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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野史:丧心病狂的妖僧,如何把帝王头骨当酒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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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把封地升格为宝庆府的宋帝,头骨却被元僧当做酒盅



◆ 1225年,赵昀登基改元“宝庆”,封地邵州升格为“宝庆府”

◆ 宋理宗死后头颅被制成酒器,流转于元朝僧人之手。

◆ 百年间,这酒盅盛过马奶酒,装过酥油茶,被当作战利品炫耀。

◆ 直到一个驼背老太监,在佛殿认出帝王耳洞的旧痕,哭晕在经幡下。

◆ 朱元璋索回头骨重葬时,发现酒盅内壁刻着极小的字:

◆ “当年这唇饮尽民脂,今作酒器,报应不爽。”

1

江南的雨,黏腻又阴冷,无休无止地敲打着临安城湿透的青瓦。咸淳十年的冬,格外漫长,仿佛要把整个宋王朝最后一点活气,也冻僵、沤烂在连绵的水汽里。宫城深处福宁殿的龙榻上,赵昀,这位在位41年的皇帝,年号从宝庆改到景定再到咸淳,已然油尽灯枯。

宋理宗60年的人生,像一盏熬干了的油灯,灯芯焦黑蜷曲,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飘忽的幽蓝火苗,在沉重的锦被下艰难地喘息。殿内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的腐朽气息,那是行将就木之人特有的。

烛火被渗入殿内的湿冷气流推搡着,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像一群无声舞蹈的鬼魅。赵昀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掠过榻前跪着的几个模糊身影:皇后、太子、还有随身太监李福顺,一脸凄惶。他们都穿着素服,脸上刻着哀戚与惶恐,像一群等待风暴来临的鹌鹑。

“福…福顺…”赵昀喉咙里滚出几个含混破碎的音节,像破旧风箱的嘶鸣。

“官家!老奴在!老奴在这儿!”李福顺膝行着扑到榻边,手颤抖着伸出去,却又不敢触碰枯槁的龙体。赵昀的嘴唇翕动着,呼吸急促起来,像是拉扯着破碎的风箱。

“陵…朕的…永穆陵…水银…多…多灌些…”他空洞的眼神投向殿顶藻井繁复的雕花,那里绘着祥云瑞兽,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而冰冷,“朕…朕要…睡得安稳…千秋万代…”

“是!是!官家放心!都备下了!备得足足的!”李福顺双泪纵横,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奴亲自盯着,一丝一毫也不敢懈怠!定保官家万年安寝!”

一丝自嘲般的微弱弧度,在赵昀干裂的嘴角掠过,快得如同幻觉。他喉咙里发出一阵短促的咯咯声,像是被痰堵住,又像是某种无人能懂的叹息。紧接着,那点微弱的弧度彻底凝固,僵硬在枯槁的脸上。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下,彻底熄灭了。那只曾执掌天下四十余年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华贵的锦被边缘。

福宁殿内死寂了一瞬,随即被惊天动地的悲号撕破。皇后扑倒在龙榻上,太子跪地恸哭。李福顺全身剧烈地筛糠般抖着,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仿佛要将自己整个儿钉进去。他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浑浊的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肆意奔流。

完了,官家走了。这个他伺候了一辈子的主人,这个他亲眼看着从少年亲王,一步步走到权力顶峰,又在晚年沉溺酒色、任由权相把持朝纲的帝王,终于抛下了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和这满殿的哭嚎。

殿外,临安城依旧浸泡在无边无际的冷雨里。雨点敲打着宫檐,汇成细流,沿着琉璃瓦当滴落,像天地也在无声地垂泪。而更远的地方,蒙元铁骑的马蹄声,似乎已在钱塘江的潮信里隐隐可闻。



2

二十一年的时光,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让繁华碾为尘土。祥兴二年,临安城早已换了人间。大宋的痕迹被粗暴地抹去,元人的辫发和皮袍成了街市上的主流,蒙语腔调生硬地切割着江南温软的空气。昔日的宫阙,如今是元朝行省的衙门,肃杀之气取代了昔日的脂粉笙歌。

绍兴府东南,会稽山余脉深处。永穆陵,这位南宋第五位皇帝最后的安息之所,在元朝统治的阴影下,早已不复当初的庄严肃穆。陵园内杂草疯长,蔓过残破的石人石马,遮蔽了神道的青石板。

那些曾经象征帝王威仪的华表,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石骨,孤零零地立在荒烟蔓草之中,像一排被遗忘的朽骨。守陵的老卒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几只野狐在断壁残垣间出没,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嗥叫,划破山林的死寂。

一个阴云密布的深夜,浓墨般的黑暗吞噬了山峦。一支举着松明火把的队伍,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在陵园入口。火把的光焰跳跃着,映亮了一张张被山风吹得粗糙、带着贪婪与兴奋的面孔。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喇嘛僧人,名叫杨琏真珈。

他裹着厚实的绛红色僧袍,脖颈上挂着一串巨大的念珠,是兽骨和人骨磨制而成,每一颗珠子都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不祥的光泽。他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如鹰喙,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眼前破败的陵园,没有丝毫的敬畏,只有赤裸裸的征服者的审视,和即将攫取猎物的兴奋。

