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初夏,太阳刚爬到东山头,我就挑着两筐竹编赶了十里山路到县城。
那天是农历逢五的大集,四里八乡的人都来赶场,正是卖货的好时候。
"建军,又来卖你那破筐啊?"隔壁卖豆腐的王婶笑着招呼我。她家豆腐摊正对着我常摆的位置,算是老熟人了。
我擦了把汗,把扁担放下:"王婶早啊,这不家里攒了半个月的货,今天都带来了。"
竹筐竹篮一个个摆开,我特意把新编的带花纹的果盘摆在最前面。
这是我跟村里老篾匠新学的花样,费了不少功夫。刚摆好,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我。
"建军!"
我回头一看,是村里刘媒婆,身边还跟着个穿红褂子的姑娘。
我心里"咯噔"一下:前几天刘媒婆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是隔壁李家村的李红梅,听说在县棉纺厂工作,今天八成是带人来"相看"了。
"红梅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孙建军。"刘媒婆拉着那姑娘走过来,"建军可是我们村数一数二的巧手,你看这些竹编,都是他自个儿做的。"
李红梅约莫二十出头,烫着城里流行的卷发,嘴唇涂得红艳艳的。她扫了一眼我的地摊,嘴角撇了撇:"就卖这个啊?一天能挣几个钱?"
我搓了搓手上的老茧,有些局促:"赶集好的时候能卖十来块,平常......"
"十来块?"她打断我,声音拔高了八度,"我在棉纺厂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有八十多!刘婶,你就给我介绍这样的?家里三间土坯房,连个自行车都没有!"
集市上的人开始往这边看,我的脸烧得发烫。
刘媒婆赶紧打圆场:"红梅,建军人实在,手艺也好......"
"实在能当饭吃?"李红梅甩开刘媒婆的手,"我李红梅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凭什么跟个摆地摊的?一辈子没出息!"
这话像刀子似的扎在我心窝上。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捂着嘴笑。
我蹲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谁说摆地摊没出息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我抬头一看,是个穿蓝布裙子的姑娘,扎着两条麻花辫,正弯腰捡起我那个被李红梅碰歪的果盘。
"谌......谌小芬?"我认出来了,是我高中同学,谌家村的。
毕业三年多,她出落得更水灵了,眼睛还是那么亮。
谌小芬把果盘举到李红梅面前:"你看这花纹,多精细。这样的手艺,在城里能卖大价钱呢!"她转向我,"建军,这些我全要了,多少钱?"
我愣住了:"全、全要?"
"对,我们厂工会正想给职工发福利,这些竹编正合适。"她说着从兜里掏出钱包,"你先算算。"
李红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装什么好人!这种粗笨玩意......"
"粗笨?"谌小芬打断她,拿起一个竹篮,"这经纬密实,收口整齐,没五年功夫编不出来。建军高中时就是全校手艺最好的,现在更精进了。"
她突然挽住我的胳膊,对李红梅笑道:"她不要你,我要!"
人群"哗"地炸开了锅。
我胳膊被谌小芬挽着,整个人僵得像根木头,耳朵里嗡嗡响,只看见李红梅气急败坏地拉着刘媒婆走了。
等人群散去,我才回过神来,慌忙抽回胳膊:"小芬,你、你这是......"
"怎么,不乐意啊?"她歪着头看我,眼睛里带着狡黠的光,"我救了你场子,连句谢谢都没有?"
我结结巴巴地道谢,又忍不住问:"你们厂真要我这些竹编?"
"骗她的!"谌小芬噗嗤笑了,"不过我是真喜欢你的手艺。这样,我买两个果盘,剩下的你照常卖。刚才那出戏,就当抵我的介绍费了!"
我这才明白她是替我解围,心里又暖又涩。
高中时我们同班,她是学习委员,我是劳动委员,经常一起组织活动。
毕业后听说她去了县丝绸厂,没想到今天这样重逢。
"那个......李红梅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小芬一边挑竹编一边说,"你的手艺真的很好,我爹都说现在年轻人肯静下心来学传统手艺的不多了。"
我苦笑:"手艺再好也换不来钱。家里就我和多病的娘,全靠这点收入......"
"可以改进啊!"她眼睛一亮,"比如这个果盘,如果在底部加个防滑垫,再配上同款杯垫,做成套装,肯定更好卖。我在百货商店见过类似的,要价高多了。"
我们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日头已过午。
小芬买了两个果盘,临走时突然说:"下个集我还来,你记得给我留个新花样!"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像揣了只活兔子。
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人这么看得起我。
第二次赶集,我特意带了新设计的竹茶托,边缘刻了细密的莲花纹。
小芬果然来了,还带了她们厂两个女工,一下子买走五套。
"建军,你这手艺不在县城开个铺子可惜了。"其中一个女工说,"现在城里人讲究返璞归真,这种纯手工的卖得上价。"
小芬冲我眨眨眼:"听见没?孙大师傅,考虑考虑?"
