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电台广播说,红军已占领了西安。实际上,在西安的 全部红军,只有共产党的正式代表数人,以及12月12日被释放 的大约300名红军俘虏。
我曾和艾格妮丝 · 史沫特莱一起访问过 这些释俘,令人吃惊的是,这些释俘中竟有约50名妇女和30名 孩子。他们多数人都有病。在寒冷的12月,他们躺在冷冰冰的 茅草棚里,地上只铺着一些稻草。直到杨将军应艾格妮丝的请求, 才允许给他们送去一些被子和食品。
这些红军战士,几乎全都是四川的农民,年龄有老有少,看 上去就像是描写农民战争的历史画卷里的人物一样。他们大都没 有穿鞋子,把农民特有的长满茧子的大脚板盘在下面,端坐不动。 他们一声不响,用红肿的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两个来访的外国人。
我们对几个年轻的女战士说,希望你们好好保重,尽早回到延安 去。这时候,她们那充满目光的疑惑才消失,浮现出含羞的微笑。
从1月以来,西安北面的一个小城云阳,驻有红军的一支小 部队。艾格妮丝访问了这支部队,她抵达后不久便给我写了一封 充满激情的信,邀我尽早到云阳去,哪怕只待一天也行。
我兴致勃勃地等待这次短途旅行。我要在云阳见到的,是这 样的一些人:他们被一方骂为土匪,却被另一方赞为为新中国战 斗的战士。在中国人之中,关于红军有无数的传说,实际上和红 军见过面的人却屈指可数。要判断这些传说的真伪实在困难。
云阳是一个古老的、半废弃的城市。大片的废墟,表明这个 城市具有绚烂的过去。通往宫殿的路上有一道道门,门前是石狮 子及其他动物的大型石雕像。走进宫殿,却只见处处垂着蜘蛛网, 屋梁满是蛀孔,雕刻得很美的窗框,也只剩下一些残片了。
一间破旧的大房子,凛冽的寒风不住地往里刮,石板地上铺 着稻草 这就是红军战士的宿营地。由于好奇,我怔怔地看着 这些戴着缀有红星的军帽的战士。他们的制服,和中国西北部农 民穿的一样,是用硬梆梆的黑棉布做的。由于长期行军,多数战 士的脸上仍然流露出疲乏的神色。营养不良,使他们的眼睛溃烂 红肿,肺结核也在蔓延,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领到冬季制服,到 处可以听到重浊而厉害的咳嗽声。
可是,在红军战士的脸上,却看不到中国军队里常见的那种空 虚、绝望的表情。他们满脸笑容地欢迎艾格妮丝和我,向我和艾格 妮丝提出一连串问题。他们说的是很难懂的江西方言,我几乎全都 不懂。据翻译说,他们大多数是四五年前参加红军的,年龄超过20 岁的不太多。有八年或更长军龄的人,也不过在25岁到30岁之间。 这些人被叫做“老战士”,被看成是身经百战的勇士。
究竟他们经历过多少次激烈的战斗,负过多少次伤,只有极 少数还活着的勇士才能准确地说出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休整。对 他们来说,现在在城墙外的空地上进行的军事训练,比起真正的 战斗来,真如同游戏一般。他们的食物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他 们已习惯了忍饥挨饿,一碗玉米饭加上一些卷心菜,对他们来说就是珍馐美肴了。
不论是在队伍行进中,还是在站队的时候,红军战士都唱着 雄壮的进行曲、深沉的思乡曲和他们遥远故乡的民歌。指挥的人 举起双手喊:“一、二、三!”大家便一齐唱了起来。
他们和当地居民相处得很好。有钱的地主和商人,听到红军 南进的消息,便赶紧逃得精光。贫苦农民和小商人,则和往常一 样继续干自己的活或做买卖,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即使想逃,也无 处可去。当他们知道红军即使买一些花生也要付钱,恐怕会感到 惊奇吧。
