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帆,来上海的第八年。你要问我上海是什么味道的?我告诉你,是地铁早高峰里,肉包子混着隔夜香水的味道;是深夜写字楼里,咖啡因混着肾上腺素的味道;更是你银行卡余额涨了又空、空了又涨时,那股子混杂着希望和绝望的铜臭味。
我在陆家嘴一家还算头部的互联网公司做市场。我们这行,说好听点叫“品牌操盘手”,说难听点,就是“PPT裁缝”。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甲方的需求、老板的野心、和用户那点可怜的注意力,缝合成一件看着还挺像样的“皇帝的新衣”。
我的直属上司,叫David,中文名陈立。他有两样东西擦得最亮:一个是他的英文名,一个是他的皮鞋。他最擅长两件事:一件是在老板面前画大饼,一件是把你辛辛苦苦烤出来的大饼,说成是他自己烙的。
我们部门的人,私下里都叫他“饼王”。
故事,就从“新风计划”这个项目开始。
这是公司年度S级的项目,简单说,就是要推一个全新的社交APP,对标的是市面上最火的那几个。老板的意思是,不求超越,但求搅局。预算给得足,资源也倾斜。谁能把这个项目做起来,谁就能在公司横着走。
David把这个香饽饽揽了下来,然后转手就丢给了我。
“江帆,”他在会议室里,拍着我的肩膀,语气诚恳得像是我亲哥,“这个项目,我是最信任你的。你的创意,你的执行力,整个部门没人比得上。放手去做,出了事,我担着。”
我那时候,来上海第六年,还不是现在这个叼样。我还信奉“天道酬勤”,还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我被他这番话,说得打了鸡血,心里那叫一个感动。
我带着手下三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小朋友,组了个“新风敢死队”。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活成了公司的“地缚灵”。每天最早来,最晚走。外卖的包装盒在垃圾桶里堆成山。有个小姑娘,压力大到得了斑秃,每天戴着帽子来上班。
我呢?我两个月没在凌晨两点前回过家。我老婆跟我开玩笑,说她怀疑自己嫁给了一个叫“PPT”的男人。
但我们做出来的东西,是真牛逼。
从市场调研、用户画像、产品定位,到核心玩法、推广策略、预算配比,我们做了一份将近两百页的方案。每一个数据,都有来源支撑;每一个判断,都有逻辑推导。我们甚至还做了三个不同风格的demo视频。
方案完成的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点了一份小龙虾,开了几瓶啤酒。我们像傻子一样,对着陆家嘴的夜景,喊着“我们能行”。
我把最终版的方案,通过邮件,恭恭敬敬地发给了David。
第二天,是最高级别的决策会。大老板、各部门VP,全都会参加。前一天晚上,David给我打电话:“江帆,明天这个会,级别太高。你还年轻,怕你镇不住场。这样,我来讲。你放心,你的功劳,我心里有数。”
我虽然有点失落,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我一个高级经理,在VP面前确实人微言轻。David是总监,他来讲,分量更重。
于是,我把我们团队熬了两个月心血做出来的PPT,又精修了一遍,加上了各种酷炫的动画效果,把备注里每一页的讲稿都写得清清楚楚,发给了他。
第二天,我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像个旁听生。
David穿着一身高定西装,站在台前,口若悬河。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写的。他展示的每一个数据,都是我们团队算出来的。那两百页PPT,被他演绎得像是他自己的孩子。
整个过程,他一次都没有提到过我,一次都没有提到过我们那个三人小团队。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运筹帷幄的杰作。
讲完,全场掌声雷动。大老板当场拍板:“就这么干!David,这个项目,你就是第一负责人!”