杨琏真珈身后跟着十几个身形剽悍的随从,有蒙古武士,也有穿着皮袄的西夏党项人。他们手持鹤嘴锄、铁锹、撬棍,腰间的弯刀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寒光。一个穿着汉人服饰的中年人被推搡着上前,点头哈腰,他是被强征来的本地老石匠。

“就是这里?”杨琏真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异域腔调,像砂石摩擦。

“是,是,大师明鉴,”老石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着前方被荒草半掩的巨大封土堆,“官家…赵昀…,就埋在这下面…玄宫入口在…在封土堆西南角…”

杨琏真珈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挥了挥手。那群如狼似虎的随从立刻扑了上去。铁器撞击石块的刺耳声音,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鹤嘴锄凶狠地啃噬着封土下的金刚墙,撬棍插入石缝,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火星在黑暗中四溅。一块块沉重的青石条被撬开,拖拽出来,粗暴地丢弃在泥泞的草地上,渐渐露出一个通往幽冥地府的黑暗洞口。

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朽木霉烂味道的阴风,猛地从洞口深处倒灌出来,带着积存了二十一年的死亡气息,扑在每个人的脸上。举着火把的随从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掠过一丝惊惧。

只有杨琏真珈,迎着那股阴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迷醉的、病态狂热神情。他大步上前,毫不迟疑地率先钻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墓道。松明火把的光,勉强照亮了脚下湿滑的石阶,两侧模糊的壁画上描绘的祥云仙鹤,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扭曲诡异。

墓道幽深,寒气刺骨。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终于,他们抵达了玄宫的主墓室。沉重的梓宫棺椁,静静地停放在巨大的石台上,在火光的映照下,金丝楠木的棺身依旧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繁复的雕龙纹饰清晰可见,足见墓主人生前的尊贵。

“开!”杨琏真珈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简短地命令道。

沉重的棺盖在铁器撬动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呻吟。当最后一道缝隙被撬开,一股刺鼻的混合气味猛地冲了出来,混合着水银的金属腥冷、防腐药草的苦涩、还有尸体深层腐败的臭味,像一记无形的重拳,砸得靠得最近的几个随从一阵眩晕恶心,连连后退干呕。

棺盖被彻底掀开。火光凑近。棺内的景象让所有盗墓者,包括那些见惯了生死的蒙古武士,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昀的尸身静静地躺在织金的锦缎之中。二十一年的时光,竟似未能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皮肤紧绷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黄,毫无腐烂的迹象。身上的龙袍依旧色彩鲜明,金线盘绕的五爪金龙在火把光的映照下,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

这位把封地升格为宝庆府的皇帝,面容平静,双目紧闭,嘴唇微抿,除了毫无血色,竟宛如沉睡。那经过精心水银防腐处理的面容,凝固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完整”。这诡异的“鲜活”,在死寂阴森的墓室里,比任何腐烂的尸体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短暂的死寂后,杨琏真珈爆发出一阵粗嘎的大笑,笑声在石壁间碰撞回荡,如同夜枭啼哭。“好!好一个水银灌顶!宋室皇帝,果然惜命!” 他的眼神透着诡异,那不是纯粹的贪婪,混杂着一种宗教式的狂热,与对征服品极致的亵渎欲。“把他拖出来!挂起来!让这南朝的‘真龙天子’,也尝尝曝尸荒野的滋味!”

几个强壮的蒙古武士忍着强烈的恶心,用粗麻绳套住尸体的腋下和腿部,喊着号子,将这具保存完好的龙尸,从华丽的棺椁中拖拽出来。尸体异常僵硬,拖动时发出骨节摩擦的轻微“咔咔”声。他们费力地将尸体拖出玄宫,拖过幽深的墓道,一直拖到陵园入口处空旷的泥地上。

杨琏真珈早已选好了一棵枝桠虬结的老松树。一根结实的绳索被抛上粗壮的横枝。

“吊上去!头朝下!”杨琏真珈厉声命令。

武士们七手八脚地将绳索,捆扎在赵昀尸体的脚踝上。随着绳索收紧,这具曾主宰万民生死的帝王之躯,被缓缓地倒悬着提拉起来,最终挂在了离地一人多高的松树枝干下。尸体在半空中微微晃荡着,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无力地垂落,像一面被撕碎的旗帜。

他蜡黄的脸庞倒悬着,在惨淡的星月光辉和火把摇曳的光芒交织下,呈现出一种极度扭曲诡异、又无比屈辱的姿态。昔日睥睨天下的帝王,此刻如同一只被屠宰后倒吊起来的牲畜。

山风呜咽着穿过松林,吹动着倒悬的龙袍,也吹散了杂乱的花白头发。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逝。杨琏真珈抱着双臂,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倒悬的尸体,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期待。

第一天,尸体在夜风中僵硬地晃荡,毫无变化。

第二天,烈日当空,曝晒着毫无遮蔽的尸身。蜡黄的皮肤似乎变得更加干枯紧绷。

第三天,黄昏时分,阴云再次聚拢。就在杨琏真珈眼中开始浮现一丝不耐时,异变陡生!

一滴银灰色光泽的粘稠液体,如同垂死之人的泪珠,缓慢地从倒悬着的赵昀那微张的口中凝聚,拉长,最终不堪重负,“啪嗒”一声,滴落在下方的泥地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粘稠的水银泪珠连成了细线,源源不断地从口鼻和紧闭的眼角缝隙中渗出、滴落!