云阳驻军的一名红军指挥员对我这样说:“我们待在这个地方 时间还不长,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听到本地居民对我们部队有什 么抱怨。相反,有许多年轻人来要求参加红军。我们对他们说, 现在军服和枪都不够,这些年轻人还是要求参军。我们的生活很 艰苦,他们也是知道的。我军战士每月只发一元零用钱,部队经 济困难的时候甚至连零用钱也不发。我国的农民是不怕艰苦生活 的。他们确信,参加红军,就是走上幸福生活之途。”
在沈夫人家寄居
抗日统一战线的口号,仍然鲜明地涂在各处的墙壁上;写着 八大纲领的绸旗,在寒风中轻轻地飘拂。中央政府的军队进入西安后,谁也不能估计会发生什么事情。由于南京政府并没有发生 大的变化,救国会的主要成员认为离开西安是明智之举。
杨将军也在西安西北面的小城三原暂住,观察今后数周事态 的进展。杨将军坚决主张炳南也到三原暂避,因为炳南和共产党有联系,处境加倍危险。
我住在什么地方好呢?住在“反叛派将军”家中,自然有危险;搬到中国朋友家中暂住,也不行。因为如果让“可疑人物” 的妻子住在家中,自己也成了可疑对象了。
危险日益临近,气氛越来越紧张,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一切朋 友抛弃了。原先很亲密的朋友也疏远我,即使向他们提出请求, 也没有人应允。
只有一个人,这就是柏林时代的好朋友、教育学 家江隆基,毫无避讳来探访我,要帮我一把。但谈到我和孩子的 居住问题,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在这种情况下,一天,我遇到了沈钧儒老先生的德国儿媳。 几个月前我就是冒她的名到苏州监狱去的,后来在西安和她交上 了朋友。
沈夫人是一位果断的妇女。和她见面时,我照例谈到住处的 问题,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回答道,请你到我家来吧。
她对我说:“我的丈夫去旅行了,家里只有我和一个小用人。”
平心而论,如果我接受这个邀请,她的中国丈夫不见得会感到高 兴;可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了。我和沈夫人谈好,尽可 能不要妨碍她,就住在她家的偏屋。
这屋子比我们在大莲花池街的住房还要简朴。事实上,屋里 只有一个炕。沈夫人让人给我搬来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屋里 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炭炉,不怎么暖和,幸而我穿的那件中国式厚 棉袄倒是挺管用。
现在,我有充分的时间来思考了。洗尿布和衣服的时候,给 我们母子俩弄吃的的时候,把木炭炉扇旺的时候,修补一再被猛 烈的寒风刮破的窗纸的时候,我都在想着自己奇突的命运,各种 各样的想法在头脑里盘旋。命运使我从富裕、安乐的家庭里,一 下子来到这间破屋子过悲苦的生活- 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沈夫人几乎是足不出户的。她以家事为乐,很有耐心地、似 骂非骂地教她的小用人麦八做家务,从早到晚都听到她叫“麦 八!”的声音。麦八是个15岁左右的孩子,无可奈何地按照女主 人的吩咐,匆匆忙忙地在屋里做个不停。沈夫人用的是她学会的 上海方言,麦八要听懂她的命令可不容易。
麦八告诉我,市内出现了许多从来没有见过的军队。一天晚上 趁着黑夜来看望我的江隆基也说,南京的军队和中央政府的官员已 占据西安了。据江隆基说,由于有力量的“反叛派”已离开西安, 所以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逮捕。可是,他仍然忠告我,尽可能不要 在人前露面。
