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六神磊磊曹元勇对谈《尘埃落定》：对世界反应慢一点，能有效应对焦虑

封面新闻记者 吴德玉 王一理 重庆摄影报道

在当今急剧变化的社会之中，我们该做“聪明人”还是“傻子”？第33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举行之际，亦是《尘埃落定》荣膺茅盾文学奖二十五周年之时。7月27日下午，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做客西西弗书店总部概念店重庆问闻书店，与作家、自媒体人六神磊磊以及出版人曹元勇一起，共同探讨在急剧变化的时代如何做智慧的“傻子”。时隔25年，大家对《尘埃落定》有哪些新的理解？阿来、六神磊磊、曹元勇给出了答案。

“阿来书房”抖音号、封面新闻APP、封面新闻微博、封面新闻视频微博、百家号对本次分享会进行了线上直播，全网总计231.9万人次观看。现场气氛也十分热烈，大家冒着酷暑抵达现场，争相举手与嘉宾碰撞出火花，最后又排着长队等待阿来老师的亲笔签名。

阿来

“写作时，我心里住着一个‘小王子’”

“傻子”少爷是《尘埃落定》中的主人公。作品通过麦其土司家族“傻子”二少爷的独特视角，展现了一个古老文明体系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崩塌过程。作品以诗性语言构建了魔幻与现实交织的叙事空间，在个体命运与历史洪流的碰撞中，完成对权力、欲望、文明与人性的深刻省思。

谈到创作理念，阿来说：“我写《尘埃落定》或者其他作品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个生活得简单又美丽的小王子，这是我做文字的标准。虽然我的世界已经足够复杂，不能做到像小王子那样的单纯、透明、纯净。但是至少在语感上，在对真善美的理解上可以保护这种感觉。”在阿来心中，小王子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看到一个统计数据说，小王子在全世界的销售量仅次于《圣经》，小王子是我的《圣经》。”

有读者提问：“写作是关于自我的建构，而文学是生命的偶然，就您的一生而言，如何看人与世界的关系，为什么还需要纯文学这样的文字？”阿来对此回答：“人之所以为人，最伟大之处在于发明了文字，我们所有的经验、感慨、观念、思想、智慧，都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存储器，不是龟片，就是文字本身。文字存在，人们就可以互相交流，互相传递，就加快了文明的发展进程。文字使我们能够抽象地思考、抽象地演绎，这才是文字要命的地方，不光是文学的文字、科学的文字，只要是包含智慧和感受的文字，那都是最好的东西。”

阿来签名会

“有些时候，对这个世界反应不要那么快”

《尘埃落定》以“傻子”为视角，让“尘埃落定”四个字，沉淀为一种关于命运与智慧的永恒叩问。尤其在社会发生快速变化的当下，对每个人都别有深意。正如读者们都感受到的那样，聪明人有聪明的愚昧，而看上去的“傻子”，自有大智若愚的境界。

在《尘埃落定》中，二少爷做的很多判断，在当下看来是非常难以理解的，但是放在时间的长河当中，又能证明他的抉择是对的，但是大家又称他为傻子。在阿来老师眼中，什么是傻？什么是聪明？他回答：“今天这个社会变得越来越复杂，我们每个人对于自己或者对于他人的聪明跟傻，就有了另外的判断。我们会把那种急功近利、对当下利益反应很快的人叫聪明。而对比较淡泊名利的人，我们会病态地认为他们是傻子。其实有些时候，对这个世界反应慢一点，不要那么快，可能是我们应对当下这个复杂社会，甚至应对内心某种迫切焦虑的有效途径。其实书中‘傻子’所做的正确的事情，就是用的时间长一点罢了。他哥哥很聪明，种鸦片，因为挣钱。虽然二少爷不够聪明，但他想到本质问题，鸦片又不能吃，换回来银子码在房子仓库里，银子也不能吃，最后的问题是要吃粮食。大家都像他哥哥一样，全世界都是聪明人。傻子的主意是种麦子，当所有聪明人都奔向了那一个方向的时候，饥荒一来，果然发现我们最需要的是吃麦子。他就是愿意比别人慢一点。”

最后傻子死去，让很多读者扼腕，甚至跟阿来老师说怎么把傻子写死了？阿来老师幽了一默：“出版商也跟我商量，说能不能把傻子救回来？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写续集了。这也是聪明人的想法。如果说傻子没死，我们就写个《尘埃落定2》，现在连电影都能写到第5或第6部。为什么我不愿意让他活着？我太爱他了。我不想让他几十年后就靠一点残存的回忆生活，其实也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时代过去了，他为什么要活到不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呢？所以我说你死吧。”