“水银!出来了!”一个随从惊叫道。

只见那些沉重的水银珠滴落在泥地上,并不渗入泥土,而是聚集成一小滩,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死寂、令人不寒而栗的金属光泽。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水银腥气。

杨琏真珈脸上的狂热瞬间达到了顶峰。他猛地抽出腰间一柄锋利短柄弯刀,镶嵌着绿松石的刀身,在暮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

“圣物!这才是真正的圣物!”杨琏真珈嘶吼着,眼中燃烧着宗教狂徒才有的痴迷疯狂,“佛骨法器,需以大执念者或大权势者的颅骨为基!这南朝皇帝的颅骨,历经水银淬炼,怨气深重,执念不消!正是制作‘嘎巴拉碗’的无上妙品!”

话音未落,他一步跨到那兀自滴沥着水银的倒悬尸体前,左手粗暴地一把抓住赵昀花白的头发,将那颗倒悬的头颅死死固定住。右手紧握的弯刀高高扬起,没有丝毫犹豫,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下!

“噗嗤!”

刀刃切断骨骼和筋腱的声音,沉闷而令人作呕。仅一下!那颗曾经承载着大宋帝国最高权柄的头颅,便与它的躯体彻底分离!

鲜血早已流尽,只有少量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和着残余的水银,从断颈处汩汩涌出。杨琏真珈提着那花白头发的手,将那颗头颅高高举起。

头颅倒悬着,蜡黄的脸上,双眼似乎因这极致的痛苦和屈辱而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里面空洞的死灰色。凝固的表情扭曲着,定格在惊愕与的怨毒之中。断颈处参差不齐,滴滴答答地落下暗红的血水和银灰的水银混合物。

“嗬!”杨琏真珈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将这颗新鲜斩获的帝王头颅凑到自己眼前,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冷蜡黄的皮肤,贪婪地嗅闻着上面浓烈的死亡与金属混合的气息。他扭曲的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宗教狂喜、征服快感和原始残忍的复杂表情。

“剩下这些,”看也不看那具无头的帝王残躯,依旧倒悬着,他随手将头颅丢给旁边一个捧着厚布包袱的随从,声音冷酷得如同寒冰,“一把火烧了,干净!”

几个随从如蒙大赦,立刻拖来早已准备好的柴薪,堆在无头尸身下。火把丢入,干燥的松枝“轰”地一声燃起熊熊烈焰。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明黄的龙袍,吞噬着那具曾经无比尊贵的躯体,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水银的腥气。

杨琏真珈不再看焚尸的火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随从递过来的头颅上。他用一块厚布仔细地擦拭着头颅,把断颈处残留的血污和水银抹干净,动作专注虔诚。火光映照着他高大的背影,和手中那颗表情扭曲的帝王首级,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荒草萋萋,石兽倾颓的永穆陵,在跳跃的火光与焚烧尸体的浓烟中,彻底沦为了野蛮与亵渎的祭坛。大宋最后一点帝王的尊严,也在这火光与浓烟中,化为了飞灰,消散在会稽山阴冷的夜风里。



3

大都,元帝国的中心。

初冬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高耸的宫墙,寺庙金顶上的铜铃,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城北,一座由朝廷敕建的萨迦派佛寺,弥漫着与外界肃杀截然不同的氛围。巨大的鎏金佛像,在无数酥油灯摇曳的光晕中俯视着下方,空气中混合着浓郁的藏香、酥油和一种类似陈旧皮革和金属混合的奇特气味。

一间铺着厚厚羊毛地毯的秘殿里,灯火通明。正中设着法坛,坛上供奉着金刚杵、法螺、人皮鼓等法器,令人望而生畏。殿内聚集着十几位地位崇高的萨迦派喇嘛,他们身着华丽的僧袍,头戴象征不同果位的尖顶法帽,神情肃穆而狂热。

秘殿深处,杨琏真珈正襟危坐。他换上了一身庄重的金线绛红法衣,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庄严。在他面前的矮几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物件:正是南宋第五位皇帝赵昀,经过初步处理的头颅。

此刻的头颅,已不复刚从尸体上斩下时的狰狞。脸上的皮肉被极其精细地剥离,只留下一个光洁的头盖骨,呈现出象牙般微黄光泽。骨头的表面光滑,在灯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天灵盖处被整齐地锯开,边缘打磨得异常圆润。整个头盖骨,已然被精心打造成了一只嘎巴拉碗的雏形。

杨琏真珈拿起一块沾着清油的细软麂皮,缓慢又温柔地擦拭着这骨碗的内壁。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痴迷,手指拂过骨头的每一寸纹理,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又像是进行着某种神圣的仪式。

“恩师八思巴尊者在上,”杨琏真珈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回荡在寂静的秘殿中,“弟子杨琏真珈,于江南故宋龙脉汇聚之地,得此无上圣物。”

