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燕尾服加身,深深鞠躬的弧度,莫言在斯德哥尔摩的谦卑姿态,成了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复杂注脚。
2012年12月10日,斯德哥尔摩音乐厅的水晶吊灯将莫言的身影投射在世界文学的殿堂。这位来自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作家身着黑色燕尾服,向西方世界深深鞠躬。
此刻,距离马尔克斯身穿加勒比海风情的白色“利奇装”领取同一奖项,整整过去了三十年。
当莫言以“讲故事的人”为题发表获奖演说时,他追溯了自己与蒲松龄的精神血脉:“童年时期我就听到了很多和蒲松龄笔下的故事完全一样的故事。像我在乡村的时候,小学的时候,甚至更小的时候,就听村子里的老人讲狐狸变美女啊、公鸡变青年啊、大树成精啊”。
01 说书人的自白,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
莫言在演讲中开宗明义:“我是讲故事的人”。他描绘了一幅文学基因图谱:从集市说书人到祖父祖母,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到现代创作。这条脉络清晰指向中国民间叙事传统,而非拉丁美洲的文学舶来品。
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却将莫言定义为“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的作家。这一评价如同量身定制的西服,将莫言装进了拉美文学传承的框架中。
美国汉学家葛浩文对莫言作品的推崇,无形中强化了这一认知框架。他将《酒国》誉为“中国当代作家能够创作出的最为尖锐的社会讽刺作品”,将《丰乳肥臀》称作“一部光彩夺目的作品”。西方评论家对莫言的解读,始终笼罩在魔幻现实主义的滤镜下。
莫言曾坦言:“我在一九八五年中写了五部中篇和十几个短篇小说。它们在思想上和艺术手法上无疑都受到了外国文学的极大影响。”但他紧接着强调:“我跟农村,尤其是我的故乡有着密切的、切也切不断的联系”。
这种双重承认揭示了创作的真实状态:影响不可避免,但根基始终深扎乡土。
02 水土不服的困境,四大鸿沟的阻隔
山东大学宁明教授的研究揭示了西方接受莫言作品的深层障碍。在《诺奖之后英语世界莫言研究评述》中,她指出英语世界理解莫言的四大困难。
其一是文化知识的缺失。西方研究大多聚焦文学审美、人物塑造,对作品背后的历史文化背景蜻蜓点水。其二是理解模式的固化。正如约翰·厄普代克批评的“莫言小说没有经历维多利亚时代所规定的小说艺术规范”。
西方读者难以消化不符合欧洲小说传统的叙事方式。
其三在于叙事技巧的隔阂。莫言将神话、现实与中国式“后现代主义”熔于一炉,又不断调用民间讲古传统,造成西方读者的认知困境。其四是本体论的差异。以《红高粱家族》为例,西方学者认为小说核心是红高粱地与人体关系的隐喻,而中国读者感受到的是更广阔的历史悲怆。
桑禀华在《莫言微妙的平衡行为》中感慨:“莫言的文学广度和哲学深度几乎没有得到关注”。当柯夏智为莫言辩护时,他一针见血指出西方对莫言存在双重标准——为何能接受T·S·艾略特的反犹主义,却苛责莫言的政治身份?
03 乡土的真相,被误读的现实
张柠在《莫言:中国土地上的语言奇迹》中力排众议:“我不认为莫言是在学习什么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他笔下的中国乡村世界是那么真实,真实得极端残酷。我也不认为他的语言有什么‘狂欢化’的特点,他的语言是悲伤的土地中蹦出来的带着泥土腐味的语言”。
在《天堂蒜薹之歌》里,莫言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饥荒年代,农妇偷偷将生产队的豆子完整吞进肚子,回家后呕吐出来喂给孩子和婆婆,自己“死蛇一样躺在草上,幸福地看着他们围着瓦盆抢食”。这种血泪交织的叙事,是中国农民生存智慧的真实写照,而非魔幻手法的虚构。
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创作实践,深受福克纳的启发。他曾说:“作家福克纳立足家乡,他一辈子写他的像邮票那么大的一块地方的家乡,但是这个地方,往深里挖掘,挖出一口一口的深井”。这种在地性写作,本质上是对本土经验的深度开掘。
《酒国》中被西方视为魔幻的“红烧婴儿”情节,实则是对中国酒桌文化异化的极致讽刺。莫言自己解释创作动机:“酒酒酒,你的名字叫腐败,你的品格是邪恶。你与鸦片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了”。这种批判力度,远超魔幻现实主义的形式标签。
04 燕尾服的隐喻,文化身份的困局
莫言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的着装选择,成为意味深长的文化符号。当身穿黑色燕尾服的莫言向西方鞠躬时,这个画面被解读为文化妥协的象征。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982年马尔克斯身着哥伦比亚传统服饰“利奇装”领奖,将加勒比海风情带入北欧殿堂。日本作家川端康成1968年穿着和服领取诺奖,以《我在美丽的日本》将物哀美学植入世界文学版图。
网友曾用PS技术为莫言换上汉服、长衫甚至黄袍,服装选择被异化为文化站队。莫言在演讲环节其实穿着绣有篆体“莫言”的中山装,试图调和东西方符号。这一细节却被燕尾服加鞠躬的强烈意象淹没。
汉学家洪安瑞对《檀香刑》的研究指出,这部作品实现了“对中国本土知识的审美重构”。这种重构在跨文化传播中却遭遇了削足适履的困境——西方更愿意接受一个符合他们文学谱系的莫言,而非根植中国说书传统的莫言。
05 东方主义的凝视,难以逾越的鸿沟
西方对莫言的接受困境,最终指向萨义德提出的“东方主义”理论框架。在这种视角下,东方始终是被观察、被定义的客体,必须符合西方的想象与期待。
当莫言讲述母亲的故事时,西方读者期待看到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异域风情,而非中国农民的生存智慧。有批评者甚至贬低莫言的诺奖演讲使用了“小学生作文”般的语言,认为那些关于母亲的回忆是“于丹式的心灵鸡汤”。
在分析《红高粱家族》时,西方学者昂迪亚诺认为小说核心是“红高粱地和人的身体之间的关系”。这种解读将丰富的历史叙事简化为身体隐喻,折射出西方学术的话语惯性。
柯夏智的辩护揭示了更深层的问题:西方对中文和中国的不熟悉,影响了他们对作品伦理道德问题的理解。当莫言以说书人姿态讲述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时,西方听众听到的却是经过魔幻现实主义滤镜变调的回声。
十二年后回看莫言演讲中那些“最痛苦”“最后悔”的童年记忆争议,本质是东西方叙事传统的碰撞。西方期待普世价值的英雄史诗,莫言献上的是浸透泥土气息的民间话本。
当青年作家们整理行装准备踏上国际舞台时,莫言的燕尾服与马尔克斯的利奇装并置在文化记忆的橱窗里。下一双行走世界的中国皮鞋,该踩出怎样的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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