就这样,我们渐渐熟络起来。她每集都来,有时带同事,有时独自一人。
我们聊竹编改良,聊各自的生活,偶尔也聊起高中时的趣事。
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收摊时谌小芬突然说:"建军,明天我轮休,能去你家看看你的作坊吗?我想学编那个莲花纹。"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家很破......"
"怕我嫌弃?"她挑眉,"我是去看手艺,又不是相亲!"
第二天,小芬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们村。
我正在院里劈竹篾,见她穿着淡黄色连衣裙,车把上挂着个布包,阳光下整个人都在发光。
"带了你爱吃的绿豆糕!"她跳下车,从包里拿出个饭盒,"我娘刚做的,还热乎呢。"
我带她参观我的"作坊"——其实就是西厢房隔出的一小块地方,堆满了竹料和半成品。她一点不嫌简陋,蹲在地上看我示范起底编织,学得认真极了。
"建军,你有没想过......"她突然抬头,鼻尖上沾了片竹屑,"把这些花样拍成照片,连同价目表一起送到县里各大商店?我可以帮你联系。"
我正要说些什么,院门突然被推开。
我娘慌慌张张进来:"建军,快......"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大步跨进院子,脸色铁青。
小芬"啊"地站起来:"爹!"
谌大山——小芬的父亲,谌家村的村支书,在乡里都是有名的人物。他扫了一眼作坊,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小芬,回家。"
"爹,我就是来学......"
"学什么学!"谌大山一把拉住女儿手腕,"全村都在传你跟个摆地摊的好上了,我还不信!特意跑来问个明白,没想到碰到你找上门来了,你说你丢不丢人......"他指着我,"就这种穷小子,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你也看得上?"
小芬挣开父亲的手:"爹!我们就是朋友,他手艺好,我想帮......"
"帮什么帮!"谌大山怒吼,"你知道村里人怎么说?说我谌大山的女儿倒贴!"他转向我,眼神凶狠,"孙建军,离我女儿远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小芬被父亲强行拉走时回头看我,眼里噙着泪。
院门"砰"地关上,震得屋檐下的竹风铃叮当作响。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
谌大山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他说得难听,却是事实。
小芬是村支书的女儿,在县里有正式工作;而我,除了几件竹编手艺,一无所有。
第二天赶集,我没去常摆的位置,特意找了个偏僻角落。
果然,小芬没找到我。
一连三集,我都躲着她。
直到第四个集日,我正在收摊,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孙建军!"小芬堵在我面前,眼睛红红的,"你什么意思?"
我低头捆竹筐:"你爹说得对,我......"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绳子,"你以为我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
"可我不能连累你......"
"傻子!"她突然从包里掏出个信封,"看看这个!"
我疑惑地打开,是县供销社还有一些百货商店的订货单,要二十套竹编茶具,价格比我平时卖的高一倍。
"这......"
"我拿着你做的样品去谈的。"小芬得意地说,"供销社主任和商店老板可喜欢了,说以后长期要货。孙建军,你有手艺,我有门路,咱们合伙干,准能成!"
我鼻子发酸,半晌才挤出一句:"你爹......"
"慢慢来。"她轻声说,"我会让他明白,你是多好的人。"
夕阳西下,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土路上。
远处炊烟袅袅,近处蛙鸣阵阵。
我知道前路还长,但有她在身边,这日子突然就有了奔头。
从那之后,我们瞒着谌大山,开始了"地下合作"。小芬负责跑供销社联系买家,我负责改良设计和扩大生产。
"建军,你看这个怎么样?"一个雨后的傍晚,小芬神秘兮兮地从布包里掏出一本杂志,"这是省城最新的家居设计,我们可以借鉴这些造型。"
我接过那本杂志,手指在光滑的铜版纸上摩挲。
那些曲线优美的果篮、造型别致的收纳盒,看得我眼睛发亮:"这些样式我能编,但需要更好的竹料......"
"后山那片楠竹就行!"小芬兴奋地指着其中一页,"这种波浪纹边缘,配上你刻的莲花底,肯定独一无二!"
我们头挨着头研究到天黑,直到我娘催吃饭才反应过来。
小芬起身告辞,我送她到村口。
月光下,她的侧脸像镀了层银边。
"小芬,"我鼓起勇气,"明天我去乡里办营业执照。"
她猛地转身,眼睛亮得吓人:"真的?你想好了?"