他捧起骨碗,向法坛上八思巴的画像恭敬示意,“此乃南朝大宋皇帝之颅顶,生前享四十年帝王尊荣,统御亿兆生民,执念深重如渊海。更经水银秘法淬炼,怨气千年不散,戾气凝而不化。以此圣物为基,制成嘎巴拉碗,盛放智慧甘露,必能破除一切无明痴暗,慑服外道邪魔,护持我大元国运昌隆,佛法永耀!”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点燃了在场所有喇嘛眼中的火焰。他们齐声诵念起古老神秘的密咒,声音低沉浑厚,如同无数面皮鼓在胸腔内同时擂动,汇聚成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秘殿的梁柱间盘旋回荡。

杨琏真珈放下骨碗,拿起一柄用特殊合金打造的锋利刻刀,上面镶嵌着细小金刚石。他的动作变得异常沉稳精准。刻刀的尖端,在被锯开的头骨天灵盖,打磨圆润的边缘内侧,小心翼翼地落下。

刻刀划过坚硬的骨质,发出极其细微、如同春蚕啃噬桑叶般的“沙沙”声。随着他手腕稳定而有力的动作,一圈细密繁复、充满异域神秘美感的梵文咒语,如同活物般,在骨碗边缘的内侧,被一点点地镌刻出来。每刻下一笔,他都低声念诵一句相应的真言。

这过程缓慢而耗神,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刻刀偶尔在骨头上打滑,留下一个不规则的细细划痕,他便会立刻停下,用更轻柔的力道去修正。骨粉簌簌落下,被他仔细地收集在一个纯银的小碟中。

秘殿外,寒风呼啸。秘殿内,只有刻刀的沙沙声、低沉持续的诵经声,应和着酥油灯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只剩下野蛮与神圣交织的仪式在庄严进行。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道咒文的笔画被完美刻下,杨琏真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疲惫,但内心得到巨大的满足。他放下刻刀,双手捧起初步成型的嘎巴拉碗,对着灯光仔细审视。

灯光穿透薄薄的骨壁,碗身内部那些新刻的梵文咒语,在光线下呈现出奇异的阴影。碗的外壁,那些象征着生与死的天然骨缝纹路,与内壁的象征着超脱与力量的新刻密咒,形成了一种诡异而震撼的和谐。

整只碗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有帝王的怨念,水银的阴冷,密法的加持,还有工匠近乎偏执的精雕细琢,全部融合在这象牙色的骨质之中。

“成了。”杨琏真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嘎巴拉碗,放置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紫檀木托架上,碗下垫着一块用金线绣满经文的明黄色绸缎,正是从赵昀龙袍上撕下的一片。

他站起身,双手高高托起木托架,转身面向所有喇嘛,脸上焕发出一种殉道者般的荣光。

“圣物已成!以此碗盛‘羌’(青稞酒),饮智慧甘露!以此碗盛‘恰’(酥油茶),涤无明尘埃!以此碗盛‘朵玛’(供品),慑服十方魔障!此乃我萨迦派无上法器,亦是我大元帝国征服南土、统御万邦之明证!愿其神力,护佑国师八思巴尊者安康,护佑大元皇帝陛下江山永固!”

“嗡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 喇嘛们爆发出更高亢更狂热的诵经声,纷纷伏地叩拜。秘殿内密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与殿外呼啸的北风交织在一起,宣告着一件以帝王颅骨制成的法器,就此诞生于这个征服者的时代。

这象牙色的骨碗,静静地躺在明黄的龙袍碎片上,像一只空洞的眼眶,凝视着这光怪陆离、神圣与亵渎同辉的殿堂。



4

时光如大都城墙外永定河的浊水,裹挟着泥沙,奔流不息,转眼已是元朝至大三年。大都的冬天依旧酷寒,北风如刀。当年那座敕建的萨迦派大寺,依旧香火鼎盛,金顶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偏殿的回廊幽深曲折,光线晦暗。一个穿着破旧灰色棉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费力地抱着一大捆沾满灰尘的经卷卷轴,一步一挪地向前走着。他正是当年永穆陵守陵总管李福顺。

临安陷落时,他这条老狗命竟奇迹般地从乱兵中逃出,一路乞讨流亡,最后被这座寺庙收留,成了最下等的杂役,专司清扫搬运。繁重的劳役和刻骨的屈辱,像两座无形的大山,二十多年间彻底压垮了他的脊梁,也熬干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光彩,只剩下浑浊与麻木。

李福顺抱着经卷,路过一间平时少有人至的法器陈列小殿。殿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一阵浓郁的酒气,混杂着藏香特有的味道从门缝里飘了出来。紧接着,是几个年轻喇嘛放肆而粗嘎的笑闹声,用的是他勉强能听懂的蒙语和藏语混杂的语言。

“喝!快喝!这可是上好马奶酒!用这宝贝碗喝,滋味如何?哈哈!”

“啧,让开,该我了!这碗可是杨琏真珈大师亲手做的嘎巴拉!听说是用南边一个大皇帝的脑袋做的!来,给我满上!”

“哈!皇帝脑袋?我看也没什么稀奇嘛!不过就是个骨头碗!喝起来…嗯,好像…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笨蛋!这是法器!有加持的!喝下去能涨力气!懂不懂?来来来,再倒满!这次倒酥油茶试试!”

李福顺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那些肆无忌惮的嬉笑,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他早已麻木的心尖上。“南边的大皇帝”“杨琏真珈”“脑袋做的碗”……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他枯槁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一股力量猛然迸发出来,不知从这具腐朽躯体的哪个角落。他扔下怀里的经卷,沉重的卷轴“哗啦”一声散落一地。他用那双枯树皮般的手,猛地推开了虚掩的殿门!