《尘埃落定》

当年得知《尘埃落定》获茅奖，也是在书博会

“尘埃终将落定，但飘散的过程才是历史的真相”。这是阿来在创作手记中所写的。25年前，《尘埃落定》像一粒倔强的种子，从海拔4000米的高原落进土壤，长成了当代文学林海里最特别的云杉。阿来用磅礴而细腻的笔触，在书中构建出一个瑰丽奇谲、充满宿命与觉醒的土司王国，并一举摘得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荣誉——茅盾文学奖。

而这个话题却是由AI袭来引发的。一位读者是程序员，他由自己的工作想到作家会被AI取代吗？阿来说：“我不同意只把AI要取代写作当成一个热门话题来讨论，AI将要取代所有不够复杂的劳动，大部分套路化的写作也会被取代。我建议大家不要只讨论AI会不会写穿越小说、写霸道总裁，要考虑将来会取代我们什么？”

阿来与六神磊磊

六神磊磊由AI扯出“番外篇”：“拿AI的话题问阿来老师，真是问着了，因为他曾是《科幻世界》的主编。当时在一个展出的现场，他还在卖书，一群人和媒体记者冲过来，阿来老师意识到‘我得奖了’。”阿来点点头：“当时也是书博会，只不过是在南京，那时候我还是《科幻世界》的主编。”在南京书展人声鼎沸的午后，正在推销杂志的阿来挂断茅奖通知电话，继续搬运《科幻世界》杂志样刊。阿来重现了那一幕：“哦，我得奖了，我还是要卖杂志，有人说：‘得奖了，你不高兴吗？’”

有人对阿来的淡定感到很惊讶，回忆起那一幕，阿来说：“难道不该得奖吗？！”分享会现场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阿来老师又展示了“段子手”的功力：“他们说得奖了你也高兴一点嘛，那时候我已经四十岁了，难道我要表演一个蹦起来吗？我那时候比较胖，也蹦不起来，何况我还‘贵’为总编，怎么能够轻易蹦起来？”读者们笑声四起。

对谈现场

六神磊磊十几岁时读《尘埃落定》，

“觉得写的就是我”

在与阿来老师交流的时候，主持人觉得，《尘埃落定》很多人物都有阿来老师的影子，一会儿像二少爷一会儿像书记员。六神磊经常做一些经典解读，在读《尘埃落定》这本书时，会感觉“这不就是我们现在会遇到的一些困境吗”。

六神磊磊说当年读《尘埃落定》时还在上大学，十七八岁，他很感慨：“我和二少爷，除了都是男性，没有任何共同点。二少爷是傻子，而我当时觉得自己还有点小聪明，文化和地域都不一样。按理说没有任何共同点，但读后总会有强烈的感觉：写的就是我！比如对爱情的向往，那就是我，怎么会这么懂我？比如说不被理解，受委屈被漠视，妈妈说‘傻子呀傻子’，我奶奶就总说我‘书呆子呀书呆子’。”

今天的人往往觉得焦虑焦灼，六神磊磊觉得是因为我们的世界不够辽阔，时间的流速就非常慢，最好的办法是读书，“读书有一个好处，时间会停止，你一直是少年，会让时间变得非常辽阔，在那一刻人会一直年轻。”

对谈现场

“读经典不要迅速就想得到一个结论”

六神磊磊非常排斥网上一些对经典的解读：“好多网上讲到一本经典，讲的人没看，评的人也没看，有人把书的那么一句话、几个字摘出来，就去批判一番，贴上标签、扣上帽子。我认为不能这样读书，一部名著不是每一句、每一页都是正确的话，没有任何名著这样读。比如‘白稼轩最自豪的是他这辈子娶了七个老婆’，这句话放到网上，这本书就可以不要了，这个作者也会背上无数负面的评价。经典是告诉你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有这么一个人，他就是这个认识水平。你管他狭隘不狭隘，他就这么一个货。这个货他骄傲的就是他娶了7个老婆。因为他的这个认知，他会遇上什么样的命运。他的人生会遭逢什么样的悲剧？他会爱上谁？他会恨谁？谁会毁了他？谁会成全他？他的命运值不值得关注？我觉得这是经典的意义。网络的好处是让经典触达更多人，但是不好的是太容易贴标签。很多我们没搞清楚的事情，自以为搞清楚了。哦，这本书我看过，不就是那几个字吗？不是这样。我们读经典不是说迅速得到一个结论，也不是说我们一打开就着急奔到最后。”

六神磊磊现场复述了《尘埃落定》的开头：“‘那是一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外声声叫唤。’是吧？‘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阿来老师就是想告诉你：你不要急，你慢慢的，结果很简单，结果二少爷死了。伟大经典不怕告诉你结果，贾府就是完了，上校就是被枪毙了。冉·阿让最后也死了。经典不怕告诉你结果，你得享受这个过程。别老想着从里面得到一个金句，得到一个人生的道理，得到一个可以马上拿去炫耀的东西。不是，这个过程是属于你的，是美好的。视野辽阔了，时间停止了，这是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