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6月的一天傍晚,梅儿,记住,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母亲把一本已经卷起边角的小册子郑重放进女儿掌心。十七岁的方梅抬头,夕阳线般的光照在那几个手写大字——《可爱的中国》——纸页微微颤动,仿佛还带着体温。
那一刻,母女俩的沉默与这本书的来历交织成复杂的情感。方梅其实只在婴儿时看过父亲一眼,就被战事迫使分离。父亲是谁、走过怎样的道路、为何被枪决,她都只在老人讲述里零散拼凑。母亲递书的动作像点燃一根引线,记忆穿回十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夏日。
1899年8月21日,江西弋阳湖塘村的清晨雾气未散,方家老屋传来婴儿啼哭——方志敏降生。家境虽说不上富甲,却有十几亩良田,父亲早逝后母亲含泪把田地租出去,换来学费。七岁入私塾,他常背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字音铿锵,先生笑他“口气比人还高”。这种性格后来让他在革命队伍里显得格外执拗。
读新式学校时,他接触《新青年》《向导》,对军阀割据、民不聊生义愤填膺。1924年3月,他在上海一间昏暗的阁楼里举起拳头宣誓加入共产党,据说当天窗外飘着冷雨,宣誓的声音却掷地有声。正是那股不肯低头的倔强,为日后战场上的南北奔走奠定基调。
1927年,南昌起义的枪声撕破夜空,方志敏奉命回乡发动暴动。弋阳、横峰、贵溪三县农民先后举旗,乡亲们管他叫“方青天”。暴动受挫,他拉队伍退至磨盘山。山林密布、粮草短缺,他白天打游击,夜里给战士讲《孟子》。有人劝他“先稳一稳”,他摇头:“敌人不等人,老百姓也不等人。”
两年后,他在赣东北创建革命根据地,发行“苏维埃币”,办报纸、建医院,村口红砖房里印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有意思的是,他对财物极淡泊,一支钢笔用到掉漆仍舍不得换。战士回忆“方军长的行李,除了土布衣服,就一袋书和两只干粮袋”。那支钢笔后来成了他狱中写作唯一家当。
1932年冬,妻子缪敏在闽北深山生下小女儿方梅。外面炮声震耳,屋里婴啼清脆。敌军逼近,他们设法把襁褓中的孩子托付给村民黄大娘,还留下几块银元,“孩子若能平安,来年一定相谢”。母亲转身时泪水打湿军装,方志敏扭头只说一句:“留得青山在。”
1934年底,中央红军长征在即,赣东北独立师奉命北上策应,他带粟裕等人组成“北上抗日先遣队”。1月,队伍抵达皖南谭家桥,突遇三个团的国民党重兵。山谷狭窄,红军粮弹皆缺。方志敏指着简陋地图对参谋说:“过此关,路北就是抗日战场。”然而连续三昼夜激战后,他腿部受伤,仍掩护主力突围。最终四百余人突出重围,他和参谋长刘畴西等被捕。
1935年1月29日,押往南昌的囚车里,方志敏靠在木栏,手指无意间碰到上衣内口袋,那支钢笔还在。他暗自庆幸:“还有笔,尚可写。”抵达南昌陆军监狱后,国民党特务处三番五次软硬兼施。有人递来香烟,又有人拍桌子吼:“只要你写下悔过书,待遇翻十倍。”他平静回答:“我可以流血,绝不认输。”这句话让看守后背发凉。
关押期间,他总在黎明前写字。灯油不足,他把毛巾撕成细条点燃;稿纸见底,就在报纸空白处记录。除《可爱的中国》外,还写下《狱中纪实》《清贫》等文。押解他的宪兵回忆:“他写完总自己朗读,声音低而稳,一句‘我们富于牺牲精神’听得我心里直发麻。”7月下旬,一份秘密处决命令送达江西绥署。
8月6日拂晓,南昌下沙窝空地四周被宪兵封锁。押往刑场途中,方志敏双手反绑,却昂首大步。有士兵小声问长官:“要不要堵嘴?”总指挥挥手:“免得他喊口号。”于是粗毛巾被塞进他口中。就在距土坑三米处,他忽然停脚,用目光扫过东方微亮天际,眼里没有屈服,只有悲悯。突然枪声炸裂,子弹从后脑穿出,血溅黄土。摄影师按下快门,定格了瞬间。
尸体被草席卷走,人们记住的却是那支流过墨迹的钢笔。押送清点遗物的宪兵发现:除一只怀表、一条旧围巾、几页稿纸,别无他物。有人嘲笑“穷得叮当响”,也有人低声感叹:“这样的对手,难怪不肯低头。”
遗稿辗转数省,被地下交通员分批带往上海,经手抄油印后广泛流传。1938年,《可爱的中国》第一次公开刊行,抗日烽火下,这本小册子在前线战士口袋里传阅,成了精神食粮。方梅却直到抗战胜利才见到原稿。
把视线再拉回1946年。母亲告诉她:“你父亲在里面写道‘我有着极度的自信心,相信光明一定战胜黑暗’。”方梅忍住泪,把书贴近胸口。那天夜里,她摸着父亲的墨迹,对母亲说:“我想读历史,将来把爸爸的故事讲给更多人。”
解放后,她考入华东政法学院,利用课余在档案馆翻找父亲遗留资料。为了补全细节,她跑南昌、上饶、建宁,甚至找到当年押解的宪兵王××,对方已垂垂老矣。老人说:“他不怕死,只怕革命未成。”这句话让方梅沉默良久。
1995年,《方志敏全传》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初版两万册,很快售罄。书中收录监狱原稿影印版,读者第一次真切看到那歪斜却坚毅的字迹。同年秋,方梅受邀到江西弋阳中学演讲,讲到父亲被枪决前那最后一步,她的嗓子忽然沙哑,礼堂里一片静默。有人事后写信:“我终于明白‘可爱’二字的重量。”
关于处决细节,方梅在传记里写得极克制:毛巾堵嘴,子弹后脑,仅此两笔。她说:“我不是渲染苦难,而是说明他选择了沉默——因为吼叫浪费时间,留字更重要。”不少读者读到这一句,会想起那支钢笔默默划过粗糙报纸的画面。
隔代亲情在这本书里得以弥合。父亲以文字告别世界,女儿以文字把他带回现实。有人问她:“如果还有机会对父亲说话,你想说什么?”她思索片刻:“我想告诉他,’可爱的中国’早已从梦想变成大地上的事实。”
今天,南昌下沙窝旧址旁立着一块黑色花岗岩碑,无声陈列那段历史。偶尔有老兵凭吊,轻声念起《清贫》里的句子:“钱财不可以移其志。”句子不长,回音却悠长。往来行人或许匆匆,碑前落叶常被风吹进荒草,又被人无声拂去。历史就在这若隐若现之间,被记住,也被继承。
方志敏一生的财富只有信仰、钢笔与几页稿纸,可他的精神经由女儿的手写,被更多人阅读。岁月流转,墨迹渐淡,可他当年那句“光明一定战胜黑暗”仍在人们耳畔回响。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