会后,David春风得意地走过来,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比上次还重:“江帆,看到了吗?成功了!我就知道,我的大方向,加上你的细节执行,肯定能成。好好干,年底的奖金,少不了你的。”
我看着他那张笑得跟花儿一样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忽然明白了上海的味道。那不是包子味,也不是咖啡味。那是一股子被人当成梯子,踩着你的头顶爬上去之后,再一脚把你踹开的,混杂着屈辱和冷意的味道。
那件事的结果是,David因为“新风计划”的成功启动,升了高级总监。而我,除了那句虚无缥缈的“年底奖金”,什么都没有。团队里的小朋友们,更是连个响儿都没听到。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我一个人,跑到黄浦江边,吹着风,想了一整夜。
我想过辞职,一走了之。但这口气,我咽不下。在上海这种地方,你这次怂了,下次就还会被欺负。你让出去的,不是一个项目,而是你在这个丛林里的生存空间。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把属于我的东西,堂堂正正地拿回来。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埋头干活,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江帆了。我开始学着“做人”。
我开始观察David。我研究他怎么给大老板发邮件,怎么在会议上插话,怎么在茶水间跟别的部门总监谈笑风生,怎么不动声色地把别的部门的功劳说成是“我们跨部门高效协同的结果”。
我发现,职场里,你做了什么,有时候远没有“你让老板觉得你做了什么”重要。而后者,是一门艺术。这门艺术的核心,叫“信息管理”。
我开始有意识地“管理”我输出给David的信息。
我依然努力工作,甚至比以前更努力。但我学会了给自己“埋点”。
比如,我做的每一份周报,不再是简单的罗列工作。我会加上一栏“个人洞察与建议”。哪怕是很小的建议,比如“建议将A渠道的投放预算,向B渠道倾斜5%,基于本周数据显示,B渠道的ROI高出A渠道10个点”。
这些建议,David十有八九不会看。但他不看,不代表不存在。这些,都是我工作留下的“痕迹”。
我开始跟财务部的Sarah走得很近。Sarah是个三十多岁的上海女人,精明,干练,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她早就看David不顺眼了,因为David总喜欢在预算上搞些小动作,让她难做。
我跟她请教怎么做项目预算。她就把财务的“规矩”,一点一点地教给我。比如,怎么写一份让财务无法反驳的预算申请,怎么在项目执行中,把每一笔花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有据可查。
“在公司里,钱,就是权力。数据,就是武器。”Sarah喝着咖啡,对我说了句让我醍醐灌顶的话,“你要学会用数据说话,用邮件保护自己。”
我懂了。
机会,在三个月后来了。
公司要推一个全新的功能,内部代号“潮生计划”,重要性不亚于“新风”。因为“新风计划”的“成功”,David当仁不让地又成了总负责人。而我,依然是那个“具体的执行者”。
一模一样的剧本,但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
我接下任务,依然是带着我的小团队,没日没夜地干。但这一次,我的工作方式,完全变了。
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会留下一份“证据”。
我们做的每一次会议,我都会发一份会议纪要。邮件的标题写得清清楚楚:“关于‘潮生计划’第X次项目沟通会纪要”。收件人是David,抄送(CC)我们团队的每一个人。纪要里,会把每个人负责的工作,完成的时间点,都列得一清二楚。比如:“江帆团队负责完成用户调研报告,下周三前输出初稿”。
我发给David的每一份文件,都会在邮件正文里,加上几句关键的话。比如,我发给他一份推广方案,我会在邮件里写:“David,这是我们团队根据多轮头脑风暴,最终确定的‘潮生计划’推广方案1.0版。其中关于KOL的选择,我们做了三种预案,各有优劣,数据对比如附件所示。请您决策。”
看明白了吗?“我们团队”、“头脑风暴”、“三种预案”。这些词,都在不动声色地声明着这份工作的主权。David就算把这份方案直接转给大老板,这些文字的“烙印”,也擦不掉。
最关键的一步,我埋在了预算和效果预估里。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在最终的方案里,关于“潮生计划”上线后第一个月的KPI,我做了一个极其“乐观”的预估。比如,我说,我们预计能达到日活三十万。这个数字,非常亮眼,足以让所有老板都兴奋。
但是,在这个数字的下面,我用小一号的字体,加了一行注释:“*该数据基于A、B、C三个渠道同时获得S级资源曝光的理想情况下得出。若资源无法全部到位,建议采用备用方案,预估KPI为日活十五万。”
同时,我给David单独发了一封邮件,标题是“关于‘潮生计划’KPI的风险提示”。邮件里,我用非常正式的口吻,详细说明了那三十万日活是怎么算出来的,需要哪些“前提条件”。并明确指出,这些资源,需要他这位项目总负责人,亲自去跟运营部、市场部等多个部门的老大协调。
我知道,以David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去看那些小字注释,更不会把这封“风险提示”邮件当回事。他只会看到那个让他能在老板面前大放异彩的“三十万日活”。
他也绝对不会亲自去跟那几个出了名难缠的部门老大,一点一点地“磕”资源。他会想当然地认为,只要老板点了头,资源自然会来。
做完这一切,我把最终版的PPT,发给了David。
历史,又一次重演。
在“潮生计划”的决策会上,David再一次,把我排除在外。他拿着我做的PPT,站在了所有大老板的面前。
他意气风发,把“潮生计划”描绘成了一幅即将改变公司命运的宏伟蓝图。当他讲到KPI时,他把那个“三十万日活”的数字,用红色加粗的字体,放到了屏幕的正中央。
“各位老板,我有信心,‘潮生计划’上线第一个月,DAU就能突破三十万!”他掷地有声。
大老板非常满意。但是,公司的COO,一个从外企空降来的狠角色,皱了皱眉,开口了:“三十万?这个数字有点太乐观了。David,你的测算模型是什么?资源配比能跟上吗?”