"嗯。"我重重点头,"就按你说的,咱们合伙。你出三成,我出七成,赚了对半分。"
"傻子!"她捶了我一拳,笑得见牙不见眼,"哪有你这样算账的!"
一周后,"军民竹艺"的招牌挂在了我家院门口。
名字是小芬想的,取我俩名字各一字。
开业当天,除了我娘,只有好几个乡亲来捧场。
谌家村的刘婶买了套茶托,小声提醒我:"建军,谌支书那边......"
我瞅了眼正在记账的小芬,摇摇头。
这事迟早要面对,但不是现在。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制那批订单。
作坊开张后,我们忙得脚不沾地。我教小芬基本的编织技法,她手巧,学得快;而她教我看图纸、算成本,这些对我来说比编竹篮难多了。
渐渐地,我们从一天编五六件,增加到十几件;从单一果盘,发展到茶具、收纳盒、灯罩等七八个品种。
93年端午节,我们终于交齐了供销社的订单。
结算那天,小芬拿着三百块钱现金回来,手都在抖:"建军,咱们赚了!除去成本,净赚一百八!"
一百八!相当于我摆半年地摊的收入。我们蹲在院子里,把钞票数了又数。
小芬突然说:"该招人了。光靠咱俩,接不了大单子。"
“嗯,听你的!”我高兴地点头。
就这样,我们雇了村里两个闲着的妇女。
人手多了,产量上去了,麻烦也跟着来了。
最先找上门的是村主任赵富贵。那天他背着手在作坊转了一圈,阴阳怪气地说:"建军啊,听说你这买卖做得不小啊,交税了没有?"
我正要回答,小芬抢先道:"赵叔,营业执照、税务登记都办齐了,每月按时缴税。您要查账本吗?"
赵富贵被噎得脸色发青,哼了一声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想把自己侄女塞进来当会计,被小芬识破了心思。
更大的风波在一个月后。
那天我刚从县里送完货回来,就看见小芬红着眼睛在院里等我。
"怎么了?"我放下扁担。
"村里......村里人说闲话。"她咬着嘴唇,"说我和你......不清不楚......"
原来有人造谣,说小芬天天往男人家跑,不知羞耻。更难听的话,她说不出口,但我能猜到。
我的拳头攥得咯咯响:"谁说的?"
"不知道。但我爹......"她声音哽咽,"他让我立刻回家,不准再来了。"
第二天一早,谌大山带着几个本家兄弟堵在我家门口。他脸色铁青地扔下一句话:"孙建军,再缠着我女儿,我砸了你这破作坊!"
我娘吓得直抹眼泪,劝我算了。
可这次,我不想退缩。
傍晚,我径直去了谌家村。
谌家大院灯火通明,院里坐满了人——是村里在开社员大会。
我硬着头皮走进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谌大山站在台阶上,冷冷地看着我。
"谌叔,"我声音发颤但很清晰,"我来不是闹事,就想说几句话。"
没等他答应,我转向村民们:"各位叔伯婶子,我和谌小芬合伙办作坊,堂堂正正。有人说闲话,我不怪大家,但请别糟践小芬的名声。"我从怀里掏出账本,"这三个月,我们给村里两个婶子发了工资,缴了税款,还帮乡敬老院免费修了竹椅。要是觉得我们做得不对,我明天就关门!"
人群嗡嗡议论起来。
这时,小芬从屋里冲出来,站到我身边:"爹!建军说的句句属实。我们一没偷二没抢,凭手艺吃饭,有什么丢人的?"
谌大山脸色铁青,正要发作,老支书突然站起来:"大山啊,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我家老婆子可喜欢他们编的果盘了......"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跟着帮腔。
谌大山骑虎难下,最后甩下一句:"随你便!但别想打我女儿的主意!"就转身进屋了。
那晚之后,谣言渐渐平息。
小芬依然每天来作坊,但我们约法三章:不单独相处,天黑前回家,每月向她爹汇报收支。
谌大山虽然还是不待见我,但至少不再公开反对。
1993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
刚进七月,天就像被捅漏了似的,连着下了三天暴雨。
我们村倒是没什么损失,不过谌家村外有条大河,每逢暴雨,河水就会上涨。
如果洪水无法顺着河道退去,整个村庄就有被淹没的危险。
那年暴雨,谌家村受到巨大的考验。
不仅谌家村,就连我们村的青壮年,都被号召去抢险抗洪了。
我得知消息后,也跟着抗洪的人往谌家村跑。远远就看见谌大山穿着雨衣,正在指挥村民装沙袋。小芬也在,正帮着妇女们转移老人和孩子。
"谌叔!"我挤到他身边,"听说东庄外有决堤的风险,我带人去加固东庄?"