小殿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酥油灯。三个年轻的喇嘛,正围着一个矮几席地而坐,几上放着酒壶、茶壶和几碟干果。其中一个满脸通红的喇嘛,正得意洋洋地高举着一只碗,那碗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象牙般的温润光泽!

就在那喇嘛仰头,将碗中混浊的马奶酒灌入口中的刹那,李福顺浑浊的老眼,如同被闪电劈中,死死地钉在了那只碗上!

这碗的轮廓…这骨质的纹理…尤其是——就在那喇嘛的拇指无意间按住的碗沿下方,靠近碗底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规则凹陷!像一个小小的洞!

李福顺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他踉跄着向前扑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

“官…官家…”

三个年轻喇嘛被这突然闯入的佝偻老仆吓了一跳。举着碗的那个手一抖,碗里的酒液泼洒出来一些。

“老东西!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另一个喇嘛厉声呵斥,站起身来就要驱赶。

李福顺对他们的呵斥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碗,和碗沿下方那个小小的凹陷。那是他亲手造成的!那是官家赵昀左耳垂上,一个极其隐秘的、只有最贴身内侍才知道的旧痕!

当年赵昀还是少年亲王时,一次在后苑习射,李福顺为他佩戴防弓弦剐蹭的耳挡,因紧张手抖,尖锐的银质耳挡钩子,不小心在少年亲王的左耳垂下方,靠近耳根的地方,刺破了一个小小的洞。当时流了点血,赵昀痛得呲牙,却并未重责,只笑骂了一句“蠢奴”。事后,那地方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凹坑,被柔软的耳垂遮掩着,外人根本无从察觉。

这个秘密,连同李福顺当时的惶恐与感激,一起被深埋心底几十年。此刻,这个只有米粒大小的、早已被岁月遗忘的旧痕,却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李福顺的灵魂深处!

“官家啊——!!!”

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李福顺胸腔里爆发出来!声音凄厉绝望,饱含了二十多年国破家亡的流离、身陷绝境的屈辱、对故主的愧悔,以及此刻面对这极致亵渎的锥心之痛!他佝偻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像一头绝望的野兽,猛地扑向那个持碗的喇嘛!

“我的官家啊——你怎么…怎么成了…成了这…酒盅子啊——!!!”

李福顺枯瘦如鹰爪般的手,不顾一切地抓向那只嘎巴拉碗,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沟壑纵横的老脸。他扑得太猛,太绝望,以至于那个年轻喇嘛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猛地向后一缩手。

“砰!”

李福顺扑了个空,枯槁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他蜷缩在那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如同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更多的泪水混着鼻涕口涎,糊满了他的脸,滴落在尘土里。他死死盯着那只被喇嘛护在怀中的骨碗,眼神空洞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

“疯子!这老狗疯了!”喇嘛们又惊又怒,看着地上抽搐呜咽的老人,只觉得晦气。

“快!拖出去!扔到柴房去!别污了法器!”

两个喇嘛嫌恶地上前,粗暴地架起李福顺枯瘦如柴的手臂,像拖一袋垃圾一样,将他拖出了这间小殿,供奉着由他故主头颅制成之“法器”。那双浑浊的眼睛,至始至终,未曾离开过那只象牙色的骨碗,直到殿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那点微弱的光。

他被丢进冰冷漆黑的柴房角落,如同被丢弃的破布。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和热气,似乎都随着那声惨嚎散尽了。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柴草堆里,只剩下无意识的、细碎的呜咽和抽搐,像一只被碾碎了脊梁的老狗。

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流着,流过脸上深刻的皱纹,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倒悬滴沥水银的尸身,那被烈火吞噬的无头残躯,那在喇嘛手中被肆意灌入马奶酒的帝王颅骨…

无数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闪现旋转,最终都凝固成那只碗,那只在昏暗灯光下盛着浑浊酒液、边缘带着一个小小凹痕的碗。

“官家…老奴…老奴…该死啊…” 破碎的呓语如同游丝,从李福顺那没了牙的嘴里断断续续地飘出,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彻底吞没。



5

大明洪武二年,应天府(南京)的初春,空气中还残留着烽烟散尽后的凛冽,却也透出一股百废待兴的蓬勃生气。皇城奉天殿内,新朝气象庄严。年轻的皇帝朱元璋端坐龙椅,一身朴素的明黄色常服,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殿中文武。开国伊始,千头万绪,但这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帝王,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早朝接近尾声,议的多是屯田、赋税、安置流民等实务。朱元璋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目光扫过文官队列,落在了站在前列的一位须发皆白却面容清癯的老臣身上,那是他倚重的翰林学士危素。

“危老先生,”朱元璋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凤阳口音,“前朝典章文物,得失兴废,卿家最为熟稔。今日议事已毕,不妨与朕说说旧事,以为殷鉴。”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那南宋诸帝,偏安一隅,终究覆亡,其教训尤当深省。”

