我也认识他:“是姚的一本小册子。”
听完了广播,“模子”跑来找我:“借我看两天姚的小册子吧。”
我说:“你都不知道书名,就要看?”
他说:“凡是姚的书,我都想看。”
“我是借来的,马上就要还回去的。”
“那我就看一天。”
经不住他的死磨硬缠,我不情愿地将“姚”给了他,并一再叮嘱:“明天一定还我!”
事后,小刘提醒了我一句:“小心书被他吃掉!”
说得我半信半疑:“不会有这种人吧?”
整整让我担心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模子”的教室,谁知他开口先说:“姚的书被我弄丢了!”
真正是晴天霹雳,我一下子惊呆了。怎么还有这样耍赖无家教的人?我赶快与小刘商量:有什么办法逼“模子”交出书来?但聪明的他也束手无策。
当天下午,《兴无灭资》的主人伟伟来找我要书,原来他也是向别人借的。无奈之下,我将真实情况告诉了伟伟,并说可以带他去学校找“模子”。伟伟颇为沮丧地连声说:“有啥用、有啥用?你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了!”
伟伟走后,我以为事情至此为止了。谁知隔天他带了《兴无灭资》的真正主人来了我家。
“主人”腰圆膀粗的,厉声嚷道:“你别装蒜!吞噬人家书籍的见多了。藏哪儿了?马上交出来。”
我谦卑地重复着“《兴无灭资》确实借给同学给弄丢了”的话,“主人”不屑理我:“你家长在吗?请家长出来!”
母亲听到动静赶忙出来,见此阵势有点害怕(在这不正常的时期太多的担惊受怕让母亲都怕到草木皆兵了),她一连声地“对不起”,并拉住我:“书怎么会找不到了?姚的书是革命的书,书店应该有吧?快去书店看看,有的话就买一本赔给人家!”说着往我口袋里塞钱。
“主人”生硬地回道:“打什么岔打什么岔?书店有的话,我们也不会要你还了,这本书虽然只要一角八分钱,可我时时都要用的!”我央求“主人”说:“我确实没说谎,我是怎么样的人品伟伟可以作证啊!”但伟伟站在后面低着头不语。
“主人”冲着母亲说道:“不想交出来也行,改天让红卫兵组织到你家,里里外外搜一搜。红卫兵可是火眼金睛,六亲不认,不怕搜不出来!”这不间断的“抄家”、“破四旧”,已经让母亲担惊受怕丢了魂魄似的六神无主了,此刻听到要让红卫兵来“搜一搜”,简直是把铁锤砸在母亲的心上,她脸色发白,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汗珠子不断地从脸颊上冒出来。我十分害怕,不断地喊叫着母亲,又不断地摇动大蒲扇给她降温;转身又去厨房倒了杯凉开水让母亲喝。
也许这一幕,让“主人”和伟伟吃惊。
不知何时,他们默默地走了。
等母亲缓过神来,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今天还只是为一本红书就弄出这样的纠纷,闹到要叫红卫兵来家里搜查的程度,真来搜查那可怎么了得?如果是本四旧的书,不更是罪加一等?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父亲已经隔离了,你还嫌家里不够乱啊?”
我看着可怜的母亲,向她郑重保证:以后再也不和同学交换书籍了!