谌大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难得没给我冷脸:"好,东庄最危险,你多带几个人!"
我们赶到时,河水已经漫过堤岸,浑浊的浪头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沙袋墙。
我们二十几个汉子排成人墙,一个接一个传递沙袋。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脚下泥浆没到脚踝。
"山上下来水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我回头一看,顿时头皮发麻——山洪裹挟着碎石和断木,正咆哮着冲下来。
"撤!快撤!"谌大山声嘶力竭地吼着,自己却往最危险的拐弯处跑——那儿还有两个腿脚不便的老人。
我二话不说追了上去。刚帮他把老人背到高处,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小心!"我猛地把谌大山往旁边一推。
一块碾盘大的山石擦着他身子滚过,但还是砸中了他的右腿。他闷哼一声,跪倒在泥水里。
"谌叔!"我扑过去,只见他右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鲜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别管我!先转移群众!"他咬着牙命令。
我朝身后喊来两个小伙子:"你们继续带人往祠堂撤!"说完蹲下身,"谌叔,我背您去卫生院!"
他还要推辞,我已经把他背了起来。一百四十多斤的汉子,加上湿透的雨衣,沉得不行。雨水顺着脖子往衣领里灌,每走一步都打滑。
"放我下来......"谌大山在我耳边喘着粗气。
"您别动!"我死死抓着他的腿,"小芬就您一个爹!"
趟过齐膝的积水,穿过摇摇欲坠的巷子,近两里路我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乡卫生院时,我的腿抖得像筛糠,两个肩膀被皮带勒出了血痕。
"骨折!得送县医院!"卫生院的张医生匆匆包扎后说,"现在送还有可能保住腿!"
外面的雨更大了,拖拉机都不敢上路。
这时,小芬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爹!"看到谌大山的伤腿,她的眼泪唰地下来了。
"哭什么!"谌大山呵斥道,但声音明显软了几分。
"张医生,我爹的腿......"
"得尽快手术,拖久了可能要截肢。"
小芬的脸一下子惨白。我握住她颤抖的手:"别怕,我现在就送你爹去县里。"
"怎么去?路上好几处都塌方了......"
我转向张医生:"您给开个证明,我去乡政府借吉普车!"
或许是情况危急,乡长特批了车辆。我和小芬把谌大山抬上车后座,张医生跟车照顾。吉普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每一次震动都引得谌大山闷哼出声。
"建军......"小芬紧紧攥着我的手,指甲都掐进了我肉里。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我轻声安慰,心里却七上八下。
赶到县医院已是深夜。
急诊医生一看就皱起眉头:"胫腓骨开放性骨折,伴有血管神经损伤,必须马上手术!"
手术室的灯亮了四个小时。
我和小芬像两尊泥塑似的守在门口,身上的衣服半干不干,散发着泥腥味。
"你去换身衣服吧。"我小声劝小芬,"我在这守着。"
她摇摇头,突然靠在我肩上:"建军,谢谢你......要不是你......"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想起谌大山推开我那一幕——他本可以自己躲开的。
天亮时分,医生终于出来了:"手术很成功,但需要卧床至少两个月。你们谁是家属?去办下住院手续。"
小芬去办手续时,我透过玻璃窗看到谌大山躺在病床上,那条伤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悬吊在半空。
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村支书,此刻面色灰白得像张纸,看起来老了十岁。
"建军,"小芬回来时眼睛红肿,"我娘去得早,家里就我和爹......"
"我明白。"我打断她,"作坊那边我先安排停工,这些天我在这帮忙。"
"可爹他......"
"他救了我的命。"我看了眼病房,"就当报恩。"
头三天最是难熬。谌大山持续低烧,伤口疼得整夜睡不着。小芬毕竟是姑娘家,伺候起擦身解手这些事总不方便,我就主动接手。
"您别动,我帮您。"第一次扶他小便时,谌大山别扭得脖子都红了。
"滚开!叫护士来!"他恼羞成怒。
"护士忙不过来。"我不由分说拿起尿壶,"您现在是个病人,别讲究这些。"
做完他还嘴硬:"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同意你和小芬的事!"
我笑笑没接话,转身去倒尿壶。走廊上碰到小芬,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爹......没为难你吧?"
