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罗雪村
入夏的一天,在中国美术馆看完展览,到附近的隆福寺逛了逛。
一
先溜达到隆福医院。
1955年一个冬夜,我出生在这里。
隆福医院建于1931年,原为教会医院。
1933年长城抗战时,这家医院设立临时医院,救护过喜峰口激战中的第29路军官兵。
浩劫年代一度改名首创路医院。
一晃,来到世上70载。
记得妈妈讲,她生我的当天上午还在上班,生下我56天又去工作,单位在隆福寺南边的王府井外文书店。
一天,她骑车去西郊一大学送书,半路遇大雨,赶紧用雨衣包起书,自己淋着……
那时的妈妈,和许许多多的母亲一样,一边为新中国建设忘我工作,一边为养育儿女日日操劳,哪知赶上运动一个接一个,无休止折腾,备尝艰辛与磨难。
真不知那些漫长的日子,她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们活得一定像《芙蓉镇》里秦书田说的:也容易,也不容易。
站在隆福医院前,特别想生养我的妈妈——一边在尘世,一边在天堂。
高莽先生看望过我妈妈,对我说:“你妈妈很美!”
他也这样赞美过他的妈妈。
他是画家、文学家,他画过、写过像阿赫玛托娃那样经历摧残后依然美丽柔韧的母亲。
又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当妈妈的都是为孩子——活着。”
“活着”——作家余华说这两个字是汉语里最有力量的词汇!是忍受命运给予人的一切!
我又看到妈妈——她真的很美!
我的妈妈(毛笔、墨、水彩)2022年
隆福医院一座老楼速写(铅笔)2025年
二
紧挨隆福医院南侧的是三联书店。
三联书店是由1932年成立的生活书店与1935年成立的新知书店和1936年成立的读书出版社于1948年合并而成。
读过民国老报人徐铸成回忆录,印象那时候只要有人有钱,就可以建报馆、做出版、开书店。像老舍名著《四世同堂》就是由“良友”“晨光”这样的民间出版公司印行。三联书店也曾是这样的出版公司。
1979年,《读书》杂志创刊,很快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思想交流和情感相聚的平台与纽带,深受喜爱。
至今保留着《读书》创刊号,是在南竹杆胡同里一间很小的书店门市部买的。
有人说:《读书》为将要恢复的三联书店奠定了出版基调:以思想类和人文类为主,侧重对国家与人的人文关怀,日后三联出版的书籍带有深厚的人文烙印。
对三联书店印象很深的是店徽。
1936年装帧设计家郑川谷为生活书店设计店徽:三个劳动者形象。
1948年,装帧设计家曹辛之为三联书店设计店徽,他也是老生活书店的,便参照生活书店店徽,略去弧形线条,在斜上方绘一五角星,象征人的耐劳精神,也寓意黎明;三个挥锤握镐、造型有力的开垦者脚下,一条横线代表知识与文化的处女地,再下面是四个端庄大字“三联书店”。
新店徽图形极简、醒目,线条富有乐感,留白处给人以无限想象。
当年与曹辛之先生交往,不知道这枚著名的店徽出自他手。
1990年与曹辛之先生一起设计唐湜文论选封面,我郑重画上这枚店徽,也算是与三联书店的缘分吧。
那天,进到书店里,感觉读者少了许多,那个楼梯从下到上转着弯儿坐着一遛看书人的景象不见了,收款台前也显冷清。
真想买上一两本可心的书,表达对书店的支持,无奈已到“散书”的年纪。
还好,在崔府夹道隔着书店大玻璃窗,看见里面几个年轻人坐在一排书桌前凝神看书……有点儿小小感动:这世上只要有读书人,书店的灯光就不会熄灭。
勒于巨石上的三联书店店徽 2025年6月摄
窗景 2025年6月摄
三
走到隆福寺街。
隆福寺曾是明清两朝的古刹,以“导善化恶,救灾恤患,召致福祥”之意名之,有正殿五进院落。隆福寺庙会曾是旧京五大庙会之一。
作家刘心武1950年初来北京,8岁的他记得隆福寺除正殿已焚毁外,其他殿堂大多完好,那些住持喇嘛还住在里面。
到70年代,隆福寺尚存的古建被拆除干净。
前几年隆福寺街又进行一次大规模改造提升,焕然一新,成了时尚商业街区。
但商厦少有人出入,广场也空空荡荡。
回到80年代,这条街很热闹。妻子在西郊上学,来逛隆福寺街,说两边儿都是卖各种东西的小摊儿小贩……现在,街面静悄悄。
想起梅志先生讲过的一件事。
胡风被逮捕10年后的1965年,春节前,梅志来隆福寺给孩子买过年的东西。
忽然,她在街上纷乱的人群里看见一位熟人——沙君,他来卖书。
随后,她和沙君悄悄走到隆福寺旁的小胡同,那儿人少、安静,他们边走边说胡风,说各自的遭遇……因为觉得这人迹稀少的小胡同不可久留,她和他只得分手。
那时,受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牵连被捕、挨整的人很多,弄得人人自危,而接近胡风家人,也要冒巨大风险。
至今不知这位沙君是谁?
