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云杉的耳语 ——库尔德宁寻骨记
库尔德宁的沟谷吞没车辙时,1176平方公里的寂静便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上我的脊梁。这条南北走向的阔谷,宛如天神用巨斧劈开的翡翠甬道,两侧的雪岭云杉整齐列阵,仿佛在迎接每一个踏入这片秘境的人。墨绿的针叶奋力刺破氤氲的水汽,将天光筛成无数碎金,洋洋洒洒地落在厚实的苔藓上,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闪烁的碎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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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摇下车窗,凛冽的松香混杂着腐殖土的独特气息瞬间灌入胸腔。这气息如此熟悉,与祖父木匣里那截云杉残片散发的味道完美重合,一下子将我拉回那些关于祖父的记忆碎片中,也时刻提醒着我,此次库尔德宁之行,是为了捡拾他遗落在此的骸骨。 七十年前那个暴雪肆虐的夜晚,祖父作为科考队的向导,在提克喀拉尕依林海坠入深渊,从此杳无音信。当时,只有半块怀表在冰缝里不知疲倦地滴答作响,仿佛在为他的失踪倒计时,也成了他留在这世间的唯一念想。
血染的松涛 车行至十里画廊,群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陡然收束,化作一幅巨大的屏风,将这片土地与外界隔绝开来。北侧的草甸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绿绸,在大地上肆意铺展,柔软得仿佛一踩就能陷进去;南侧的云杉林海则像是一群勇敢的攀登者,沿着陡峭的山体向上延伸,墨色的林线在海拔2000米处戛然而止,裸露出喀班巴依峰覆雪的肩胛,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哈萨克牧人阿合买提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断崖,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汉语说道:“当年剿匪的时候,七个战士的鲜血染红了那片雪。”他说的正是祖父失踪的1955年,那时匪徒凭借着茂密的林海作为掩护,不断逃窜隐匿,剿匪部队的马蹄声曾经震落松塔,如雨般纷纷扬扬地落下。 栈道如同一条蜿蜒的长龙,伸向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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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云杉前,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忽然发现树皮的沟壑里嵌着一枚生锈的弹头。阿合买提见状,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轻轻剔着弹头周围的树皮,说道:“天山云杉活得比人长久,子弹长进年轮里,就成了树的骨头。” 风穿过林梢,松涛声由远及近,时而低沉如呜咽,时而高亢如呐喊。
恍惚间,这松涛声竟化作了祖父遗留磁带里播放的哈萨克民谣,那旋律在林间回荡:“雪是山的裹尸布啊,松是风的长明灯……” 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漫过喀班巴依峰。我在齐梦德观景台支起了帐篷,4257米的雪峰被残阳镀上了一层赤金,远远望去,宛如一座辉煌的宫殿。峰顶的流云变幻莫测,恰似英雄喀班巴依策马扬起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忽然,一只苍鹰从高空俯冲入谷,锐利的翅膀划破空气,惊起一群暗绿虹雉。作为伊犁州鸟,暗绿虹雉的羽翼色彩斑斓,它们掠过云杉王冠时,洒落了几支蓝紫色的尾羽。我小心翼翼地拾起羽毛,别在帽檐上,那感觉就像别上了祖父勘探队的徽章,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庄重与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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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里的怀表 次日清晨,我们踏上了云杉王木栈道。所谓的“云杉王”,原来是一棵千年古树,它的虬根暴突在外,如同一条条青龙破土而出,充满了力量与生机;巨大的树冠遮蔽了半亩地的天光,站在树下,仿佛置身于一个天然的穹顶之下。 当我的手指触摸到树干的瞬间,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震动。这震动并非来自松涛,而是一种机械齿轮相互咬合的声音!阿合买提看到我惊愕的表情,指向树心一处焦黑的雷击痕迹,解释道:“早年间就有人听见这树肚子里有滴答响,大家都说它是吞了块怀表。” 记忆在这一刻轰然洞开,祖父日记里的一段话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云杉王腹有钟表匠亡魂,夜半唱《阿依特斯》。”当年,祖父所在的科考队在这里进行测绘工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将他们困在山中长达十日。