危素闻言,颤巍巍地出列,深深一揖。他本是元朝旧臣,以博学闻名,归降后颇受朱元璋礼遇。此刻皇帝垂询,他略一沉吟,整理思绪,缓缓开口:“陛下垂询,老臣敢不尽言?南宋诸帝,自高宗南渡,历孝、光、宁、理、度、恭、端诸帝,凡一百五十余年。其间虽无如桀纣之暴虐,然偏安日久,君臣苟且,武备废弛,终难逃覆灭之局……”

危素的讲述条理清晰,从赵构“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苟安,说到贾似道误国、襄阳失守。朱元璋听得专注,时而微微颔首,时而蹙眉沉思。

“……及至理宗赵昀,”危素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痛,“在位四十一年,早年或有励精图治之心,设义仓,减赋税,然晚年沉溺酒色,权柄尽付奸相贾似道之手,国事遂不可问。咸淳十年冬,崩于临安福宁殿……”

听到“理宗”二字,朱元璋眼神微动。这位在位最久的南宋皇帝,其结局如何?

危素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吐出积压在胸中数十年的块垒,他接下来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

“然陛下可知,理宗身后…其遭遇之惨,亘古罕闻!”危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的颤抖,“祥兴二年,元妖僧杨琏真珈,奉其帝师八思巴之命,悍然发大宋诸帝陵寝!永穆陵首当其冲!理宗龙体…龙体因下葬时灌以水银,竟…竟二十一年不腐!那妖僧…那妖僧竟丧尽天良,将其尸身倒悬陵前树上三日,沥尽水银!更…更以利刃枭其首级,剥肉取骨,以其颅顶…制成饮器,号曰‘嘎巴拉碗’!理宗无头之躯…则付之一炬,化为飞灰!”

“砰!”

朱元璋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侍立的太监宫女吓得浑身一颤,险些跪倒。

“混账!”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从朱元璋胸腔中炸开,震得殿宇梁尘簌簌而下。他霍然站起,脸色因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如同喷火的铜铃,死死瞪着虚空,仿佛要穿透时空,将那个叫杨琏真珈的妖僧碎尸万段!

殿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骇然地看着龙颜震怒的皇帝。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朱元璋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向殿外,仿佛元朝的幽灵仍在徘徊,“宋室诸君!纵有过失,无非偏安苟且!与蒙元何来累世血仇?!蒙元趁宋室虚弱,夺其江山,已是恃强凌弱!竟…竟还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丧心病狂之举!戮尸枭首,以帝王颅骨为饮器?!此非人哉!此乃豺狼!乃禽兽!”

他狂怒地在御阶上来回疾走,龙袍的下摆带起一阵劲风。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此乃天地至理!蒙元以异族入主中原,不行仁政,不施教化,反行此等灭绝人伦、骇人听闻之暴行!其心可诛!其行当灭!纵使其国已亡,此恨亦难消!”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充满了对野蛮行径的极端憎恶和对华夏礼法的强烈维护,“此非独辱赵宋一姓,实乃辱我华夏衣冠,践踏我千年礼义!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电,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定格在脸色苍白的危素身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传旨!着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即刻办理!遣精干使者,持朕亲笔诏书,前往西域!寻访当年元廷帝师八思巴一脉僧众后裔!务必将宋理宗皇帝之顶骨所制饮器,索回中土!不得有误!此物一日不回,朕心一日不安!此乃关乎天理人伦、华夷大防之要务!”

“朕,要迎回大宋皇帝的遗骨!让他魂归故里,重享祭祀!让这桩百年奇耻,在朕手里了结!”

皇帝的怒吼如同惊雷,在奉天殿内久久回荡。那被制成酒器的帝王颅骨,在沉沦百年后,终于因一位新朝帝王的震怒,迎来了重返故土的契机。历史的尘埃,即将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拂开。



6

洪武二年,深秋。凛冽的西风卷着黄沙,如同亿万条鞭子,抽打着河西走廊荒凉的山峦和戈壁。一支风尘仆仆的小队,艰难地跋涉在通往凉州(今甘肃武威)的古道上。为首的是礼部精悍的郎中张承,奉了皇帝严旨与宰相李善长亲命,带着朱元璋措辞严厉的亲笔诏书和丰厚的“赏赐”,一路向西,搜寻当年八思巴一系僧侣的踪迹,索回那件骇人听闻的“法物”。

凉州城外,一座倚着光秃秃山崖而建的寺庙,在漫天风沙中显得破败而孤寂。寺墙斑驳,金顶黯淡,早已不复元朝鼎盛时的恢弘气象。张承一行人在当地向导的指引下,顶着风沙,敲开了漆皮剥落的沉重寺门。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年老的喇嘛,名叫扎西坚赞。他裹着洗得发白的旧僧袍,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漠然。当张承亮明身份,宣读了圣旨,并隐晦地提到“前宋理宗皇帝顶骨所制法器”时,老喇嘛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惧,有茫然,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老喇嘛沉默了很久,久到张承几乎要失去耐心。殿外呼啸的风沙声填补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终于,扎西坚赞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干涩,如同风化的枯骨摩擦:“因果…终究是因果…那件‘圣物’…不,那件承载了太多业力与诅咒的不祥之物…确在敝寺。”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疲惫,“自大元国势倾颓,八思巴尊者法脉西迁,此物辗转流离,最后…便由一位避祸的师叔祖带到了这凉州荒寺…百年了…它带来的,并非福佑,只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和…无尽的争论。”