2018年我<左>与小刘同学
为了不让身处困境的母亲为我担惊受怕,我决心居家做起了“闺房小姐”:一个大小伙子倦缩在家里吃饭睡觉无所事事,不与同学联系,更不出去活动。
我记得一句俗话:闲人愁多。废掉一个人,就让他闲着再闲着;而忙碌,则会感受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否则,就会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失去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那年我只有十七岁。
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天生我材必有用。难道我就这样慵懒着每一天,渐渐抛掷掉自己的青春年华吗?”我不想做闲人懒人,也不做书呆子,我是想通过读书使自己强大起来。于是我订了学习和创作计划,取了笔名:肖碌,就是要让自己每一天都忙忙碌碌。
无意间我接触到了元杂剧,一口气看了好几出元杂剧,尤其是关汉卿的《窦娥冤》给我印象深刻。正好我同时也在看夏衍《关于电影的几个问题》这本书,将学来的片言只语斗胆改编关汉卿这部元杂剧为电影剧本;看了曹禺的话剧剧本《雷雨》,剧中的八个人物一直活跃在我的心里,加之剧情的跌宕起伏,让我难舍难分。
我马上联想到小时候在福州,沪剧名家丁是娥带来的沪剧《雷雨》,这出戏的艺术感染力让我十分震憾。我就将话剧《雷雨》改编成范氏《雷雨》沪剧剧本,改编后我将唱段唱词用沪剧曲调哼哼,格外兴奋,自己感动着自己。期间,又看了一些中外文学名著,看完后同样浮想联翩,自己的观感特别想与人交流。
(改编本已经历时59个年头了)
尤其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部世界名著深深吸引着我,我更是斗胆地将她改编成电影剧本。虽然大多是抄书中的对白,但还是有自己的构思与创造,还像模像样地写了主题歌。写成后,拿着剧本爱不释手,我喜爱自己改编的这部《安娜卡列尼娜》,一个人喜爱不过瘾,总想要有读者和观众。我偷偷地给最要好的两位同学看,王同学告诉我:家里几个兄弟看了你改编的剧本,都觉得比看原著要好看(原著有大段大段的各种描述及哲学理论,年轻人会觉得不耐烦),听得我心里美滋滋的。
《安娜》给我的喜悦不可描述。然而,也是因为这个《安娜》改编本,引出了一段惊悚的往事。
借给我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小刘,我叫他到我家里来取回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理所当然我就将自己的改编本也拿给他看,还叮嘱道:“不要让别人知道。”他一一答应。谁知小刘看完剧本后,不是直接到我家里还给我,而是拿到了学校。那时也不上课,只是开会、学文件,同学们在教室里跑来跑去,无所事事。
我和小刘坐在课桌前讨论“安娜”。
小刘:“怎么把列文与吉提的内容都删了?”
我:“怕篇幅太长。”
小刘:“那就少了原著的人文精神和哲学思想了。”
“我知道,也作了一些补救。”说着,从课桌里拿出改编本,翻给他看。
“你们在看手抄本?”宛若一记响雷,劈打在头顶上!
我们两个同时抬头,了不得,原来是工宣队管师傅!
他瞪大着两眼俯视着,那五大三粗的身躯,像“白蛇传”里的镇妖宝塔,罩压着我们透不过气来。
我和小刘傻傻地看着管师傅,心里一阵恐谎:这个管师傅,立场坚定脾气暴,同学们都怕他。现在真不知道应该怎么从他的镇妖塔下脱身?
管师傅拿过改编本,读着封面上的字:“安娜什么娜(估计有个别字他还不认识)?是个外国女人吧,她是干啥的?”
我没敢说是俄罗斯的贵妇,结结巴巴回答:“是、是个苏联人。”
小刘机灵,立马补了一句:“好像是讲保卫苏维埃的事情。”
管师傅半信半疑:“给我看看”,说着就将改编本放进他人造革黑包里。
我们盯紧着管师傅的黑包,它慢慢地移出了我的视野。那可是一颗定时炸弹啊!不管它何时何地引爆,炸的可都是我啊!
我仿佛天都要塌了!眼前出现大量的看黄色书籍被批斗、被关押甚至弄不好坐牢杀头的画面,像过电影般一幕幕闪现。
回家的路,腿脖子一直软着。
到家后,罪魁祸首的我自然心神难宁。吃饭时母亲发觉我神情不对,问我我没说。
那天是周六。在青浦农村劳动的哥哥下午回家来,母亲让他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这才把剧本没收的事讲了出来。哥哥觉得事情不妙,赶紧告诉了母亲,母亲更是惊慌失措,一宿没睡着。
其实,我也只是勉强睡了两个小时,再也睡不着了。
(用第一代2401电脑打字机打的“安娜”)
隔天周日。天还没亮,母亲到我的床头,要我打听工宣队师傅家住在哪儿,准备陪我去主动认罪好让他网开一面。
我赶忙起来穿衣洗漱。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尽管声音不大,却也惊得我捏不住了牙刷,一下子掉进了洗脸盆里。我想:八成是工宣队管师傅找上门来了吧?
母亲开门,是小刘同学。母亲问有急事吧?小刘说要直接告诉我一件事。母亲猜想是“剧本”的事,但她还是回避了。
见母亲进了里屋,小刘才从棉衣口袋里取出皱巴巴的剧本送到了我的手里。
我一时发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刘简单地告诉我:昨天见管师傅将剧本塞进黑包里,我就有了主意。工宣队没有自己的办公桌,管师傅的黑包都是放在讲台下面的,等到管师傅去食堂吃午饭了,我就将黑包里的剧本“偷”了出来。又怕管师傅发现要查找,所以当天没敢送给你;又怕你担心,今天一早就给你送来了。
好机智的小刘!