为了节省电池,工程师老周将怀表藏进了树洞里,可后来再也没能取出来。 我颤抖着将耳廓紧紧贴在树身,那滴答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奇妙的是,它的节奏竟然与祖父葬礼上的悼词节奏重合:“巩留……东南……林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敲击着我的心弦。 我们继续向林海腹地行进,脚下的腐叶厚实得如同绒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突然,阿合买提跪地开始刨挖,不一会儿,他捧出了半截锈蚀的指南针,激动地说:“这是当年剿匪时掉的!”我凑近一看,铜壳背面清晰地刻着“1955.3.11”,这正是祖父失踪前三天。更让我惊讶的是,指南针的指针固执地指向西北方——那里矗立着乌鸦岭仙人壁,赭红色的岩壁如同凝固的血瀑,在山间显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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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画上的遗骨 攀越乌鸦岭的过程并不轻松,山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打在脸上有些刺痛。仙人壁的褶皱里,隐匿着千年岩画。画面上,北山羊群在赭石线条勾勒的山间奔突,充满了动感与活力;而猎手挽弓的臂膀断裂处,却覆盖着现代的弹孔,新旧痕迹交织在一起,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动荡。 阿合买提用手轻轻摩挲着岩画,声音低沉地说:“当年土匪拿它练枪,后来剿匪队的战士们用身体挡过。”他一边说着,一边扒开岩缝里的苔藓,半枚锡制铭牌渐渐显露出来——“李振邦,1955”,祖父的名字在青苔的映衬下泛着冷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尘封的往事。
暴雪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我们匆忙蜷进一个岩洞避寒,岩洞里,火光摇曳,映照着我们的脸庞。阿合买提在火光旁,唱起了喀班巴依史诗:“英雄的骨头化成白松/箭镞在树根下发芽……”歌声苍凉而悲壮,在岩洞里久久回荡。 洞外传来树木被摧折的巨响,雪崩的洪流裹挟着断木疯狂地冲下山谷,那气势如同千军万马,让人不寒而栗。不知过了多久,晨光终于再次出现,乌鸦岭在风雪过后裸露出森白的断面。就在这时,我看到一具人形骸骨嵌在岩层与树根之间,他的左掌紧紧攥着一根云杉枝,胸腔的肋骨环抱中,是半块锈蚀的怀表。 我颤抖着拿起怀表,打开表盖,里面的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年轻的祖父与云杉王的合影。照片背后,墨迹犹新:“愿作库尔德宁一朽木。”这短短的一句话,道出了祖父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热爱与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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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重祖父的遗骨下山那天,库尔德宁降下了圣洁的“恰秀”。哈萨克牧人们将包尔萨克撒向空中,白色的包尔萨克如同漫天飞舞的雪花;奶疙瘩像一颗颗星子,坠入库尔代河,随着河水缓缓流淌。 阿合买提割开羊喉,温热的血浆慢慢浇淋在骸骨上,他神情庄重地说:“雪山认得自己的孩子。”当血水渗入骨缝的瞬间,那半块怀表突然迸出一阵清越的鸣响,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飞了一群暗腹雪鸡,它们扑棱着翅膀,向远方飞去。
我们在云杉王脚边掘土安葬祖父的遗骨。当覆土的瞬间,树身那处焦黑的雷击痕里,竟然钻出了嫩绿的新枝,仿佛是生命的延续与重生。阿合买提将祖父的铭牌系在新枝上,轻声说道:“现在他是真正的守林人了。” 晚风掠过十里画廊,松涛声中夹杂着怀表的滴答声、岩画的呜咽声、剿匪队的马蹄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最终汇成了喀班巴依峰永恒的雪崩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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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谷前,我最后回望这片土地,只见乌鸦岭岩画上的猎手似乎扬起了断臂,仿佛在向我们告别,又像是在守护着这片他曾为之奋斗的土地。雪岭云杉的墨绿波涛中,千万根枝桠伸向苍穹,如同无数只向时间索还遗骨的指掌,充满了悲壮与执着。 归途经过特克斯河,我将随身携带的半袋库尔德宁的腐殖土倾洒进河里。当浊流吞噬泥土的刹那,水面上竟然浮起了祖父面容的倒影。他的须发与云杉根系相互缠绕,唇齿间生出淡蓝色的鸢尾花——那是伊犁河谷的州花,它们从殉道者的骨血里绽放,在雪水的沁润中获得了永生,永远守护着这片美丽而神奇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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