老喇嘛没有再多说,颤巍巍地起身,示意张承等人跟他走。穿过几重幽暗、满是灰尘和蛛网的殿堂,来到寺庙最深处一间几乎被遗忘的储藏室。室内的空气凝滞而阴冷,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陈年酥油混合的怪味。

老喇嘛走到一个积满厚尘的紫檀木柜前,吃力地拉开沉重的柜门。里面堆放着一些破旧的经卷、残损的法器和褪色的唐卡。他在最底层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尺余见方的、同样布满灰尘的紫檀木匣。

老喇嘛用袖子拂去匣盖上的积尘,露出下面斑驳的漆色。然后,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打开了铜扣。匣盖掀开。里面衬着褪色发暗的明黄绸缎。一只碗,静静地躺在绸缎的中央。

象牙般的微黄光泽,温润而冰冷。头骨天然形成的弧度,被完美地塑造成碗身,天灵盖处被锯开打磨成规整的圆形碗口。碗壁不算厚,能隐约看到骨质内部的纹理。

内壁靠近碗沿处,一圈细密繁复、带着异域神秘感的梵文咒语清晰可辨。外壁天然的骨缝如同大地的沟壑,无声诉说着生命曾经的印记。整个碗,散发着一种历经漫长岁月沉淀后的、令人心悸的幽寂与沉重。

张承和他身后的随从们,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亲眼目睹这由一位汉人皇帝头颅制成的“酒碗”,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那象牙色的光泽,此刻看来,分明是凝固的死亡之光。

张承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示意随行的书记官上前,准备清点、接收。书记官是个年轻人,脸色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戴上雪白的薄丝手套,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伸手,准备将这承载着百年国耻与个人悲剧的遗骨捧出木匣,放入带来的另一个特制锦盒中。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碗壁的刹那——

“且慢!”

一声苍老、嘶哑、却如同濒死野兽般蕴含着巨大悲怆的呼喊,猛地从储藏室门口传来!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门口跌跌撞撞冲进一个人影!正是被张承作为“通晓前朝宫闱旧事”的顾问而勉强带上、一路沉默如同影子般的李福顺!他不知何时挣脱了看顾他的人,竟跟到了这里!

此刻的李福顺,那张被岁月和苦难彻底揉皱的脸上,所有的麻木和卑微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和不顾一切的专注!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如同两盏骤然被点亮的鬼火,死死地钉在那紫檀木匣中的骨碗上!

他无视了所有人的惊愕和侍卫下意识按向刀柄的手,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生命中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扑到了木匣前!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污垢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颤抖,却又包含着难以言喻的虔诚,直接越过那戴着白手套的书记官的手,一把抓向了那只嘎巴拉碗!

“官家!官家啊!老奴…老奴可算…可算寻着您了!寻着您了哇——!”

李福顺一把将骨碗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失散百年、受尽苦难的骨肉至亲!佝偻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箍着那冰凉的骨质。布满沟壑的老脸深深地埋了下去,滚烫的、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那象牙色的碗壁!

“我的官家啊——您看看!您睁开眼看看!是老奴!是福顺啊!当年…当年是福顺没用…护不住您的陵寝…护不住您的龙体…让您…让您受了这天大的屈辱…成了…成了这…”

他泣不成声,喉咙里堵着血块般的哽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老奴…老奴找您找得好苦…找了几十年啊…从临安…到大都…到这…到这西天的尽头…官家…您疼不疼?您冷…冷吗?老奴…老奴带您回家…带您回永穆陵…咱…咱回家了…”

李福顺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哭喊着。嘶哑绝望的哭嚎,如同杜鹃啼血,饱含着跨越两个王朝、数十载光阴的国仇家恨、主仆情殇,在这幽暗、布满灰尘的储藏室里凄厉地回荡,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他紧紧拥抱骨碗的姿态,是如此的绝望,又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迟来的守护。

张承等人僵立当场,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极致悲怆的一幕深深震撼,一时竟无人上前阻止。老喇嘛扎西坚赞闭目垂首,低声念诵着经文,脸上悲悯之色更浓。风沙拍打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天地也在为这百年沉沦的帝王遗骨和忠仆血泪而哀鸣。

李福顺的哭嚎渐渐变成了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他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抱着那只冰凉的骨碗,身体缓缓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下去,蜷缩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他依旧紧紧抱着碗,如同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碗壁,眼神却开始涣散,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含混不清的呓语:“回…回家…福顺…带您…回家…”

当夜,朔风怒号。在凉州驿馆冰冷的土炕上,李福顺那个紧紧蜷缩的身影,在耗尽了一生的悲愤与等待后,终于彻底沉寂下去。这个背负着亡国之痛、护陵之耻、寻主之殇的老太监,怀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官家”,走完了他凄苦漫长的一生。

李福顺枯槁的脸上,最后凝固的神情,竟是一种扭曲的、近乎解脱的平静。至死,他那双枯瘦的手,都如同铁箍般,死死地抱着那只由故主头颅制成的嘎巴拉碗。无人能将其分开。



7

洪武三年,初春。江南的草木已悄然染上新绿,但绍兴府会稽山南麓的永穆陵旧址,却弥漫着肃穆而沉重的气氛。一座崭新的陵冢在原有的位置上被精心修复、堆砌起来,规模虽远不及宋时恢弘,却也庄重整洁。神道旁的石人石马被扶正、清洗,新植的松柏在料峭春风中挺立。陵前,香烟袅袅,祭品罗列。