倒知道另一人——钟潜九。
父亲说他与钟潜九是1949年后认识,是“可以互相交心的人”。还说钟潜九1931年入党,是老地下党,上过南京中央大学,还是老左联。
钟潜九30年代与胡风、梅志有过往来。在《新中国文坛第一大冤案——“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一书里,写到钟潜九:1933年夏天,胡风回到上海,偶然一个机会认识了来韩起家为关押在国民党监狱的战友募捐的梅志。正巧,梅志为之募捐的战友钟潜九,也是胡风的朋友。胡风不仅捐了钱,还托梅志把高尔基的英译本小说《三人》和一本英文词典转送狱中的钟潜九……
钟潜九与我父亲80年代曾见面相谈。
那时候我对他们的话题、经历无感,错过了倾听的机会。
钟潜九1984年写给我父亲的信
梅志先生像(毛笔、墨)2019年
隆福寺西侧小胡同速写(铅笔)2025年
四
隆福寺街西口有座四层红砖楼,是老中央美院附中。
我从小爱画画,画了一辈子,却无缘走进这所美术高等中学,也没能步入中央美院那座艺术殿堂。
每次来隆福寺,都要多看一眼这座红砖楼。
买过一本1999年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小书《亲近泥土》,书里有很多幅速写。
作者王德娟自1957年开始在美院附中当老师,勤于画速写。
书里有一幅她画的美院附中女生速写像,那女生梳着小辫儿,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特别天真、澄澈。作者说,浩劫年代那幅有名的漫画《群丑图》,执笔者就是她,名叫翁如兰。
当年《群丑图》被印成传单,到处张贴,我那时也见过,印象很深。
作者说,“《群丑图》是在毛泽东《我的第一张大字报》之后出现的,自然是响应号召‘向资产阶级司令部开火’而画的。”
《群丑图》被视为文革漫画的代表作,这大概是她那个已定居美国的学生自己也不会想到的。
翻阅王德娟老师带有年代印迹的速写,它们不仅再现了一个个历史人物、场景,还能回看作者拥抱过的那个红色年代,不管她那颗纯净之心是否受到伤害,但融入到线条、笔调里的真挚情感至今仍那么动人。
现在看,这样的画家和作品对国家、民间留存记忆,特别是历史细节的真实呈现,是有独特的审美与史料价值的。
2000年前后美院附中迁走。
红砖楼现属一家公司所有。
老中央美院附中 2017年摄
五
隆福寺街中段,最早的寺院,百余年来,几经变故。
回到从前,正殿前是个自然形成的露天大市场,卖些香纸吃食,后来也卖日用杂品、竹柳什物、估衣旧货,还有古玩字画和鸟市、花市、书市……到春节,隆福寺庙会就成了老北京最热闹的地界。
刘心武说他上小学时,就爱在这里看拉洋片的,这种“小电影”令他眼炫神迷,而这些都积淀了他日后描摹北京的本钱,他的长篇小说《四牌楼》里那些想象都由此生发。
1952年,这里改成东四人民市场。
到1956年公私合营后变成国营商场。
七八十年代,这里仍是北京人爱逛的地方。
我小时家住东四七条,离隆福寺很近,常随父母亲来这儿一逛。现在一想起那时的隆福寺,脑子里浮现的就是热热闹闹的景象和那些喷香的小吃。
还有小人书摊,是那一代孩子特别快乐的记忆。有人写过一个老摊主,竟是晚清贝勒毓朗的后人。他的小人书摊上不仅有《三国演义》《水浒》,也有《卓雅和舒拉》《普通一兵——马特洛索夫》《丘克与盖克》……看一本1分钱。
他的小人书摊是隆福寺街里最后一个消失的。
1988年4月,一座8层高的隆福大厦落成,是当时北京营业面积最大的商场。
1993年,隆福大厦遭逢一场大火。
如今,那里又矗立起一座外表崭新、现代的商厦。
可不知为什么,那里于我,再没有去逛一逛的心思了。
隆福寺天王殿旧照
民国年间隆福寺一景(铅笔)依旧照摹绘
六
隆福寺街东头原有一家专门收购旧书的中国书店门市部,我姐姐七八十年代在那里上班。
梅志当年遇见的沙君,兴许就是去这家书店门市部卖书。
早年间,这条街里叫得上名的书店近30家:修文堂、东雅堂、粹雅堂、大雅堂、文殿阁、鸿文阁、三友堂、三槐堂、信义书局、稽古堂……当年在沙滩北大红楼念书的张中行先生大概没少访过这些书店,他在《负喧续话》里提起隆福寺街里有名的大书店,“一是路北的文奎堂,一是路南的修绠堂”。
中国书店旧书收购门市部前身即修绠堂。
1958年,这些大小书店被公私合营,自此,书香飘散了。
老文化人讲从前的书店:门面不宽,屋里明窗净几,炉香茗碗;读书人来了,穿灰布长衫的伙计忙轻掸桌椅,奉承恐后,绝无慢客举动;店里摆有八仙桌,供主顾坐下慢慢看书,若倦了,可在暖炕床上吸烟谈心或小憩,恣无拘束……
还有,哪位文人在家里想看什么书,写文章需要哪本参考书,只需吱一声,店里便送上家门,借你一用;如遇难觅之书,店里还可到相熟的有书人家代你去借……看完不买,没关系,取回,不索分文。
那会儿的人,真仁义,有眼光。
几年前,有位领导对隆福寺改造提出要求:“隆福寺要做足文化的文章,做足老城的传统文化魅力……”
我寻到姐姐当年工作过的中国书店旧书收购门市部,不知何年没了踪迹。
隆福寺街面上,于今已难见一家书店。
隆福大厦内耕读书社,已人去屋空 2025年6月摄
旧时隆福寺街上一书店门面旧照
隆福寺街一景,近处建筑即原中国书店旧书收购门市部旧址 2025年6月摄
七
走出隆福寺街东口,天已昏暗。
回头看那空寂的隆福寺街,霓虹、彩灯很魔幻,而曾经的一切都成了往日幻影。
回想它的一变再变,让那里的旧时梦华,像黄鹤,飞去而不复还……
(旧京写生系列之二十七,写于2005年6月24日)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683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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