"挺好伺候的,"我晃了晃尿壶,"比我家那头倔驴强点儿。"
小芬"噗嗤"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扑进我怀里。我僵着身子不敢动,生怕被谌大山看见。
一周后,谌大山退烧了,但医生发现他伤口有轻微感染,需要加一种特效药。那天下午暴雨又至,小芬去药房时被告知这种药只有城东的医药公司有售。
"我去买!"我抓起雨衣就往外冲。等买完药回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怀里的药却裹得严严实实。
"你傻啊?"谌大山看我浑身滴水地站在病房门口,难得没摆冷脸,"不会等雨小点儿?"
"医生说这药越早用越好。"我把药递给护士,突然打了个喷嚏。
当晚我就发起了高烧。小芬急得要去找医生,被我拦住:"别大惊小怪,喝点热水就好。"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给我额头上换了条凉毛巾。勉强睁开眼,竟看到谌大山拄着拐杖站在我躺的陪护床边。
"谌叔......您腿不能受力......"
"闭嘴!"他粗声粗气地说,却把一杯热水塞到我手里,"三十九度二,想烧成傻子?"
那晚小芬去护士站借退烧药,病房里就剩我和谌大山。我烧得昏昏沉沉,听见他叹了口气:"你小子......何必呢......"
"您要是有个闪失,"我哑着嗓子说,"小芬会伤心......我也会......"
沉默良久,我听见拐杖"咚咚"远去的声音。
第二天我的烧退了,谌大山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对我爱答不理。但细心的我发现,他不再赶我走了,有时甚至会指挥我调整病床高度。
两周后,谌大山可以坐轮椅了。我天天推他去康复室做理疗,路上他会指着医院花园说:"往那边走,晒晒太阳。"
阳光好的时候,他的脸色不再那么阴沉。有天他甚至问我:"作坊停工这么久,损失不小吧?"
"没事,之前接的订单都完成了。"我轻描淡写地说,没提违约金的事。
他"嗯"了一声,突然说:"明天开始,你不用天天来了。"
我的心一沉,却听他接着说:"让小芬来就行。你......回去把作坊拾掇拾掇。"
我愣在原地,直到他不耐烦地挥手:"推我回去!"
渐渐地,谌大山能拄拐走几步了。有天康复师夸他恢复得快,他难得地笑了笑:"多亏这小子天天给我按摩。"说着朝我努了努嘴。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当众夸我。
八月底,谌大山终于能出院了,但还需要定期复查。我和小芬去办手续时,主治医生笑着说:"你爸福气好啊,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和儿媳。"
我和小芬顿时红了脸,谌大山却破天荒地没反驳。
回到村里,谌大山家多了副拐杖,我家多了个常客。几乎每天傍晚,他都会"恰好"散步到我院子里,看我编竹器,偶尔点评几句。
"花纹太密了,费工不讨好。"
"这个弧度改改,更贴合手型。"
我渐渐琢磨出味来——他这是在教我呢!谌家祖上三代都是篾匠,他的手艺比我只高不低。
九月的一天,我正在院里劈竹,谌大山突然扔过来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把锃亮的篾刀,刀柄上刻着"谌"字。
"我爷爷传下来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放着也是生锈。"
我捧着刀不知说什么好,他却已经拄着拐走远了,背影挺拔如院角那丛翠竹。
秋去冬来,转眼到了年关。作坊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雇了六个村民,还接了几个市里的订单。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小芬兴冲冲地跑来:"我爹让问你,明天来家吃顿饭。"
"就......就我?"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傻子!"小芬红着脸拧了我一把,"当然是商量......商量咱俩的事......"
那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谌大山给我倒了杯自酿的米酒,开门见山地说:"以前是我看走了眼。你小子......不错。"
我手一抖,酒洒了半杯。
"过了年挑个日子吧。"他看了眼低头扒饭的女儿,"小芬不小了。"
1994年6月6日,农历四月十八,宜嫁娶。没有豪华车队,没有昂贵彩礼,我骑着自行车把小芬从谌家接回了孙家。谌大山送我们的礼物是他珍藏多年的一套老竹雕——"百年好合"四个字,刀刀见功夫。
婚礼上,他喝得微醺,拍着我肩膀说:"建军,好好待小芬......还有,早点让我抱外孙!"
小芬羞得直跺脚,我却看见谌大山转身时擦了擦眼角。
那天晚上,新房的竹风铃在夏风中叮咚作响。小芬靠在我怀里,轻声说:"爹今天真高兴,我好久没见他喝这么多酒了。"
我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两年前那个被李红梅羞辱的赶集日。命运就像竹编的纹路,看似杂乱,实则自有章法。
"想什么呢?"小芬戳戳我的脸。
我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在想......明天该给新样品刻什么花纹。"
她笑着偎过来:"刻个胖娃娃怎么样?"
夜风拂过院角的竹林,沙沙声如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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