一场由大明皇帝朱元璋亲自下旨、规格极高的安葬仪式正在进行。礼部官员身着朝服,神情肃穆,高声唱礼。仪仗森严,鼓乐低沉而哀戚。新任的绍兴知府及地方士绅耆老,皆缟素跪拜于陵前。

礼部侍郎亲捧着一个尺余见方的紫檀木匣,缓步走到新砌的墓穴旁。木匣被打开,露出里面明黄绸缎衬垫着的、那只象牙色的头骨碗。碗壁在春日阳光下,依旧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内壁的梵文咒语清晰可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宋理宗皇帝遗骸遭劫,身首异处,漂泊百年,实乃千古之憾,人伦之悲!今朕仰承天命,俯顺舆情,索还顶骨,归葬永穆故陵。魂兮归来,伏惟尚飨!安——葬——”

随着悠长的唱礼声,紫檀木匣被庄重地、稳稳地安放进了墓穴深处特制的石函之中。就在匣子放入,工匠准备合上石函盖板的瞬间,负责最后检视的礼部主事,一位素以细致著称的老官员,手中的灯笼无意间以一个特定的角度,将光线投入了那微微倾斜的骨碗深处。

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在碗底最深处、靠近碗心内侧的骨壁上,倏然一闪!

老主事心中一动。那反光…不像是骨头天然的纹路或刻痕。他犹豫了一下,想到皇帝对此事的极端重视,以及这遗骨的特殊性,还是决定看个究竟。他示意暂停合盖,自己取过一盏更明亮的牛角灯,小心地探身,将光线尽可能集中地照向碗底内侧那处可疑的地方。

光线聚焦。碗底深处,那片常年被酒水、酥油茶浸润、磨损得相对光滑的骨壁上,赫然显露出几行字迹!

那不是梵文,也不是蒙文或藏文。那是汉字!极其细小,如同蚊足,却笔画清晰,显然是被人用极尖锐之物,在骨头尚“新鲜”时,深深地刻上去的。刻痕很深,历经百年酒水浸泡、人手摩挲,竟依旧可辨。

老主事眯起昏花的老眼,凑得极近,几乎将脸贴到碗口,借着灯光,一字一顿,极其艰难地辨认着那微如芥子、却力透骨壁的字迹:

当年这唇饮尽民脂,

今作酒器,报应不爽。

十二个汉字,如同十二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老主事的眼中!他浑身猛地一颤,手中的牛角灯差点脱手掉落!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

这…这字迹!这口吻!这内容!

是谁?是谁在百年前,在那位帝王被枭首剥骨、制成酒碗的惨烈时刻,抑或是在这酒碗辗转流传的漫长岁月里,怀着怎样刻骨的怨毒、绝望的自嘲,抑或是某种大彻大悟的悲凉,用如此隐秘而残酷的方式,在这象征极致屈辱的容器内壁,刻下了这惊心动魄的判词?!

是杨琏真珈在制作时冷酷的嘲讽?是某个知晓内情、心怀故国的僧侣或工匠无声的控诉?还是…还是那被禁锢在头骨中、历经百年不得安息的帝王魂魄,在无边的黑暗与屈辱中,最终对自己一生功过的泣血总结?!

老主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猛地直起身,下意识地想喊出声,目光却瞥见周围肃立的官员、跪拜的士绅、还有那香烟缭绕中等待封土的新陵冢。

不能喊!绝不能在此时、此地,将这惊天之秘公之于众!这关乎前朝帝王最后的、也是最不堪的体面,更关乎当今天子“迎还遗骨、彰显仁德”的圣意!这十二个字,是一道见不得光的、撕裂一切粉饰的深渊!

老主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用尽全身力气稳住颤抖的手,不动声色地将牛角灯移开。那碗底深处的刻字,瞬间重新隐没在昏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他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仪轨的庄重与哀戚,对着等待的工匠和礼官,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无误…封…封函吧。”

沉重的青石函盖被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哐”一声,隔绝了内外的光线,也彻底封存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秘密。泥土被一锹锹填入墓穴,覆盖在石函之上,渐渐堆起新的坟茔。

新立的墓碑光洁,上面镌刻着朱元璋御笔亲题的“大宋理宗皇帝之陵”几个大字,在初春的阳光下,显得庄严肃穆。香烟袅袅升腾,诵经声低沉悠扬,超度着漂泊百年的亡魂。

礼毕。官员士绅们行礼如仪,陆续退去。山风吹过新植的松柏,发出阵阵涛声,如同低沉的叹息。永穆陵恢复了寂静,新土覆盖着旧恨,光鲜的墓碑之下,埋藏着一个帝王身首异处的百年漂泊,一个太监泣血追寻的一生执念,和一句深埋于头骨酒器最深处、无人知晓的血泪判词。

那只盛满了百年悲辛的帝王颅骨酒盅,连同那句“报应不爽”的无声呐喊,终于重归尘土,永远地沉入了会稽山南麓的幽暗深处。只有山风年复一年,掠过陵前的松柏,呜咽着,诉说着那湮没于时光尘埃下的无尽悲凉与宿命的苍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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