虽然剧本拿回来了,可管师傅那里不好对付啊!我和小刘攻守同盟:此事谁也不说出去!
说是“不说出去”,母亲却是第一时间知晓。她把哥哥叫起来,商量着对策。
哥哥说:把它撕碎了塞进马桶里,或者一把火烧了?
母亲说:自家的马桶经常堵,再塞进碎纸怕更堵。
我说:烧纸更不行,上次烧过一本旧书,弄得左邻右舍都闻到了气味。
我虽然说的是事实,但从心底里是舍不得将自己心爱的剧本付之一炬。
怎么办?留着这颗“定时炸弹”在家里,总是个祸患啊!哥哥那时大学毕业在青浦农村劳动,待分配。他说:我把剧本带到乡下去处理。
这是个好主意,我和母亲都赞成。
哥哥临走,我还是悄悄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毁掉剧本。哥哥一口答应。
周一上学校,坐在教室听管师傅吃力地传达什么文件,许多字都不会读,搞得满头大汗。我坐在课桌前,心里敲锣打鼓,双腿直哆嗦,身上也在出汗。怕的是,管师傅可能已经知道遗失的“剧本”是谁拿走了的事。
管师傅文件传达完后,说了一声我还有事情要办,大家继续学习老三篇,就提了黑包出了教室。
管师傅走了,可我心里更害怕了:他是不是去了校办公室,汇报“剧本”的事?这“害怕”一直追随着我到第二天上午去学校,听同学说管师傅家里有事今天请假不来了。尽管管师傅有事不来,可我的心里依然七上八下不踏实。星期三,管师傅来了,见到他,我都不敢正视他。管师傅却叫住了我,吓得我魂灵一下子都飞到九霄云外。
不到的意外,是管师傅要我写一篇批判刘的文章,急着要用。我心里突然冒出了“管师傅八成是把剧本的事忘记了”的念头。于是立马接受了任务,写批判稿的事让我干轻而易举,不一会儿,洋洋洒洒三大张交给管师傅。
管师傅难得露出笑容,可对我来说,管师傅的笑,可是救命的笑啊!
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接连的太平无事。我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从镇妖宝塔下面钻出来了:“管师傅是把剧本的事忘记了”!
哥哥周六下午会回家,我上午就给哥哥所在大队拨打电话,让他千万别处理掉我的《安娜卡列尼娜》,方便的话就带回家来。
哥哥并没有将剧本带回来(是过了小半年才物归原主)。
晚饭后,母亲、哥哥和我开了个小会。会上自然是对我的训责:从此往后,不许再编写这类封资修的东西了!
其实,我比他们心情更沉重,因为我亲历了“镇妖宝塔”那漫长又绝望的恐惧。虽然我嘴上不说,只是点了点脑袋,可心里暗自发了狠誓,一定要金盆洗手,决不再乱写乱画!
于是,神圣纯洁的名著经典离我而去,美好多彩的创作理想戛然而止。我自己在心里将文学大门“呯然”关闭上了。
(插队落户的我)
没出几个月,我便报名到北国边疆插队落户战天斗地去了。临行前,将我的《安娜卡列尼娜》锁进了我的小铁箱子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正经的读书与写字,硬生生地与我断绝了关系。
人的一生,有无数个偶然。假设不发生这场运动,我会不会提前十年就顺顺利利考上自己心爱的大学?假设没有中止我的爱好,我会不会也走上写作道路或有像样的作品问世?反过来想,如果没有徐老师的开导、同学间的书籍传递,我的文学梦也许不会被启迪?如果那部改编的《安娜卡列尼娜》被工宣队抓住了把柄、上纲上线而使我蒙受大难,或批斗、或劳改,我现在又会变成一个怎么样的我?
可惜人生没有假设也没有如果。不过,人生也有条定律:失去了这边的彩虹,转头得到了那边的风景。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凡是我们经历过的挫折,不要让它再发生在后辈们的身上,那我们的几十载生命旅程才有意义。
回首中学时代至今(1965年至2025年),已经相隔了一个甲子,整整60年。
作者:范文发(上海老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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