David愣了一下。显然,他没准备这个。他开始含糊其辞:“这个……我们是基于‘新风计划’的成功经验,加上这次更精准的投放……”
COO打断了他:“不要跟我说经验,我要看数据和逻辑。你的资源配给,跟财务和运营对齐过吗?”
David的额头开始冒汗。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财务VP Sarah,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我倒是前几天收到了江帆团队发来的一份预算明细和风险提示,里面好像提到了KPI的两种测算方案。江帆今天在吗?或许可以让他来解释一下。”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会议室的门口。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我穿着一身普通的休闲装,跟David那身笔挺的西装格格不入。我冲着各位老板点了点头,不卑不亢。
COO看着我:“你就是江帆?你来说说,这个三十万的日活,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看David,我的目光直视着大屏幕。
“各位老板,这个三十万的日活,是我们团队在‘理想状态’下的一个极限预估。”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稳。
“这个‘理想状态’,包含了三个前提条件:第一,运营部提供为期一周的开屏广告和首页焦点图推荐;第二,市场部投入不低于五百万的外部渠道采购费用;第三,产品部需要配合我们,在上线前完成三个A/B测试,以确定最优的拉新路径。”
我顿了顿,继续说:“这些,我都汇总在了一份资源需求列表和风险评估报告里,上周三已经通过邮件,提交给了项目总负责人David总。只要这些资源能够百分之百到位,我们就有信心达成这个目标。如果资源无法全部到位,我个人建议,采用更稳妥的B方案,将KPI定在十五万,这样更符合实际,也便于后续的成本控制。”
我的话,不带一个脏字,没有一句指责。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摆出数据。
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David的脸上。
因为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David,作为项目总负责人,要么是没看懂方案,连最基本的风险都没评估;要么就是为了邀功,刻意向老板隐瞒了关键信息。无论哪一种,都是职场上的“死罪”。
COO的脸色,已经冷得像冰。他转向David:“David,江帆说的这些,你收到了吗?”
David面如死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会议的结果,可想而知。“潮生计划”被暂时搁置,需要重新评估。而David,因为“工作疏忽,险些造成公司重大决策失误”,被勒令停职反省。
一个月后,David被调去了一个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部门,实际上,就是被打入了冷宫。
而我,被大老板亲自任命,成了新成立的“创新项目部”的负责人,全面接手“潮生计划”。
我赢了。
我赢回了本该属于我的功劳和位置。
搬进David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那天,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陆家嘴,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我打开电脑,翻出我为了扳倒David,发出的那几十封邮件,准备的那些文档。每一封,都措辞严谨;每一个,都暗藏心机。
我忽然觉得有点悲哀。
我花了八年时间,从一个苏北小镇来到上海,我以为我是来搞事业的,是来创造价值的。可到头来,我却花了最多的时间和心力,去搞懂了怎么“搞人”。
我赢了这场战争,但我好像也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对“天道酬勤”的信仰,失去了一个普通“打工人”的纯粹。
我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很苦,没加糖。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仅仅是江帆了。我也是别人口中的“江总”。我成了这个游戏里,一个新的“玩家”。
窗外,东方明珠依然在闪耀。这座城市,依然在用它独有的方式,筛选着,磨砺着,改变着每一个试图征服它的人。
而我,只是其中一个,学会了怎么不出声地,咬紧牙关活下去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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