话虽如此,要做到绝对不在人前露面是不大可能的。有好几 次,一些男人到沈夫人家来访,他们表面上装出很客气的样子, 实际上却露出怀疑的神态,东张西望,他们也打听我的情况,但 得到的回答却使他们失望。沈夫人总是说:“我家里的事,你们管 不着。”
有一天,我们几乎不得不为保卫家园而采取直接的反击行动。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大门忘了关上, 一队十二人左右的士兵突 然闯入庭院,正要把绳子上晾着的衣物拿走时,被沈夫人看到了。 沈夫人用尽力气高喊麦八,却不见麦八出来。对手是手执武器的 军队,即使是在抢掠现场的人,聪明的话也应该躲避。
但这是中 国人的想法,对沈夫人是不合用的。沈夫人把我叫来,我们两人 向士兵们猛扑过去,把他们抢去的衣物夺回来。我们这两个鼻子 高高的外国人,一个红发,一个金发,用他们全然不懂的外国话 高声叫骂,在那些士兵看来,简直是恶魔或疯子。即使是手握刀 枪的士兵,也害怕疯子。他们大吃一惊,赶紧把“战利品”扔在 地上了。我们乘势追出,把他们赶到门外。沈夫人立即把大门关上,插上门栓。
搬到沈夫人家后,我和用人夏得胜也分手了。夏得胜再三对 我说,很希望陪我过深居的生活,我谢绝了,劝他找新的工作。 不过,我并没有忘记对他说,如果他的境况不好,什么时候到我 家来住都可以。他表示感谢,并说:“我替你找一个信得过的好保 姆吧。现在,保姆照料孩子比我合适。”
不久,夏得胜便领着一个40岁左右的妇女来见我,她穿着中 国北方农民常穿的黑棉袄。我们叫她杨妈。杨妈的丈夫是个贫苦 的农民。她的几个孩子,都因传染病或其他病症死去。因为人多 地少,不足以维持全家的生活,杨妈也走上了许多贫家妇女所选 择的道路,到城市做活,当保姆。她们把赚来的钱寄给家里人。 事实也是这样,杨妈在自己身上几乎连一个钱也不花的。
![]()
杨妈、王安娜和 王黎明(1937年)
杨妈到我家来的时候,只拎着一个小包袱,连棉被也没有。 像蹄子一样畸形的脚,走起路来却出奇地轻巧快捷。她的小脚和 她那农民的壮健体格实在不相称。
缠足,与其说是风俗,不如说是一种恶习。在法律上,缠足 是被禁止的,但具体的法令执行起来却并不严格,对违犯者也没 有加以制裁。
在西北部的许多村子,我好几次亲眼看到给小女孩 缠足的情形,方法是把脚趾向里屈,用绷带缠紧,一直缠到脚板 保持屈曲的状态。这种蹄子似的畸形的脚,却有一个富于诗意的 名字:“金莲”。
关于缠足,有一次,一个农妇回答我的问题时这样说:“我们 中国农村,保守的男人结婚时一定要女方是‘金莲’的。最近, 有的开通的青年愿意娶不缠足的妇女,但他们希望对方受过教育。
我们穷人家不能送女儿上学,她们只能和保守的男人结婚,所以只好缠足了。”
忠实的杨妈,常年在我家帮忙,已经成了我们的家庭成员之 一。不管境遇好坏,她都和我们同命运、共呼吸;有待遇更好的 工作,她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我们。我们的生活受政治变动的影 响很大,经常动荡不安,但杨妈以中国农民特有的耐性,一一忍 受了。
从到我们家工作的第一天起,杨妈就把黎明当成自己的儿子 一样钟爱。不管什么事情,从来没有见她脸上露出过厌烦的神色。 睡眠、休息以及种种久已养成的习惯,她都为黎明而一 一牺牲了。
如是过了13年,到黎明进北京的寄宿学校时,我们不得不和 杨妈分离了。我们长时间安慰她,约定和她通信。离别后我们也 尽可能地和她保持通信。黎明端端正正地写信给她,节日寄东西 送给她。只是有一点,黎明还未能满足杨妈最大的心愿:到杨妈 的家乡去看望她。
![]()
王安娜、王黎明与杨妈在西安重聚(1979年)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